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宋曙光
记得是一九九一年的春天吧,那时《天津日报》还在鞍山道旧址办公,文艺部的两位离休老主任黄人晓、李牧歌,得悉文艺副刊的老朋友、工人作家崔椿蕃病重住院,急欲专程赶往汉沽探望,当时的总编辑还特意安排好车辆,打算陪同她们一同前往。我那时在“文艺周刊”做编辑,知道此事后,对两位老前辈的深情厚谊由衷钦佩,也准备随同前去,并相机采写一篇新闻专访。可惜,由于两位老人的身体状况不佳,最终未能成行。黄人晓是方纪的夫人、李牧歌是邹明的夫人,这两对夫妇不仅是《天津日报》的创办者,还是党报文艺副刊的耕耘者;而崔椿蕃则是汉沽盐场的工人作家,早从一九五八年,便开始给《天津日报》副刊投稿,反映来自盐场的火热生活,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还出版了由他执笔的长篇小说《盐民游击队》,他的创作曾经受到方纪先生的鼓励和褒奖。
这件事就这样记在了我的心里,不曾被忘却。一九九一年七月,崔椿蕃在相继赶写他的长篇小说《盐民游击队》(下)和《盐滩儿女》两部书稿后,又终日忙于编审《长芦汉沽盐场志》,终因积劳成疾而病逝。他为《天津日报》副刊写稿长达二三十年,所有作品都是以盐场生活为素材,是自新中国成立后卓有成就的天津工人作家的代表。再后来,黄人晓、李牧歌也年事渐高,先后因病离开了我们,使得那次未能成行的探视,留下了永远的遗憾。
二十五年之后,也即二〇一六年,我应邀到汉沽参加一个文学活动,散会时已是中午时分,有一位中年人在会场门口等我,双手抱着一大摞文稿,自称是崔椿蕃的儿子,专门来这里等候,有事相托。我的内心立刻有一种亲切感,看着他胸前的这一大摞文稿,以为这是崔椿蕃的自传。我想起二十几年前的那件往事,而且我刚刚还在会议上,提到了这位我们副刊的老工人作家,只是没有想到他的家属会来找我。因为时间的关系,我们只做了简单的交谈,我当时答应,稿件的事日后一定尽心相助,请家属放心。那段时间,我已主持整个文化专副刊中心的工作,全部身心都投入到报纸副刊编务之中,版面之外的事真是难得顾及,可奇怪的是,那次会面的仓促场景,竟也被我牢牢地记在心里,清晰如昨。
又是五年过去了。这期间,我已经退休离开报纸副刊。二〇二一年七月一日,是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在这个重要的历史节点,《天津日报》与天津市作家协会联合举办“百年征程 世纪辉煌 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征文”活动,此时,我突然记起长篇小说《盐民游击队》,这部反映天津汉沽盐区军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英勇抗击日本侵略者的作品,出版后曾引发强烈的社会反响,发行量高达八十万册,有关这部书的写作、出版,肯定会有很感人的故事。于是,我将这个征文线索作了重点推介,特别提到了崔椿蕃的名字。接下来,我辗转联系到了崔祖育,也即崔椿蕃的二儿子,就是他当年手抱文稿在会场门口等我。
我在电话里提起几年前的那次见面,崔祖育显然十分激动,没有想到《天津日报》文艺副刊还记着他的父亲,记着这份情义。他说,可否将他父亲那两部长篇小说的电子版,传给我看看?我当即答应下来。这时候,我也才知道,当年他双手抱在胸前的,竟是父亲生病前完成的两部长篇小说的手稿,一部是三十六万字的《盐民游击队》(书稿上标注:解放战争篇),一部是二十六万字的《盐滩儿女》。我的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难得有这样的儿女,对于父辈的遗著如此珍视,犹如捧着一份沉甸甸的“遗产”。我对崔祖育说,这次建党百年征文是一个契机,可以写一篇回忆父亲崔椿蕃的文章,主题就围绕长篇小说《盐民游击队》来写:父亲当时为什么要写这样一部书?采访和写作遇到过什么样的困难?他有着怎样的意志与心愿?这其实就是写父亲的人生。经过编辑几次增删、修改,这篇饱含父子深情的文章《我的父亲和〈盐民游击队〉》,刊发在二〇二一年七月八日“文艺周刊”的征文栏目内。
那段时间,我在手机上陆续看完了那两部长篇小说,相比之下,感觉还是这部解放战争篇的《盐民游击队》更为可读,特别是与一九七三年出版的《盐民游击队》有联系,在时间、人物、故事上都有衔接。前部书的内容是以抗日战争为背景,后写的这部是同国民党军队浴血作战,解放盐滩,迎接新中国的到来。两部小说场景相同、故事接续、人物不变,似应作为续篇或下部,这个题材的作品正适合建党百年期间在党报连载。于是,我将《盐民游击队》的下部,力荐给负责连载稿件的编辑。自二〇二一年七月十日,《盐民游击队》(下部)开始在《天津日报》连载,至十二月十一日止,共连载了一百五十五天。尽管缩编的难度较大,需要压缩字数、删去枝蔓、突出故事悬念,但整部小说自始至终充溢着的饱满激情、浓厚的生活气息,以及众多鲜活的人物形象,还是给读者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没有熟悉的盐场生活,没有强烈的爱与憎,是决然写不出这样极具画面感的作品的。
崔祖育快递来一本家藏的初版《盐民游击队》,那犹如盐滩般蓝色的封面,立刻将我的思绪带回到四十八年前,这部当年曾两次印刷的长篇小说,倾注了作者的全部心血,及至写作下部时,几乎是以生命为代价。现在,当我翻看面前的书版《盐民游击队》和报纸正在连载的下部《盐民游击队》,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报纸上的连载如果也能够成为书版,那将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也是了却了作家的一个遗愿。
就是被这样的想法所鼓动,我带着那本老版《盐民游击队》,直接找到了天津人民出版社,向他们回顾了这本书的不凡经历,介绍了已故作者崔椿蕃。不知道是我的讲述富有感情色彩,还是天津人民出版社看重旧情,意识到这部书的特殊价值,他们答应暂留下《盐民游击队》(下部),让我等待审稿结果。一个多月后,选题终于被批准下来,不仅如此,天津人民出版社还决定,将老版、新著合为一套,以《盐民游击队》上下两卷本的形式出版。这个新颖创意,给了我及作者亲属一个意外的惊喜,从中看出了天津人民出版社的胆识与情义。
至此,崔椿蕃生前创作的前后两部《盐民游击队》,可以合璧面世,这是之前谁也不曾想到的事情。回想三十年前,为了作者的这些心血之作,亲属们四处奔走,烦请文朋笔友联系出版事宜,所有相知相识的友人都竭力相帮,终因当时环境及大气候的不适宜,出书的心愿一直未能实现。后来,为了更完好地保存这些书稿,亲属们商议把它们敲录在电脑里,就这样,作者在稿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几十万字的小说,由其子女们在电脑键盘上,又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击出来,转存在硬盘里。这份沉甸甸的怀念,也因此保存在亲情的记忆里,温润着、保鲜着,没有让岁月的风寒所冻僵、枯萎,始终在亲人、友朋、知音的心中呵护着,盼望着、等待着问世的良机。
在作家去世三十多年后的今天,这部小说终于有了破土的机会,没有因年代久远而与世隔绝、疏远、淹没,相反,却由于那些文字的乡土情怀、炽热血脉而盐味醇厚。是的,这部作品虽然完稿在三十多年前,但其蕴含的真挚情感,却是历久弥新,在时间的沃土中,日日夜夜渴盼着破土,向家乡的亲人倾诉前辈的英勇与不屈,而故土的乡音、村舍、驳船、滩涂、盐山、海腥……一切的一切,都在文字中保留下来,这是历史真实而生动的遗存。
一九九三年,在崔椿蕃去世两年之后,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由方纪题写书名、蒋子龙作序的《崔椿蕃小说散文集》,选入了作者生前发表的小说、散文作品四十八篇,约计十八万字。在序言中,有这样一段话:“他是新中国第一个以文艺形式反映盐工生活的作家。他喜欢盐滩和工友,热爱生活,在获得了各种各样的奖励、有了很大名气以后,也从未想过要离开盐场,要当专业作家。人品文品互为表里,质朴地表达自己对生命的憬悟,不矫情作态,不追求大红大紫,不追风赶潮,也不妄自菲薄,终身满足于当个业余作者。人生最好的路正是正直,岁月更迭,风云轮回,他能安稳如铸,堂堂正正地走过来,言行背碑。”这是对作者及作品最为恰当、令人信服的评价。
在崔椿蕃的写作生涯中,长芦汉沽盐场曾给予过支持,提供了许多写作上的帮助,此次出版《盐民游击队》(上、下),也格外重视,对盐场老作家出书表现出极大热忱。盐场古盐田旅游区,目前正在筹建新的品牌项目,重点修建“盐民支队故事馆”,包括征集盐场老作家的手稿等,以丰富馆藏,扩充文物展橱、展板,使之成为红色教育基地的特色展馆。馆名就专请蒋子龙先生题写“盐民支队故事馆”,这七个饱蘸浓情的墨笔大字,情深意长,熠熠生辉。自此,这片鸥鸟翔飞、一望无际的银色盐滩,将以自己的血脉传承与醇厚的盐文化底蕴,矗立起汉沽盐业革命史碑,面朝海天,迎接着渤海湾上的旭日东升。
此次新版《盐民游击队》(上、下),将以崔祖育撰写的《我的父亲和〈盐民游击队〉》,用作此书的代后记(略有增补)。读者从中可以了解作家写作的艰辛,一部好作品诞生的曲折过程,感受小说所带给我们的心灵震撼。滨海新区作家协会主席李子胜,为此书的出版尽心出力,并帮助家属做了很多文字上的工作,这是要致以诚挚谢意的。
直到现在,我还在问着自己:《盐民游击队》(上、下)真的是要出版了吗?眼前的事实告诉我,这是千真万确的,装帧一新的书稿即将付梓。想当初,我向天津人民出版社推荐这部书稿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多大把握,只是想尽自己的一份心意。感谢天津人民出版社并张素梅老师,接受了我的这份赤诚。在此,我替已故作家崔椿蕃的家属,表示深深的敬意,是天津人民出版社实现了他们的父亲的遗愿,这是不能忘却的大恩!
2021年12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