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瑜伽

中年瑜伽

上个月初,我花四千九百块钱买了一年的瑜伽团课,次数不限,当然要经常去。那个星期六的上午,我第一次走进这个新教室,前台眼睛弯弯的年轻姑娘告诉我,周末的课基本满员,大家须将就着挤一挤。我嘴上回答“没事没事”,心里实际大喊“倒霉”,选这节中级流瑜伽就是想避开人多的初级班,唉。

虽然提前到了,教室早已坐了许多人。快速扫一眼,好的位置全被占了,只剩最远那个角落还有一块局促的空地。我小心翼翼地从人群中穿过去,铺开瑜伽垫,双手抱膝坐在上面,两个连通的教室一共来了二十几个人,都是女的。大周末居然这么多人早起,深圳人果然是太勤奋了。至于我,要不是不得不早起送小孩上芭蕾舞课,我才不会为了健身而放弃睡懒觉的机会。

老师没到,学员们正在各自热身,谢天谢地没有热情的中老年阿姨跟我搭话,我首先注意到的是教室正中间做头倒立的姑娘,二十五岁上下,身段丰满,个头很高。“真厉害啊”,我在心里赞叹。目光移到她旁边,一个古铜肤色的板寸短发女生正在做天鹅拉伸,腿上的肌肉线条十分硬核,却穿了一条花团锦簇的灯笼超短裤。

记得我练瑜伽到第二个年头的时候,每次热身时也喜欢高难度炫技,像今天这八仙过海的阵势,当年的我多半会拿出自己擅长的蜥蜴式和拉弓式来打打擂台。不过,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啦。如今的我,即使穿着堪比维多利亚胸衣般塑形效果的Alo Yoga高腰裤,依然能摸到自己侧腰藏不住的轮胎肉,而排在我前面那位看不到脸的小姐,腰身目测只有23寸。再往上看她的那片后背,我倒吸一口凉气:薄得像刚切出来的豆腐,真正的纸片人。啧,我咂咂舌,暗自庆幸自己占到了这个与世无争的角落,偷瞄一眼邻座,是个微胖白净面皮的女孩子,从我进来起她就闭着眼睛在打英雄坐,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离上课时间只剩两三分钟的时候,走进来的是一位穿着露腰小背心的中年女士。噢,居然有人替她提前占了座,就在离老师最近的中央位置。露腰女士的脖子很长,微微昂着下巴,她优雅地拿出自带的紫色瑜伽垫一寸寸铺开,指甲上的碎钻闪闪发光。

正在眼花缭乱间,老师来了。浓眉大眼,十分年轻,是个男的。

学员们马上纷纷坐好。

露腰女士徐徐开口:老师,今天不要太虐呀。

我的邻居闻声也睁开了眼,她把盘着的腿伸出来,脚趾上涂着大红色的指甲油。

老师面无表情问了一句:“有没有人生理期?”见无人举手,他走到教室中间,“现在开始上课。”

一遍拜日式,两遍拜日式,然后是站立体式加串联,屋子里唯一一位男性、我们的浓眉老师半句废话也无,我便也收敛精神,目光内视,只张开耳朵聆听口令,再也看不到别人。不知道多少个Vinyasa之后,老师终于给了十个呼吸的调息,我垂头盯着自己的脚趾尖,听到教室里粗重的喘气声此起彼伏。体能开始下降了,但年轻的老师没打算罢手,他又招呼女学员们进入幻椅式。

幻椅式,瑜伽入门的基础体式。动作要领不多,不需要柔韧性,老奶奶也能做,但做好也不容易。我前面的23寸细腰小姐,身体柔韧度极高,前弯的时候她的脸和肚子毫不费力就贴到小腿,然而在做幻椅式的时候,她力量不够,屁股翘了出来,这是初学者最常犯的错误。可这天生的柔软仍然引起我的妒忌:练了六七年瑜伽的我,做不到的还是做不到。

在运动这件事里,身体条件就是一切啊。任凭我等凡人如何挥汗如雨,也不过像龟兔赛跑,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个又一个天才轻松超过。与我同龄的慧敏,跟我一起学习瑜伽,可她腿长脚大,几个月就远超过我。还有自幼学舞蹈出身、三个月就拿到教练执照的朱曼老师,没有体会过普通人拉伸韧带时的痛苦。太不公平,我刚开始不甘心,憋着一股劲,“别人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结果却是扭伤了腰肌,右膝疼了大半年。做半月式摔倒过无数次,倒地时分明听到有个声音在头顶上嘲笑:怎么,还不肯认输?

所以我喜欢幻椅式。它是给普通人的、可以用毅力和时间到达完美的体式。

老师的声音这时在耳旁响起来:

“那位同学,你为什么不用瑜伽带?”

我抬起头,哦,叫的不是我。

老师走到一位穿湖水绿T恤的女学员面前,她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三角扭转侧伸展式需要双手在背后相扣,女学员使出吃奶的劲扣到了手指尖尖,身体像筛子般摇摆,咬紧的牙齿间迸出四个字,“我——不——需——要”。

我想起来了,这位女学员刚刚在做牛面式的时候也是拒绝用带子,结果脖子拧成了麻花,我在一旁看着都感觉自己要抽筋。

老师听到她的独立宣言,面无表情地走开,身后传来“咚”一声巨响,湖水绿像巨人一般重重倒在地板上。

老师没有过去扶她。

“啊呀我也不行了!!”见有人倒地,我身旁的红指甲也坐倒在地。从这节课第一个串联开始,她的两条腿就抖得像被电击一样,十个脚趾好似彩票抽奖筒里上下跳动的红色球,实在让我无法不去注意。老师过来指导了三四次,她总是不得要领,完全跟不上节奏,全程一边做一边叹气:

“唉!”“唉!!”“唉……”

是的,想要做好运动,并不是四肢发达就可以。你看那些顶级运动员,脑子都极灵光,不然如何赚得盆满钵满。

随着最努力和最笨的两个人离场,这堂流瑜伽课终于到了尾声。终局高峰,是轮式。这教室里某几位同学争强好胜,轮式可算得上是华山论剑。上课前在教室中间做头倒立的优等生一马当先,噌噌几下就把自己拗成了一个大轮胎。板寸花短裤当然不甘人后,一个单腿轮式扳回一局。露腰碎钻女士娇滴滴地呼唤老师过去帮忙。余下的人几乎全军覆没,四脚朝天的叫苦声此起彼伏。

过去的我,这时候会想都不想就发起挑战,累了大半天,最后不得风风光光地结束吗。可是今天,我摆好手位试着撑了两下,感觉肩膀有点紧,手臂也有些酸。

怎么办,我陷入了矛盾。初来乍到,不露露脸吗?

老师走近来,这是他今天第一次跟我讲话:

“你怎么不起来?做不到吗?”

哂,长这么大,我什么时候举过白旗。

可我居然听见自己这样回答他:

“起不来,肩开得不够,我不敢。”

我说得很大声,全部人都转过头望着我——呵,一只菜鸟,隐约有人递过来一个讪笑。

优等生也听见了,马上从轮式又变成乌鸦式。

老师马上夸起她来:你们看啊,她比你们还高,比你们还重,她都可以做到。

众人垂头丧气。

我看着这一切,想起进教室之前瑜伽馆的老板跟我发来一条温馨提示:“记住,没有必要次次都用尽全力。”

真乃人间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