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深夜,华北盐田上十分忙碌。盐滩各处,一片“沙沙”响声。一座座的盐坨都被揭开,那驳盐的船停在靠近盐坨的盐沟里,盐工们拾着大筐,紧张地往船舱里装盐。
就在这时,严志诚带着董满升、张小虎等十几个队员,从黄须堡出发,不大工夫,就来到了沙岗子村边。严志诚停住脚步,手提盒子枪,仔细地往四下里看了看,回头对董满升低声说了两句话,一猫腰,顺着马路旁边的大沟,进了沙岗子街里。
这个沙岗子村并不大,住着二十几户人家,只有一条东西街。在这街的东口,是一座用红砖垒起来的宅院,大门紧迎着街口。里边就是日本华北盐田大柜。
严志诚为了躲开炮楼上探照灯的搜寻,绕道从沙岗子村西进去,他一眼就看见了这座大门。他侧身隐蔽在一个墙旮旯,细细地往那儿打量:两扇灰色的大门关闭着;门左边有一根电线杆子,电线杆子上亮着一盏电灯;门右边有一个木头岗楼,有没有人站岗,看不清楚。
董满升和张小虎等人也跟着来到这个墙旮旯处。严志诚向董满升摆了一下手,示意他去看看这个岗楼。董满升会意,立即提着盒子枪,顺着墙根,悄悄地摸了过去。转眼,董满升已经走近那灰色的大门,只见他从黑影里猛地往前一窜,一下子就靠近了岗楼。时间不大,就见董满升在岗楼里往这儿摆手。
严志诚回头一打手势,张小虎等人也顺着墙根,奔了过去。
等快接近岗楼时,张小虎愣住了。就见电灯光把大门前照得贼亮,你要想越过这个大门口,去那岗楼,非得从电灯下走过去不可,那样一来,我们就可能暴露了。张小虎想:不对呀,方才满升过的时候,怎么没有看见从灯下过呢?
张小虎注意看着前面的严志诚,只见他把身子一侧,贴在红砖墙上,把脚跟立起来,贴着墙根,一步一步轻轻地蹭了过去,快接近门口了,他一个箭步,躲在电灯杆子后面,再一个箭步,闪到门洞的死角里,再一闪身,就到了岗楼;一点形迹也没有露出来。
张小虎暗暗称妙,也学着严志诚的动作,走过电灯,来到大门前的这个岗楼。后面的队员们,也照样悄悄地跟了上来。
在岗楼旁边,严志诚轻声对董满升说了两句,便带着张小虎,顺着墙根往东走去。董满升领着队员们,分散埋伏在盐田大柜的四周,以应付意外。
严志诚带着张小虎,擦着墙根拐过这大院的东南墙角,仍旧是一排高墙,附近连个可以攀登的东西都没有。张小虎一看着急了,心说:“这可怎么进去呢?”
张小虎正在着急之际,严志诚突然站住了,他仔细地看了一下墙上,又向四下瞭望了一番,跟着往地下一蹲,用手一拍自己的肩头,对张小虎轻声说:“上!”
张小虎明白严志诚的意思,把短枪往腰间一掖,两手扶墙,踏上严志诚的肩头,严志诚往上就起。当张小虎的头顶,上升到和墙一般平的时候,他发现,墙头上并排地放着两块砖。他两手扒住墙头,往上一看,原来这墙紧挨着敌人的房顶。于是,两手用力往上一长身,就坐在这墙头上,再一伏身,就爬到墙里的屋顶上。
张小虎从腰间把盒子枪抽了出来,往院里边看去。好家伙,这个大院,迎着大门一排溜有十来间房子,里边全是黑咕隆咚的。就在张小虎上的这房子的对面,也是一排溜十几间房子,只有当中一间屋子亮着灯。在张小虎这一面,房子不算多,约有那么四、五间的样子,右边的那两间房子,特别高,高出这儿有一人左右,上面还垒着垛口。这就是沙岗子日本盐田大柜的炮楼了。
张小虎看到这里,严志诚也爬上房来,趴在张小虎的身旁。
严志诚上得房来,看仔细后,就带着张小虎往那个有垛口的炮楼爬去。垛口里是平台,平台里边,靠近院子那面的垛口上,竖着一根旗杆,上面挂着一面日本旗。在平台的东北角上,架着一盏探照灯,灯脖子不停地转动,探照灯的灯光,在黄须堡和沙岗子之间的盐滩上,左右照射。
夜,非常静,盐滩上看不见一个人影,沙岗子村里也听不到半点动静,只有那满天的星斗,在微微的海风中窥视着盐滩。
严志诚拉着张小虎往里走。
张小虎压低了嗓子问:“怎么,没有盐警站岗?”
“没有。”严志诚轻轻地答了一声,好像很熟悉的样子,一挺身就窜到垛口里边。张小虎提着短枪,也急忙跟了进去。
在平台上,靠近旗杆的地方,有一个四方洞口,洞口里边黑乎乎的,细看,在里边还搭着个梯子,直通到下面的屋里。
严志诚提着盒子枪,往洞口里看了一下,转身就要往下走。
张小虎伸手一把将严志诚拉住,说:“这个危险,我先下去。”一步闯到严志诚的前头。
原来这次严志诚带人进入沙岗子日本盐田大柜,不仅设法把敌人主力调走,而且事先有了具体的安排和部署。岗哨是自己的人,墙上的两块砖头标明合适的进入地点和炮楼上无人防守等;这都是通过吴二顺做的工作。并且得知吴二顺在沙岗子盐警当中,已经联络上了好几个人,准备一同起义,参加盐民游击队。方才董满升再次和吴二顺接头,也是这次行动的重要步骤。
严志诚走下梯子一看,这里果然和吴二顺提供的情况完全一样。屋里除了几张空床以外,什么东西也没有。屋里虽然没有人,严志诚也丝毫没有大意,他提着盒子枪,仔细检查了一下屋内,接着他对张小虎一摆手,两个人就分别隐藏在门两侧,借着天空的星光,往外仔细察看。
按照吴二顺提供的情况,盐警们现在都在西屋里赌钱。他向对面的西屋一看,果然有一间房子亮着灯,从窗户上看,里面人影晃动,好像在围着看什么。一会儿,从正房屋里走出一个人来,肩上背着大枪,嘴里叼着烟卷,一边走一边哼哼,晃晃悠悠地朝那间亮着灯的房子走去。他离着那间房子老远就喊开了:“小队长刚走,你们就赌起来了,不大离也该换换班了。”他说着,走到门口,冲着屋里喊:“我说你们听见没有,别逮着热炕头就不下来……”
这时,从那门缝里探出一个脑袋来,说:“王班副,别吵,别吵!抬了他三锅了,咱们班长的汗都出来了,嘻嘻……”
“这么说,你也捞了不少啦!告诉你,头钱得分给我一份。”叼着烟卷的王班副摇晃着脑袋,怪声怪气地说。
“当然了,当然了。”从屋里面探出的那个脑袋,冲着这个王班副龇了龇牙,说:“肉肥汤也肥嘛。你也进来押一把吧,运气保险错不了。”
王班副没有说什么,推门走进去,回手又把门关上了。
严志诚想:行,老吴这一手办得太妙了。但,别的屋是不是还有人呢?
严志诚再往正房屋里一看,也就是方才王班副走出的那间房子里,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伸出窗外,枪口正对着这院子的大门。这是一挺日式歪把子轻机枪,两条腿支在窗台上,枪上插着一个大梭子。这次,敌人以为我们去攻打三水镇,显然很麻痹,同时因为人少,他们把门外的岗哨撤了,想用这挺机关枪,来封锁大门口。
张小虎一看,真是喜出望外,心想:得一挺机关枪,那得顶多少支大枪用啊!他忙冲严志诚打手势,意思是说,把这挺机关枪夺过来。
严志诚还没回答,就见对面亮着灯的那间房子,房门一开,方才那个王班副,又走了出来。他手里夹着一根烟卷,走道一步三晃,出得门来,又回头对屋里说:“咱们可订好了,肉肥汤也肥。我顶着去,不论你们谁赢钱,都得请客。”说完,他转过身来,用手按了按自己的衣兜,显然,他这次进去,腰包里面都装满了,不然的话,他能够这样痛快?他嘴里叨咕着,就直朝那间架着机关枪的房子走去。
严志诚心里暗自盘算,这家伙的一句话,已经告诉我们,敌人全在那间房子里赌钱,可能就是他一个人在那间屋子里看守机关枪。
事不宜迟。等那个王班副刚刚走进屋里,严志诚向张小虎一招手,两个人就一同闯出这间屋子,顺着墙根往架着机枪的那间房子奔去。他俩还没走到近前,那间屋子里的电灯已经亮了。两个人急忙隐蔽在门口,察看屋里的情况。
屋里,机关枪的后面横放着一张床;床旁边有一把椅子,上面放着两、三个装满子弹的机枪梭子;椅子的后面,是通往里屋的房门,门紧关着。里屋黑着灯,并没有一丁点动静。
这个王班副,背对着外屋门,朝里屋喊:“我说老二,别总在屋里闷着,该出来活动活动了。咱们班长连抬三锅,别人可全肥了,就你他妈的在屋里死睡……”他打了个呵欠,嘴里又嘟嘟囔囔地说:“啊,我也太累了,坐下歇歇吧!”
王班副说着就往床铺上坐,待他一回头,就见他面前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匣子枪,枪口对着自己的胸膛。吓得他“啊”了一声,浑身颤抖起来。
张小虎逼近一步,压低了嗓音说:“不许动!我们是盐民游击队。”
这个王班副一听,差一点瘫在床上。等他定神一看,面前这个人,年纪很轻,他才把心稳了稳,随着将身子往旁边一侧,伸手就去抓张小虎。
张小虎往后一撤,抡起盒子枪,朝这小子的头顶砸了下去。
这小子见张小虎没有开枪,心想,原来你怕惊动那屋里的人。他胆大起来,往张小虎的怀里一扎,两个人就搂抱在一起,滚在地下。只听得“哗啦”一声,椅子蹬倒了,上面的机枪梭子掉在地下。
在屋外的严志诚,正想进去帮助张小虎,猛地里屋门一开,“噌”地窜出一个盐警来,他手里握着一把刺刀,一步赶到床头,嘴里喊着,“奶奶的,你还挺硬。”举起刺刀就扎了下去。
严志诚赶紧前去援救,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见刺刀已经扎下,鲜血直流,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地下。
惊惧间,只见握着刺刀的那个盐警往旁边一闪,张小虎从地上爬了起来;再看那个盐警,原来是吴二顺。严志诚忙奔过去,紧紧握住吴二顺的手,说:“老吴,你……”
吴二顺仰望着严志诚,激动地说:“严队长,你们可来了。”
自从盐民游击队组织群众夺盐以来,对于日伪军和汉奸的震动可大了。身兼“滩业公会”理事长的雷紫剑,为了维护他的地位,买好日本人,增派了一个中队盐警驻守三岔口,保卫日本盐田大柜,以防我盐民游击队的进攻;同时,他把盐庄子保长、新上任的盐警中队长李三才派了下来,说是李三才对这一带熟悉,人杰地灵。
李三才领着盐警进驻三岔口,吴二顺所在的盐警小队,就调到沙岗子日本盐田大柜来了。到这儿以后,吴二顺仍旧和盐民游击队保持着联系。根据严志诚的指示,为盐民游击队做着工作。昨天下午,吴二顺在盐滩上,见到了盐民游击队指定的联系人董满升,他谈了沙岗子日本盐田大柜里的情况,董满升告诉他说,今天夜间,盐民游击队要拔下沙岗子这根钉子;两个人同时商量了办法,约定了时间和暗号。回来以后,吴二顺就把这个事儿细致地做了安排。
哪知,今天夜里,突然接到三岔口据点李三才来的电话,说要去两个班到三岔口,吴二顺怕让自己也去,误了大事,所以躺着装病。等那两个班走了以后,他这才尾随着去三岔口的盐警队伍,到了沙岗子村外的水车房子那儿,和董满升接了头……
严志诚完全理解吴二顺的心情,但顾不得多说,忙问:“现在这儿还有多少盐警?”
“只有一个班,十个人。”
“在哪里?”
“全在那屋里耍钱。”
“有没有自己人?”
“有两个。”
“好。”严志诚把手一挥,说:“老吴,你用这挺机枪,封锁住那间房子。”说完,他向张小虎一摆手,转身奔往那间亮着灯的屋子。
吴二顺把机枪的两条腿一报,轻巧地搬了出来,对着那间亮着灯的屋子支了起来。
西屋里,十来个盐警紧紧地围住一张黑色的桌子,桌子当中,散乱地放着一副“牌九”,牌九的旁边有个盛骰子的小碗,四周放着一堆一堆的钱。十来支大枪七倒八歪地靠在墙边。那个盐警班长,小褂扒了,帽子摘了,两眼鼓鼓地望着桌面,嘴里不三不四地骂着,手里哆哆嗦嗦地码着牌九,急得脑门子上直往外钻汗珠子。码完,他抬头看了看周围的人,说:“押,押你们的,把心就放在肚子里吧,钱,咱有的是。”说着,他把小碗里的骰子,倒在手心里,用力地吹上了一口气,然后才把骰子扔进小碗里,同时,嘴里念念有词地叨咕着。他把码好的牌九,按照骰子点儿,递了出去。然后,他把自己那两张牌九,用力在桌子上一拍,两手一合,瞪大了两眼,脑门子的汗珠子可就淌下来了。他把两张牌九一点一点地往下错,嘴里还喊着:“粗——粗——粗!……”突然,他两手用力一掰,只听得他手里那两张牌九“啪”的一声,他哈哈大笑了,说:“这回你们都没有命喽!”
周围的盐警,都伸长了脖子,来看盐警班长手里的牌九。
就在这时,房门猛然一开,闯进一个人来。他进屋就冲着盐警们大喊:“不许动!缴枪不杀!”随着,那人一步跨到门旁,用身子把敌人的大枪挡住,手里掐着二把盒子,大机头张着,两眼放出逼人的目光。
这一下子,满屋子里的盐警都直了眼儿。他们再也顾不得碗里的骰子、手里的牌了,就连放在桌子上的钱,也顾不得要了,一个个睁着惊呆了的双眼,望着这位闯进屋里的人,乖乖地把手举了起来。
严志诚用眼一扫,整整八个盐警,一个不少。他想要交代一下政策,忽听得“哗啦”一声,放着牌九的桌子翻了个儿,桌子上盛骰子的那个小碗,朝严志诚迎面飞来。严志诚手疾眼快,往旁边一闪,“啪”的一下,那碗正打在严志诚身后的墙上,碰得粉碎。
顽抗的是那个盐警班长。他推翻桌子,打出去碗,转身跳到后窗户跟前,两手一扒窗台,飞起一脚,把玻璃窗踹开,一屁股坐在窗台上,打算跳窗逃跑。可是他身边的一个盐警,伸手将这小子的腿抱住,往下一拽,“哧溜”一下,这个盐警被拽下窗台。他还想反抗,伸手去抓靠在墙上的大枪,严志诚哪里容得,“砰”的一枪,将他击毙。
有两个盐警,一见严志诚开了枪,要往外跑,这时,就见迎面窗户上的玻璃“哗啦”一声,碎了一块,黑洞洞的机枪口,伸到屋里,挡住了那两个盐警的去路。
严志诚握着盒子枪,大声说:“盐警弟兄们,不要为日本鬼子卖命了。我们盐民游击队,是毛主席、共产党领导的抗日队伍,是打日本鬼子、杀汉奸,为穷人谋幸福的。我们优待俘虏,缴枪不杀。”说着,他指一指被击毙的那个盐警班长:“谁要是顽抗,就是这样的下场!”随着他命令说:“都出来!”
盐警们都低着脑袋,举着手,走出了屋子。吴二顺这才叫过那两个起义的盐警,介绍给严志诚。
这时张小虎已经把大门开开,董满升领着同志们走了进来。他们查点人数,收缴了枪支弹药。
严志诚正要说走,见张小虎往那个带有垛口的炮楼走去。严志诚忙问:“干啥去?”
张小虎用手一指炮楼上面的探照灯,说:“把这个鬼东西给他砸了。”
“不!”严志诚的眉头一皱,说:“留着它还有点儿用处。”
张小虎不解其意,既然是队长不让砸,那必定有用。于是他又说:“那就把日本旗拔下来吧?”
严志诚摆摆手,微笑着说:“先留它一会儿吧,好给日本鬼子和汉奸招招魂儿!”
张小虎转过身来,答应了一声:“是!”
屋里的电话铃响了。严志诚灵机一动,拉着吴二顺一同走进屋里,说:“老吴,你接电话,告诉他们,这里平安无事。”
吴二顺急忙抄起电话,就听里边喊:“你是沙岗子吗?那里情形怎么样啊?”听得出,这是李三才的声音。
吴二顺忙对电话里说:“弟兄们都在外边顶着呢。这里很平静,没有发生什么事儿……啊,你问班长吗?哈哈……”吴二顺笑罢,又对着电话说:“都输光啦!”
“他妈的!”李三才破口大骂:“吴老二,你告诉他,要是沙岗子出了毛病,我枪毙了他!”“咔嚓”一声,李三才把电话撂下了。
吴二顺也把话筒往那儿一摔,说:“去你奶奶的!”说罢,他抬头朝着严志诚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