原来理想长这样
2019年夏天，作家祝羽捷发新书，邀我去她的深圳签售会做嘉宾，在言几又书店。既是熟稔的朋友又是轻松的场子，我穿了条小碎花连衣裙，戴着日常喜欢的珍珠项链，高高兴兴跑了去。见到小祝，她穿着一身真丝收身旗袍，十分玲珑标致，见我打扮得如此随便，她居然没有不高兴，反倒像松了一口气似的，迅速走进更衣间换了一身白布裙子出来，把口红也擦掉了。我俩哈哈大笑。
小祝原来是高级时尚杂志的主编，住在最时髦的魔都，曾经日日衣香鬓影，打交道的都是明星和名流。这种亮晶晶发光的人物我本来无从得见，可她不知为何忽然辞了工作改学艺术，从伦敦求学归来后搬到郊区生活，从此微博上再看不到她的派对照片，只出现一张书桌和一台电脑，我们就是从那时才有了交集。小祝的转变我本心想恐怕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哪个urban girl心里没有一个法式田园的梦呢？没想到五年过去，她仍然坐在我身旁，穿着朋友送的白裙子，捧着自己的新书，笑起来露出可爱的虎牙和一对酒窝。
她说：“我现在买不起名牌包包了，好像也不想买了，看着家里以前买的爱马仕，觉得都比不上我在美术馆的礼品店买的帆布包。”
我打趣她，拿爱马仕的人可未必能拥有栽满无尽夏的院子呀。
总之，该有的物质差不多都有了以后，有的人会继续买更多，而有的人会发现乐趣已经荡然无存。我和小祝都属于后者。那么，我们的下一站乐趣在哪儿呢？
这个问题让我头疼了很久。
我们这代独生女孩，包括我自己在内，好多人除了买买买以外是没有什么正经爱好的。当然小时候都被送去学过一两个兴趣班，我学过钢琴、手风琴、舞蹈、素描还有书法，可是双职工家庭你懂的，课后练习全部放羊，老师随便捞点私活就算，很快无疾而终，全家人皆大欢喜。80后最突出的两种技能是米其林餐厅打卡和名牌折扣汇总。
人生前面还有好远，真的可以靠吃和买顽强地走完吗？这个问题早在三十岁以前就已经浮现脑海。看似成熟的我们，其实外卖的汤倒洒了都能大哭一场，这样的心，仅仅去日本玩一趟就可以修好吗？
事业和家庭可以成为精神支柱吗？天啊，当然不能。事业可是要把自己全部的心掏出来的。拿我来说，公益和写作，一个是帮助别人，另一个是码字给别人看，每天晚上合上电脑，我的正能量都处在严重欠费状态，就这样还得吊着口气打点一家人的一日三餐、头疼脑热和喜怒哀乐。
我们点亮了别人，可谁来点亮我们呢？
是爱情吗？这当然是最强劲的快乐药，可我们毕竟不是公主，随便出个门就能和王子坠入爱河。
我试过：一个人待在家，关掉手机，把自己最喜欢的衣服鞋子珠宝字画统统摆出来，点一份大餐，开一支存酒，打开音乐，独自享受。然而吃完这顿无比做作的饭，我发现还得靠自己把这些东西一样样收回去。
就连运动也不行，你会很快卡在那个终极问题面前：身体练这么好是为了啥？
我真的没想到，自己的解药居然是一部动画片。
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我去了一个艺术博览会，朋友王青买到了一张她心仪已久的曾健勇的水墨画。我俩喜滋滋地去喝了草莓雪顶，她告诉我有一部动画片叫作《罗小黑战记》。
“有空去看看吧。”她说。
“哦。”我低头划着手机随口应道。
那天下午的阳光很甜，莫名地让人不想回家，和王青分手以后，我一个人在商场里闲逛，最后绕进了负一层的电影院。正好这部动画片有场次马上要开演，就抱着消磨时间的心情坐了进去。片子不长，滚字幕的时候熊猫正好打电话进来，问我晚上想吃什么。
可是接起电话的那个我，已经不是下午那个百无聊赖的我了。
一直苦苦寻找却不见踪影的那个心中的车站，突然一下蹦到了眼前，近得好像迈腿就能踏上它的月台。这一次我终于看清了车站的名字，它叫作——
“理想。”
这是个不起眼的车站，小小的站牌完全不豪华，像是一张薄薄的剪纸窗花，随着和缓的剧情徐徐展开，到最后才看清楚这两个字。可是脑袋里长期乱哄哄喳喳跳的神经线在看到它的瞬间被抚平了，变成了一只轻盈的风筝，飘啊飘啊，飘上了天。
我已经很久没看到过这么“干净”的虚构世界了，天空是开阔的，云朵是宁静的，万物是有灵的，没有坏人，没有对错，连眼泪都不太多。《罗小黑战记》毫不留情地删掉了所有能够让观众产生真实感的人情世故和是非恩怨，却把平时不在大家视线范围里的星星和月亮硬拽到观众眼前来，干净到让有些人觉得无聊、失真，甚至有点摸不着头脑。
可这就是理想的模样啊。
片尾字幕出来的时候我旁边一个带着孩子的男家长捧着手机睡到鼾声震天，而我则激动得心脏都快停跳了。不鸡血，不扎眼，不喧哗，理想是一支牢牢立在风中的天蓝色小旗杆。
我突然明白了自己过去为什么找不到答案，是因为一开始就问错了问题。问题不是漫长的人生应该如何从容抵达，而是你想抵达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所谓高尚的人生境界有很多，富有、豁达、功成名就，这些都是高大威猛的热门目的地，可是当那剪纸一般的两个字在我面前徐徐展开的时侯，这些却只是绿皮火车上买零食和抽烟的中途停靠站而已。
我没想到答案竟如此简单。
小祝的签售会结束以后，有几位相熟的读者走过来对我说：“你越来越年轻了呢。”
这种好听话我当然是不信的。
她们拍着胸口保证不是客套：是眼神，你的眼神像个小孩。
灵魂的终点站牌上，只有“真”“善”“美”三个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