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明已过,遍地皆春。
早晨,太阳刚刚露头,地上的小草,挂着一层露水珠儿,被阳光一照,晶莹闪光,显得特别好看。
二十四岁的严志诚,一身农民打扮,扛着一个不大的行李卷儿,穿着一双被露水打湿的旧布鞋,顺着通往盐滩的大道,由北往南走来。
他已经走了四天了。经过了几个联络站,闯过了敌人的几道卡子口,眼看就要来到盐滩,他心里越发激动起来。对于盐滩,严志诚有着深厚的感情。自己是盐滩上生长的,从小就跟着爸爸在盐滩上晒盐。这几年在部队里,也没有忘记盐滩上的阶级兄弟、父老乡亲和这里的斗争。今天又回到盐滩执行重要任务,他感到格外亲切,格外兴奋,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严志诚把棉袄的迎门扣子解开,迎着朝阳,一面走,一面留神看着大道两旁的一切。大道以东的大片碱地里,长着黄须菜,当中夹着一块一块的坨子地[1];大道以西,是一望无际的盐滩,那一方一方的盐池子当中,荡漾着颜色不同的海水,被早晨的阳光一照,像一面面明镜,反射着耀眼的亮光。就这样,大道正好把农田、荒地和盐滩隔开,往东看,绿油油的一片,无边无际;往西看,天水相连,波光闪闪。我们的家乡多美呀!如今,却沦陷在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之下……
严志诚走着想着,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他心里牢记着军分区首长的嘱咐,一定要依靠地方党委,依靠盐区的广大群众,把这支盐工武装迅速地建立起来。他坚信,有杨洪海那样的革命前辈,有盐区里广大的阶级弟兄,有毛主席、党中央的英明领导,一定能够克服一切困难,战胜一切敌人,完成党所给予的光荣任务。
登上燕河大桥,他停住脚步,仔细地观察着村子的四周:在村南那一马平川的碱地上,长着黄须菜,一直顺着燕河,伸延到海边;村北那一块块的坨子地,上面也已经发出了绿芽。东有淡水河,西有燕河和盐滩的大汪子[2],南靠海口,进退有路。据军区介绍,盐区周围,我们的抗日游击队非常活跃。在北宁铁路两侧,有清水河支队,东有渤海支队,都可以互相呼应。这儿又是过去“抗日民族先锋队”活动的地方,群众基础比较好。这儿还是盐滩的边缘……他看着,想着,更加充满了胜利的信心。
严志诚留神看黄须堡。村子的外貌,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当年自己离开的情景,只是村内那座大庙前的老槐树上,新增加了几个喜鹊窝,喜鹊在空中飞着,叫着,使人觉得这黄须堡里有些荒凉。但这里埋藏着炽热的火种,只要一点,就可以燃烧起燎原的大火。
严志诚迈步走下燕河桥,顺着高低不平的泥土道,直奔村里走来。
“那是谁?”村头有人叫了一声。
严志诚抬头仔细一看,是本村的张双安。他披着棉袄,头上扎着一条毛巾,肩上扛着一把锄头。严志诚赶忙回答:“双安哥,是我。”
“你?”张双安紧走两步,来到严志诚的面前,细一打量,不由得“呀”了一声,说:“志诚啊,你这是从哪来呀?”
“我,从东北来。”
“传说你去闯关东了,原来真去了。”张双安把锄头放在地下,亲热地拉着严志诚的手问:“志诚兄弟,你怎么又回来啦?”
严志诚随口回答:“那边也混不下去啦。”“关东也是这样吗?”张双安问。
“可不嘛,关里关外一个天;咱们穷人到那儿也是一样。”严志诚回答。
“也是一样?”张双安轻声地重复了一句。
严志诚只觉得张双安这只大手,火辣辣地发热。
“山海关好过吗?”张双安又问。
严志诚稍停了一下,说:“还用问,那是雁过拔毛的地方,真比过鬼门关还难呀。”说到这里,他看了一下张双安,问:“双安哥,你怎么不晒滩了?”
张双安苦笑了一下,说:“志诚兄弟,你一晃走了好几年了,家里的事儿不太清楚。都去晒滩,家里这几亩地谁管哪?”说到这里,他又关心地问:“志诚,你回来打算干啥?”严志诚点了点头,笑着说:“干活糊嘴呗。你说呢,双安哥?”
张双安刚要回答,就听得后边有人喊:“双安,我去西边,你捎东西不?”
“不捎啥。”张双安回头笑了笑说:“留神啊,卡子上有狗,别咬坏你那条腿。”
“去你的吧。”说话的人笑了笑,走了。
严志诚看这个人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他是谁,见他走路稍微有些跛,挑着一对柳条筐,一走一晃,从打身旁经过,还对自己点了一下头。这是啥道理?严志诚忙问张双安:“谁?”
“尹家章。”张双安回答。
“尹家章?”严志诚嘴里没说,心里暗想,这不是从前开小铺的少掌柜吗?他在这里……
“你住在哪儿?”张双安关心地问。
“我先回家吧!”
“你缺啥言语一声,穷哥儿们要相帮着过活;现在,咱们村和以前也大不一样了。志诚,你可别见外呀!”张双安说话非常诚恳。
严志诚用力握着张双安的手,爽快地说:“双安哥,你放心,有事准得麻烦你,谁叫咱们是一条杠子压出来的呢。”
“对!”张双安乐了,他摇晃着严志诚的手,说:“兄弟,我们可没有忘了老成大叔啊!”
一句话说得严志诚心里热乎乎的。是啊!多好的乡亲们啊!他们盼望着啥呢?爸爸当年领着乡亲们和敌人斗,今天,党又把自己派到这里来,依靠这些穷苦的乡亲们,是能够完成任务的。不过,自己的身份、任务,现在是不能对人讲的。严志诚只是点了点头,放开张双安的手,说:“双安哥,我先家去看看,有事一定找你。”
“好,咱们下晚见。”张双安说完,扛起锄头走出村子。
严志诚走进庄里,直奔自己的家门走来。
三间低矮的破旧草房,门前围着一圈旧篱笆。篱笆门关着。
看来,自己不在家这几年,这房子有人给修理过了。
严志诚走到门前,停住脚步,刚要伸手推门,就见那草房的房门先开了,从里边走出一个人来,大声地叫道:“志诚哥,你还认识我吗?”
严志诚隔着篱笆往里一看,啊!这不是田冬生吗?几年的光景,长高了。严志诚忙打招呼:“冬生兄弟,我来了。”
“嘿嘿。”田冬生开开篱笆门,“我在这儿等你一宿了。”“等我?”
“是啊。”两人走进屋里,田冬生说:“老杨大叔叫我来等你的。”
“老杨大叔?”严志诚问:“老杨大叔在哪儿?”
田冬生忙把严志诚的行李接过来,放在炕上,说:“等一会儿就来。”
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看着,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又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田冬生这个山东人,严志诚对他是十分了解的。这个小伙子就是硬。
日本侵略者进关以后,年轻的田冬生,跟着爸爸从山东流浪到三水镇的盐滩上,给资本家李三才开新滩。两年没有干到头,爸爸就被折磨死了。当时,田冬生找了李三才几趟,可是这个资本家就是不管,工人们帮忙掩埋了田冬生的爸爸。这个事在田冬生的心里结了疙瘩。这一年,新滩开好以后,雨季到来之前,滩灶户李三才不但扣着工钱不发,反而不顾盐工死活,硬逼着工人们给他抢盐。真是欺人太甚!田冬生气急了,便领着一伙盐工狠狠地打了李三才一顿。为这事,田冬生被盐警逮走,绑在盐庄子的大庙里,打得昏迷过几次,但是田冬生醒过来以后,只是回答着一句话:“我恨你们!”
这天夜里,下起雨来。田冬生一个人被捆在大庙里的柱子上,屋里是一片漆黑。只有一个盐警站岗,他躲在大门洞里避雨,打着瞌睡。
突然,严志诚偷偷地摸了进来,解开了绳子,背起田冬生,闯出大庙,到了盐庄子村外的一个老乡家里。杨洪海也在那儿。
田冬生躺在炕上,看着跟自己年岁仿佛,但比自己粗壮的严志诚,心里非常感激。他对严志诚说:“志诚,谢谢你救了我!”
“这是哪儿的话!”严志诚乐呵呵地回答:“我喜欢你这样的硬汉子嘛!”
田冬生心里总是有些不忍,又说:“这老远,你顶着雨冒险把我背出来……”
“我背你,是因为你恨他们!”严志诚说罢嘿嘿地笑了。
这小哥儿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可就说开了。
杨洪海看着这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宁折不弯,一个是英勇无畏,真是两块好材料。我们革命需要的就是这样的硬汉子。看他俩说起来没完,便插嘴说:“李三才他们要是追来,怎么办?”
田冬生猛然坐起,瞪着眼说:“怕什么?他们来了,我豁出这百多斤,跟他们拼了!”
杨洪海听了哈哈大笑,说:“冬生,你拼?就算你浑身都是铁,能捻多少钉啊?”杨洪海上前抚摸着田冬生的肩膀,深沉地说:“我知道你恨他们的原因,理解你的心情……”
在李三才吓唬他的时候,他没有口软过一句,在盐警痛打他的时候,他没有叫喊过一声,当老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田冬生,这个倔强的小伙子,他,哭了。
杨洪海看着田冬生,点了点头,接着又说:“你拼,你拼死一个李三才,在中国还有很多‘李三才’;再说,李三才的后面是谁给他们撑腰呢?为什么他们在盐滩上这样横行霸道,就没有人敢惹呢?”说到这里,杨洪海看了看严志诚:“这些事情你们都想过吗?”
杨洪海这一番问话,使得在一旁站着的严志诚,联想到好多,有许多问号在头脑里产生了:是啊,田冬生是山东人,为什么他们在家里活不下去,到盐滩上还是活不下去呢?为什么山东的穷人这么苦,我们盐滩上的穷人也是这么苦呢?……
坐在炕上的田冬生,擦去了眼泪,两眼望着杨洪海,问:“杨大叔,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
杨洪海语重情长地说:“冬生,你爸爸死了,你不是没有亲人,咱们晒滩的盐工,全是你的亲人,普天下的穷苦人,都是你的亲人。”老杨停了一下,继续说:“我们要恨,恨剥削阶级和日本帝国主义;我们是要拼,是要和阶级敌人拼到底。还有,我们要听毛主席的话,把普天下的穷哥儿们都团结起来,一起跟敌人斗,才能得到翻身解放。这些道理,往后你会慢慢明白的。现在,这里你暂时不能待了,我看先把你送到黄须堡,躲几天再说吧。”
那天夜里,严志诚又背着田冬生到了黄须堡,就躲在这三间小屋子里养伤。
……
两个久别重逢的战友,面对面地坐在炕上,一时无言,可是一谈起来就没完没了。
太阳渐渐地升起,从窗户上射进来的阳光,照在两人的身上,令人觉得非常温暖。
从谈话里,严志诚了解到:在黄须堡已经建立了抗日政权,进村时碰到的张双安,正是本村的村长,无怪乎张双安对严志诚问得那么详细呢。
严志诚想:好啊,我们的盐区党委已经做了大量的工作,今后把盐区的武装组织起来,地方工作也会开展得更快。
两个人正在谈着,房外的篱笆响了一下,严志诚警觉地翻身立起,从窗户上往外一看,见进来的这个人,年纪在五十上下,紫微微的脸膛,两道浓眉,一双大眼,满脸的连鬓胡须。严志诚急忙跳下炕,迎到屋外,嘴里喊着:“杨大叔。”
杨洪海抢步上前,一把将严志诚的手抓住,连连摇晃着,说:“志诚,你可来了!”
严志诚笑着,没有回答。俩人紧紧地握着手,一同走进里屋。严志诚从棉袄的底襟里面,取出了介绍信,交给杨洪海,三个人坐在炕上又谈论起来。
当严志诚说到,他在军分区学习、入党,后来参加了部队,并担任了连长,还参加了几次比较大的战斗的时候,老杨和田冬生都打心眼里高兴。
田冬生把胸脯一挺,说:“好了,志诚在部队里干过,我们不愁这仗不会打了。”
“愁啥?”严志诚看着田冬生这个勇猛的劲头,笑着说:“不会咱就学嘛!”
“对!”杨洪海望着严志诚,激动地说:“咱们一定要遵照毛主席的教导,把群众发动起来,从战争中学习战争!”接着又问:“志诚,武器带来了吗?”
“带来了。”严志诚说着,打开了放在炕上的行李,把褥子一头拆开,从里面小心地取出了几本油印的小册子,两手捧着,递到了杨洪海的面前。
杨洪海赶忙双手接了过来。但见那油印小册子的封面上写着:毛泽东:《战争和战略问题》。他顿时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仿佛是毛主席就在面前。是啊,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著作,它会给我们指出前进的方向,是革命胜利的保障啊!他转脸看着严志诚,说:“志诚,你念念,咱们先一块儿学习学习。按着毛主席的吩咐去干,没错!”说着,他把这本书又交给了严志诚。
三个人坐在炕上,严志诚一字一句地读着毛主席的书。杨洪海和田冬生仔细地听着。毛主席的话,句句印在三个人的脑海里,使他们更加心明眼亮,信心倍增。
当严志诚读到“每个共产党员都应懂得这个真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时候,田冬生默默地想着:“对,对!‘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应该懂得,是应该懂得。”又听得严志诚读:“我们是战争消灭论者,我们是不要战争的;但是只能经过战争去消灭战争,不要枪杆子必须拿起枪杆子。”田冬生听到这里,翻身站了起来,说:“老杨大叔,咱们的枪杆子应该出世了吧?”
“对,是该出世了!”杨洪海也站了起来,对严志诚说:“我们就按毛主席说的去办!志诚,军区有什么指示?”
严志诚说:“军区首长指示我们,一定要遵照毛主席的教导,紧紧依靠盐区的广大群众,组织起人民武装,趁敌人内部空虚的时候,把这把尖刀插入敌人的心脏。”他停了一下,文说:“敌人资源缺乏,后方供应十分困难,所以,疯狂推行‘以华制华’‘以战养战’的方针,而他们‘扫荡’、封锁解放区,解放区的物资也很紧张,咱们的盐工武装成立后,首先要大量搞盐,运往解放区,破坏敌人的经济掠夺,协助解放区的军民,粉碎敌人的封锁。”
“一定完成任务!”杨洪海和田冬生同时回答。
杨洪海说着,点头叫过来田冬生。
田冬生不解地问:“干啥?大叔。”
杨洪海哈哈一笑,说:“到时候了,你不是说咱们的枪杆子该出世了吗?”
“对!对!”田冬生喜出望外,急忙撩起靠墙的炕席,伸手揭下了炕坯,用手刨着下面的土。
严志诚不解其意,目不转睛地看着。
不大一刻,就见从土里露出一个红色的坛子口。杨洪海把严志诚叫了过来,然后上前小心地打开坛子盖,把手伸进坛子里,从里边拿出三支擦着油的盒子枪,接着又取出一个油布包,打开一瞧,里边包的是子弹。
严志诚完全明白了,这是老杨同志和田冬生埋藏起来的武器。
杨洪海拿过一支盒子枪,仔细地看了看,往严志诚面前一递:“志诚,拿着,这是你爸爸那支,今天让它出世,物归原主,来打敌人。”
严志诚赶忙双手把枪接过,紧紧地攥住,心里一团火热。当初,是爸爸拿着它打鬼子,爸爸牺牲以后,自己把它接了过来,没用上一年,就把它交给了老杨大叔,因为当时去军分区,要经过敌人的许多卡子,带枪不方便。真没想到,老杨大叔却把它保存得这么好。今天,又回到自己的手里。
“嘿!”田冬生抄起了一支盒子枪,说:“毛主席告诉我们:‘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对,我们武装起来,就能够打出个江山来!”
杨洪海拿起一支枪,擦去上面的浮油,插在腰间;听了田冬生这句话,他点了点头,说:“说得对!冬生,但可不能莽撞,因为我们的队伍还没有成立。”他把最近的工作情况,盐区形势和敌人的动向,向严志诚详细介绍过之后,说:“我看就按咱们原订的方案去办。咱们先组织党员好好学习毛主席的书和军分区的指示,然后组织群众学习,并做动员。黄须堡这儿先由我来负责,你和冬生到咸水村一带去活动,盐庄子一带由满仓和你张大妈负责。你把衣服换了,到盐滩做小工当掩护。”
“哎呀!这得啥时候啊?”田冬生着急地问。
杨洪海拍了拍田冬生的肩头,笑着说:“别忙,这可不是打李三才,两拳就让他趴下。我们现在是在敌人的心脏里边搞武装,既要快,又要深入地做好发动、组织工作。”他回头又问严志诚:“志诚,你看,这样安排行吗?”
严志诚点了点头。
说话间,三个人分了手,按着计划分头去进行工作。
这百里盐滩之上,将要燃起武装斗争的熊熊烈火。
【注释】
[1]坨子地,即台田。
[2]大汪子:盐滩上盛海水的贮水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