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董大爷在盐滩上转了不是一趟了,不仅是他住的这副盐滩,而是从咸水村开始,向东过了海庄,一直转到三岔口附近。
盐民游击队成立以来,进行了几次斗争,使董大爷更加心明眼亮了。儿媳妇被打,李大爷被杀,刘德望受伤,杨洪海被捕,一件件事激励着老人家。他也要像严志诚、杨洪海那样,起来斗争,打走日本侵略军,翻身求解放。当他听了满升和张小虎讲,日本鬼子封锁了解放区,解放区的军民没有盐吃,老人家心里打了个寒战。日本鬼子的心太狠毒啦!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没有盐吃,哪里行啊!现在,盐民游击队要发动群众夺盐,太好了。得快一点把盐送到解放区,这是件大事啊!于是他和二儿子董满升、张小虎,还有村里的一些盐工,连夜合计办法。
咸水村和三岔口以东不同。这儿离三水镇比较近,周围是敌人的据点,离黄须堡却很远,中途还要经过敌人的中心据点三岔口。所以说,人挑、肩扛是不行的,这样,目标大,费时间,到不了黄须堡,还很可能被敌人发现。这盐究竟怎么个运法呢?昨天晚上,大家终于想出了“拉油包”的法子。
“拉油包”,就是用油布缝成口袋,里边装上盐,扎住口,放在盐沟里,拴上绳子拉。为了隐蔽,又合计出这样的办法:“拉油包”的人全身浸入水里,头上顶着棵黄须菜,以混过敌人的耳目。
一切都准备好,今天夜间开始行动了,董大爷就按照分工来找僻静的盐坨和好走的盐沟路线。
董大爷顺着沟埝,认真地左右察看着,他每找好一条盐沟,都仔细地把它记住。海风阵阵,盐滩上飘荡着盐卤的香味,盐沟里的水,翻吐着白沫,使人觉得很凉爽。董大爷抬头,见眼前有一座落了篷的风车。这是晒盐抽海水用的,因为现在已散滩停产,风车上的篷帆都卸下去了,风车上的横梁残缺不全,只有一根“将军柱”[1]孤零零地挺立在半空。“将军柱”上拴着很多横七竖八的绳子,就好像一个破蜘蛛网,叫人看着甚觉凄凉。
好,这也算一个标记。董大爷默默地把它记在心上。
董大爷把一切观察清楚,赶忙回家。
天刚擦黑,盐滩上一片寂静。马路上早已断了行人,盐村里没有一点灯火,只有那盐警把守的岗楼和据点里,晃动着一点点昏暗的灯光。董大爷穿过咸水村,奔家里走去。
董大爷家住的三间土房,经过雨季的摧残,显得更加破旧。他见窗户挡着,董大富在门外蹲着,知道来人了。老人家走进屋里一看,果然严志诚领着人已经到了,正坐在油灯旁和董满升、张小虎说话呢。
昨天晚上,严志诚在硝坨子和群众一起运完了头趟盐,今天下午,对苗瑞祥布置了一下新任务,就急忙赶到咸水村。他知道,这里离燕河远,组织运盐有很多困难,他急着赶来,和大家一同解决一下。到了咸水村,他听董满升和张小虎说,已经想出了用“拉油包”的办法运盐,心里乐开了花。他想,抗日的事儿,就得群众干,群众齐了心,再难的事儿也就好办了。
董大爷进屋,把他观察的情况详细地汇报了一下。严志诚问:“咱们选定的盐坨,知道是谁家的吗?”董大爷乐呵呵地说:“知道!满升和虎子早给大伙说了,说是你说的:现在是搞新民主主义革命,民族资产阶级还有一定的革命性;抗战时期,要保护民族工商业……所以,咱们选定的盐坨,都是像雷紫剑、李大麻子这一号大汉奸的。”
严志诚听了满意地点点头,他说:“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咱们一定严格照着去做!”
天到掌灯以大后,行动开始了。严志诚把人分为两个战斗小组,董满升和董大爷带着几个人去海庄;严志诚带着张小虎等人就留在咸水村。游击队员都带着武器参加拉盐,以便保护乡亲们。
满天星斗,一弯明月,照得滩地晶明彻亮。张小虎和严志诚等人,来到了咸水村外的船坞子。这儿放着一排排的驳盐船,有的已经刷上了油,有的刚开捻[2],不久这些船就要下水驳盐。严志诚心中暗想:要用它运,那就更来劲儿了,可是现在不行,因为敌人控制得还挺严,用船运盐的时机还不成熟。
张小虎在严志诚的旁边快步走着,又想起了枪的事儿:我那支大枪,是严志诚在庙会上夺来的;这次过三岔口来执行任务,跟别人换了支短枪。这些日子也曾遇见过几次敌人,可是都没有机会下手。今天,能不能想办法夺它一支呢?
在船坞子那儿,已经来了三十多个盐工,人人都带着油布口袋。严志诚、张小虎和这里的地下党负责人老高同志碰了碰情况,然后查点人数,立即行动。
按照董大爷的侦察,船坞子以北,有一条僻静的腰沟,腰沟头上,有一座盐坨。这个盐坨,李大麻子正准备揭坨开驳,如果把它驳到三水镇的坨地里,那时节,他就可以从日本人的手里领到大批的钞票,可是他哪里知道,今天夜里,盐工们出动了。
严志诚手提着盒子枪,带着两个战士,敏捷地爬上坨顶,伏下身子,往四外监视着;张小虎领着同志们和盐工们一起在坨下装盐。大家心急手快,不一会儿,少半个盐坨都被装进了油布口袋里。大家把口扎好,然后用绳子捆牢,一袋一袋地放在水里。
盐沟里的水,有齐胸深,“油包”放在水里,用绳子拉,借助水的浮力,比扛要省劲得多。严志诚和老高在队伍的最前面并排拉着,老高一边走,一边向严志诚低声介绍情况,这盐沟哪儿有弯,哪儿有岗哨,老高都讲得清清楚楚。最后老高说:“资本家盐滩的情况就是这样,过了三岔口,就到华北盐田了,那里的情况你们清楚,就不用介绍了。”
严志诚听了不住点头。他问:“那些船修好以后,得什么时候下水?”
老高同志说:“据估计,用不了一个月了,盐沟里的水位一涨,就可以开驳。”
严志诚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明月当空,白云片片。那月亮时而闪出云层,把光亮酒向盐滩,时而钻入云层,滩地上朦胧一片。拉“油包”的人们,一手拿着一大棵黄须菜,一手拉着“油包”的绳子,半蹲半浮地向前走,听不到一点蹚水的声音。
前面到了沟弯,拐过这个弯,就是一道大直沟。就在这直沟的头上,有一个敌人的据点,那里驻扎着盐警。
同志们为了躲开敌人的中心据点三岔口,计划拐过弯以后,顺直沟再走一里多地,就进入一条沟岔子,再往北走,绕过敌人岗哨,就进入华北盐田。这样绕路而走,离三岔口敌人炮楼最近的地方也有三四里远,比较安全。
严志诚和老高来到沟口,停住脚步,往后打手势。大家一看,知道接近敌人据点了,于是把身子完全浸在水里,头顶黄须菜前进。张小虎个子矮,顶着个黄须菜,直着腰在水里走正好;严志诚猫着腰,全身浸入水中,从头顶上黄须菜的枝缝里,往四周察看着情况。
微风吹过,盐沟里的水荡起了细波,水面上一棵棵黄须菜,顺水漂流。在炮楼上站岗的盐警,对这些竟毫不介意,仍旧是抱着大枪,来回地逛游,任凭这些“黄须菜”流过炮楼。待这些“黄须菜”流到炮楼以东,拐弯进入沟岔子里的时候,从底下露出了一张张欣喜地笑脸……
进了沟岔子,两边有一人来高的沟墙,沟墙上,每隔约二里地,就有一座小岗楼。这些小岗楼,被暗淡的月光一照,黑魆魆,像一个个汽油桶,使得盐滩上更加阴森、凄凉。每到一个岗楼,人们就用刚才的办法,猫着腰,头顶黄须菜而过。
过了第三个岗楼,张小虎深深地喘了一口大气,小声对身旁的一个盐工说:“真不容易!看来,不把这些拦路狗打走,我们运盐还真绊脚哪。”
那个盐工也小声说:“志诚不是说了吗,他们的日子不会太长了。”
张小虎不作声了。
他在进入三岔口以西执行任务的几天里,和董满升一同对这里的情况作了详细地调查研究。他不但熟悉了这里的群众,也把敌人的岗哨摸清,就连每一个岗位多少人,什么时候换岗,什么时候吃饭,都掌握得十分准确。他知道沟墙上的这些小岗楼,只有一个盐警站岗,因为离据点比较远,来回换岗,就得用上个把钟头。到快出沟岔子的时候,他把手里的绳子,悄悄地递给身旁那个盐工,小声说:“你替我拉一下,我一会儿就来。”说罢,扔掉手里的那棵黄须菜,悄悄地爬上了沟岸。
张小虎爬上了沟岸,抬头望了望,岗楼上没有动静,就想很快接近它,摸进去。这时,就见从岗楼里走出一个盐警来,朝远处的据点走去。张小虎赶快蹲下身子,心说:好险,差一点让他看见。
张小虎明白,这是换岗了,走的那个是交岗的,这工夫正好动手。
天空一块黑云,遮住了月光,盐沟上一片朦胧。张小虎见时机已到,一跃而起,手提短枪,直奔那个岗楼而去。
刚上岗的盐警,觉得时间早着哩,就把大枪一抱,坐在凳子上,身子往后一挺,倚着墙,两张眼皮就往一块儿就合上啦。在他刚迷迷糊糊的时候,就觉得身子一歪,大枪出了手;紧接着,又听得有人对他喊:“不许动!”
这个盐警还以为是方才交岗的没走,跟他闹着玩呢,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别逗,别逗!让我迷糊一会儿。”等他睁眼一看,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的脑袋,吓得他“啊”了一声,乖乖地举起了双手。
“走!”张小虎一手拿着盐警的大枪,一手用短枪逼着他说。他想,拉一趟盐,缴获一支枪,再捉一个俘虏,多美!他押着盐警刚迈步走到岗楼门口,岗楼外边有人对他喊:“站住!”
张小虎一看,愣住了。
这个盐警抬头一看,得,又一位,大高的个子,魁伟的身材。待他仔细一看,不由得叫了一声:“志诚!”
严志诚正顶着黄须菜拉“油包”呢,猛见从沟里爬上去一个人,朝岗楼奔去。严志诚仔细一看是张小虎,他吃了一惊。便把绳子递给老高,窜上沟岸,前来制止。等他走进岗楼,就听得那个盐警叫了一声,他仔细一看,原来是曾在海边晒过滩的工人吴二顺。
严志诚问:“你怎么干了这个?”
吴二顺“唉”了一声。
吴二顺家住三水镇东边的三道桥。过去,他在海边晒滩,曾和严志诚在一副滩里干过活。那时,严志诚进三水镇,也曾到过吴二顺家里。他家里有老婆和一个孩子。去年日本鬼子在三水镇外试炮,拿三道桥当靶子,一颗炮弹正落在吴二顺家的房顶上,可怜吴二顺的老婆孩子,都被炸死了。
当时,吴二顺正在滩地里晒盐,听见信,跑到家里一看,两眼可就直了。这件事使吴二顺心里燃起了仇恨的烈火,他时刻想要找机会为老婆孩子报仇。一天傍黑,他在大道上碰上几个背枪的盐警,不由得心里一动,要想夺过一支枪来。那几个盐警,见他行动可疑,就把吴二顺绑架到盐警队里去。结果,过了几次堂,把人打得皮开肉绽,也没有问出个名堂来。说也巧,这时正赶上盐警队招收新兵,吴二顺被送进了盐警队当了盐警。起初,他还蒙在鼓里,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等到发下服装,他一看,才醒悟过来。他哪里肯干,几次逃跑都没有成功。在盐警队里,当官的对于当兵的不是打就是骂,特别是像吴二顺这样的人,管得就更严。但是关于“报仇”这个事儿,是始终在吴二顺的脑子里转悠着。后来听说东边盐滩上盐工们成立了盐民游击队,是一支抗日的队伍,等再一扫听,这盐民游击队的队长,就是严志诚。于是,他下了决心,一定要找到盐民游击队。他曾偷偷地托人,给严志诚捎过口信,也不知捎到没有,想不到今天在这里遇上了。
严志诚说:“你的信我们接到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得报仇!”
“你这仇打算怎么报?”
“哎呀,你是盐民游击队的队长,你就答应我跟你们走吧。”吴二顺说着,上前拉住严志诚的胳膊,恳求说。
严志诚伸手抓住吴二顺的手,想了一下,说:“不。”
“什么!你不要我吗?”吴二顺忧郁地问。
“要,一定要你。你被迫参加了盐警队,现在要回到人民队伍中来,游击队欢迎你。”严志诚说着,回头往岗楼外面叫了一声:“小虎同志。”
在严志诚进岗楼和吴二顺谈话的时候,张小虎就走出去放警戒了。他拿着从吴二顺手里夺来的大枪,心里美滋滋的,当听到严志诚叫他,忙答应一声,走进岗楼。
严志诚对吴二顺说:“老吴,时间来不及了,将来有时间再细谈。你决心参加抗日队伍,很好。不过,依我说,你暂时还是在盐警队里待着,将来找机会好大干一场……”跟着,他如此这般地和吴二顺低声说了几句,并说,游击队要派人和他联系。然后,回头对站在门口的张小虎说:“张小虎同志,把枪给他。”
张小虎呆呆地站在岗楼门口,一句话也说不出。
严志诚从张小虎的手里把枪拿过来,往吴二顺的脚下一戳,拉住吴二顺的手,说:“老吴,你这是阶级仇、民族恨,只有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和汉奸走狗,才能翻身求解放。时间不早了,记住我刚才跟你说的话,咱们后会有期。”说罢,他用力握了握吴二顺的手,把枪还给他,回身拉着张小虎,走出岗楼,去追赶拉盐的队伍。
吴二顺呆呆地站在岗楼门口望着走远了的严志诚。他抱着大枪,嘴里反复地叨念着:“阶级仇,民族恨,只有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和汉奸走狗,才能翻身求解放。”
天空的浮云渐渐移开,露出了皎洁的明月,月光洒在盐滩上,恢复了刚才的光亮。吴二顺叨念着这两句话,他的心胸渐渐地明亮了。
拉盐的同志们绕过三岔口炮楼,进入华北盐田,顺着一条大盐沟,直奔黄须堡村头,燕河岸边。
那里,有很多的乡亲们在接应,两只大船已在等待装运。
到了黄须堡村头,同志们把“油包”一袋一袋地从水里拉上岸来。这时董大爷和董满升,带着海庄的盐工们,也拉着“油包”来到了。大伙见面高兴地互相打着招呼。
这盐沟和燕河仅仅是一埝之隔,人们正在忙着装船的时候,忽见一人,浑身是水,跑到严志诚的面前,招呼着说:“志诚兄弟,我可找到你了!”
严志诚抬头一看,是在西滩和自己一副杠子抬过盐的老唐,忙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问:“老唐大哥,散滩以后,你干啥活去了?”
老唐说:“哪有啥活干?给日本人捻船[3]哪。前两天李大麻子派人来,让预先使驳盐钱。”
“你使了没有?”严志诚问。
“没有。”老唐说:“自满升和小虎他们到了海庄,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以后,我明白了,给他们驳盐,就是给日本人帮忙。我不使他们的钱,也不给他们干了……”
严志诚紧紧握住老唐的手,思谋了一会儿,说:“我看,这驳盐的钱,使吧。让大家都使。”
“你说啥?”老唐愣了,他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严志诚慢慢地说:“你不给他们驳盐,他们也会从外地雇人干,那么一来,我们的活动就暴露了;再说,不使他们的钱,当前大家的生活就更有问题了,这对我们不利。”
老唐认真听了严志诚的话,觉得有道理。看起来,志诚这小伙子,真是有勇有谋啊。上次盐警要活埋刘德望,严志诚带领盐工追打胡德彪,你看那个勇猛劲吧,可是今天动起心眼来,又想得这么周到,谋略真是不赖。老唐想到这里,说:“那就依着你;可是,给鬼子驳盐,我总觉得心里不痛快。”
严志诚乐了,他没有说什么。停了老半晌,他才说:“就这样吧!他叫咱们驳盐,咱们就给他磨洋工,再说,驳盐可能也有抗日工作,那就在我们做了。”
说到这里,老唐忙着去运盐。
不一会儿,燕河里停着的两只海船,已经装满,准备起锚开航。
严志诚手里提着短枪,站在这黄须堡村外的燕河岸上,面对着沙岗子日本盐田大柜炮楼上那盏盲目照射的探照灯,轻蔑地笑了。
【注释】
[1]“将军柱”:风车正中间的主柱。
[2]开捻,即开始修船。
[3]捻船,即修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