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标
进入NGO这个行业，算上当志愿者和求学，差不多有八年了。有人问我，怎么会想干这个。我说，一直以来我想做的就是这个。高考填志愿的时候，第一是中文，没考上，第二就是“社会工作”。不知怎么没看上那些金光闪闪的专业，偏偏不知社工是个什么就莫名其妙写了上去。从那一刻开始到现在，我想做的就是这个。
不不，并不是有情怀。这个词，如今是有些可怖的。几年前我写道：“不管他是谁，先听他讲话，或者，骂。”那可能是我的情怀。然而到了今天，眼见它频频怂恿人们义无反顾地把理性五花大绑游街示众，为流量满腔热血，我情愿要做一个冷酷的人了。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入行不久，我已经知道民间公益只能于微小处作用，它逆转不了世界弱肉强食的大道。昔日面对铜墙铁壁，它是螳臂当车；今日树倒猢狲散，它亦无力回天。情怀甚至无力净化NGO这个行业自身。
只是因为无法忘记才坚持到现在的。并没有大家想象那蚍蜉撼大树的悲壮，我只是无法忘记一对天真的眼睛，一双在寒风中流血的手，一杯涩口的热茶，以及一位朋友的青春，才想继续做的。
对我来说，大部分的人情便如浮光掠影，蜻蜓点水。小时跟随父母迁徙，长大后四海为家，别人过年回乡最盼望与小学同学聚会，我却连一个名字都不记得。记忆中关于青春期的一切都已模糊，唯有大学的每一天依旧历历在目：波光粼粼的隐湖，维纳斯校园歌唱比赛，通宵观看《流星花园》的榕园5栋333室，还有社会工作专业的三十四位同学。南国边陲，文科班的男生不比北大才子般肆意纵横，他们大多比较乏味，个头矮小戴着眼镜，在课堂上沉默寡言，业余写的诗歌往往过分愤怒沉重，不是女孩子喜欢的类型，我因此与同班异性交集甚少。
直到毕业聚餐那天，大家都喝多了，有几个同学借着酒劲跑来我面前说：“今天我终于可以跟你说句话了！四年了，你可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在这些羞怯腼腆、面孔模糊的男同学当中，班长是与众不同的。我与他走得近，因他是一个高大、开朗、豪迈的人。一开学，老师就从芸芸众生中挑选他当了班长，没有人不服气。班长虽是广东人，却和我认识的大多数广东男人不一样，他不喝工夫茶，不戴手串，不喜欢当官，对赚钱也没有兴趣。读书的时候他是民望最高的学生领袖，却从来不进学生会。毕业以后，百分之九十的同学，包括我在内，未经多少挣扎便为五斗米折腰，只有他与剩下的几位志同道合的老师学生联合创办了珠三角地区第一个真正专业的社工机构“启创”。在同龄人为了买房买车燃烧青春之际，班长成为南粤公民社会的领头人物，他的十年耕耘，使广州社工成为行业标杆，自己依旧两袖清风。
我俩的人生轨迹截然不同，却始终惺惺相惜，时有见面。两年前，班长得知我回炉再造，即将正经做他的同行，特地从香港赶来与我在皇岗口岸见面。多年风雨磨砺，旁人多已油腻发福，独他一如当年模样，依然高大、开朗、豪迈。我年纪虽已不轻，气倒是盛，不愿轻易委身请教旁人，是班长倾囊相授，而不摆什么前辈架势。他离开付诸多年心血的启创转身做社会企业时，也曾与我恳谈数次，一如既往轻拿轻放，仍是当年那个不为功名所累的潇洒青年。
我是敬他、爱他的。
我敬佩他玩笑幽默背后的定力，更敬佩他看穿看破后仍然不失的真性情。本校校训委实难懂难记，然而每逢看到班长，便如同亲眼见到那笔画繁多的十个字。
“博学 审问 慎思 明辨 笃行”。
我喜欢这十个字，“鸡汤”含量没有超标，和谐社会的使命感点到即止，如同这所学校一样，始终是“211”当中最容易被忽略的存在。可是这几个字并列放在一起就是让我觉得莫名地舒坦。
端正，是这时代多么稀罕的品格。
班长也是这样。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也不在乎这物质社会中社工究竟是职业还是事业，抑或只是一份谁都能做的杂差。他有这份傲气，却并未愤世嫉俗。我们与他一起，从未感到只顾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是件羞耻的事。
他倒常常反过来安慰我们：养一“头”家不容易，你们已经很成功。
可我却知道，他背负的比我们多得多。当人间痛苦日复一日与自己零距离相对，不是隔着屏幕，不是文字，不是照片，更不是虚构的120分钟电影，而是站在你面前的一个个活人，他们不顾形象地拽住你的胳膊，用不标准的普通话结结巴巴重复着你几乎能背下来的困窘，你旁观那些支离破碎的生活，看见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睛，目睹鲜活的气息慢慢被死亡的腐味所代替，癫狂，涕泪，歇斯底里之后归于麻木。
那个时候，别人的痛苦已经成了自己的痛苦。
我如今才后知后觉，原来天使也会折翼。就像医生对自己的绝症束手无策，喜剧演员能让除他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大笑，一颗至善至纯的心是最容易被黑暗吞噬的。
只有我们这些满身红尘两眼混浊之辈，才可以心无挂碍高高兴兴地活下去。
这可以被称为命运的公平吗？
班长离开的那个晚上，没有人在他身旁。
正如三十四年来这条始终孤独的路。
阿标，长路漫漫，我们再走一程。
廖焕标（1983—2017年）
●2001年考进中山大学社会工作专业，这是中山大学新开设的专业，他是第一批社工专业的学生。
●2005年毕业，班级一共34个同学，仅5个做了社工，其中包括他自己。
●2008年注册成立了广州首个专业社工组织“启创社会工作服务中心”。
●2013年当选为广州市社会工作协会副会长。
●2015年当选为第十二届中华全国青年联合会委员。
“2010年底，启创60名同工前往香港参加培训，在晚上的联欢会临近结束时，同工们送给我一把扫把。当时同工们对我提出，希望我能够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在社会服务路上为他们扫除障碍。”
——廖焕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