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一九四二年,日本帝国主义在我国华北地区疯狂地推行“治安强化运动”,渤海岸边的盐滩上,到处修起了炮楼,安了据点,对盐滩实行了进一步的控制。

一九四三年,清明虽过,还有春寒,盐工们便被逼着走上盐滩,开始了繁重的体力劳动。

入夜,盐滩非常寂静,远处盐村里的声声狗叫,日本鬼子的岗楼上,发出“口令”的喝问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在那三岔口以东、黄须堡以西,日本华北盐田潮湿的盐池内,横卧着一个大石碌碡;通往渤海的引潮沟,在“哗哗”地泄着冰水;大堤以外的海面上,波涛汹涌澎湃,小山一样的浪头,前仆后继地涌来,冲击着海挡大堤……

日本盐田靠近海边的地方,有几间矮小的滩铺子[1],在盐滩上挣扎了一天的盐工们,都倒在里面的稻草窝里睡着了。

突然,一个人翻身起来,披上一件破旧的棉袄,悄悄地开了房门,然后,回身把门轻轻地关好,独自一个人走上了盐沟的大埝。他,就是这儿的老盐工、地下党的负责人杨洪海。

前几天,老杨接到军分区的指示,要把盐工武装起来,开展游击战争,打击敌人,消灭敌人,反对敌人的经济掠夺;配合解放区军民粉碎敌人封锁、蚕食和“扫荡”,保卫解放区;并在盐滩上开辟新的抗日民主根据地。几天来,老杨带领各村的党员,做了大量的组织发动工作,现在已经有了头绪。

老杨披着棉袄,站在沟埝上,往远处了望着。为了使盐民武装迅速成长,军分区决定派一名得力干部来,听说来的这位同志,就是自己所熟悉的严志诚。时间真快啊!一晃几年过去了,志诚出息得怎么样了?

杨洪海陷入对于往事的回忆里……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以后,日本帝国主义大举进攻中国,蒋介石的国民党政府,推行卖国的不抵抗政策,把祖国的大好河山,一块一块地让给了日本人,渤海盐区就沦陷在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之下了。

一九三七年八月,中国共产党在陕北洛川召开了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了毛主席写的《为动员一切力量争取抗战胜利而斗争》的光辉文件。此后,渤海盐区的广大盐工、渔民,便组织了“抗日民族先锋队”,在盐区和北宁铁路的两侧,同日本帝国主义展开了英勇斗争。

严志诚的父亲严老成同志,就是“抗日民族先锋队”的主要负责人。

日本人进入盐滩,资本家对工人的压迫、剥削更严重了。有一年,春晒[2]的工钱,他们不发给工人,而放到银行去生利息,要一直拖到冬季。工人们实在无法生活,严老成便带领着工人们,闯入了三水镇,去找资本家。在工人的压力下,资本家只好给盐工们结算了工钱。这一来,大大鼓舞了人们的斗争热情。

从那以后,“抗日民族先锋队”就更加活跃了,曾多次进行了从敌人手里搞军火、劫粮食、夺布匹的斗争。

一九四一年冬季,“抗日民族先锋队”在离苇滩车站不远的地方,袭击了日本侵略者的一列军用火车。

时逢三九,西北风“呼呼”地刮着,铁路两侧的电话线,发出“呜呜”的响声。这天,“抗日民族先锋队”提前得到了情报:前天,从沈阳“南满”火车站,开出了一列军火列车,今天夜间零点左右,要从这里通过。队员们接受了任务,静静地埋伏在铁路下边的荒地里。

那列军火列车在苇滩车站上满了水,“呜”的一声,开过来了。

大家借着繁星的微光,只见这列火车都是盖着篷布的敞车。这是为什么?以前敌人运军火全用棚车,可是今天……

杨洪海伸手拉了一下严老成,说:“车厢不对,是军火吗?”

严老成肯定地回答:“是军火,没错!敌人的运输工具被咱们搞掉不少,车皮不够用了。”他停了一下,又说:“这种车运军火,敌人的防范会更加严密,告诉同志们,我们的行动一定要快!”

“是!”杨洪海答应着,回头传达了严老成的命令。

火车头刚刚开过去,严老成就一挥手,发出了上车的信号;跟着,他头一个敏捷地飞身抓住车厢的扶手,上了车厢,后面的同志们都照样攀登上去。

杨洪海爬上车厢,迅速从腰里抽出小刀,在篷布上一划,这篷布就裂开了几尺长的大口子。杨洪海急忙伸手往下一摸,果然是一个一个盛着军火的木头箱子。

“噌噌,噌噌……”火车在铁轨上疾驶着,队员们在车上迅速地猛干着,装着杀人武器的木头箱子,一个个从火车上滚落到路基下……

当听到火车头“呜……”地又响了一声长笛的时候,队员们知道,前边已经快进三水车站了,这是司机在叫进站的“扬旗”。车厢上“抗日民族先锋队”的队员们,一个个飞快地跳下了火车。

严老成忙指挥大家,赶快把从火车上卸下来的武器,一箱一箱运到冰托盘上,好顺着那封冻的河沟,往盐滩里撑。

正当大家忙着抢运的时候,就听得东北方向苇滩车站的炮楼上“嘎!嘎!”两声枪响,接着,在三水车站也响了两枪。

大家听了不禁一愣。

“快!敌人发觉了,就要出动了……”严老成的话音刚落,就听得从苇滩车站传来了“轰隆、轰隆”的响声,一列铁甲车从那里缓缓地开了过来;子弹的火溜子,一道一道在夜空中穿射。看情况,我们在哪里,敌人还不清楚,只是在三水和苇滩两个车站之间,竭力地搜寻着。

严老成向同志们布置好一切,回头一拉杨洪海说:“老杨,快!跟我走,咱们掩护!”说着,两个人顺着一条深沟,往西北——运送军火相反的方向跑去。

他俩来到一片坟地里,急忙卧倒。严老成握着盒子枪,对杨洪海说:“洪海,盯好了,揍家伙!”

杨洪海会意地点点头,两眼紧紧地监视着铁路南面。

从苇滩车站开过来的铁甲车,停在小铁桥西面,一连发了几颗照明弹,又胡乱打了一阵机枪。看来敌人还是没有发现目标。

严老成和杨洪海警惕地监视着。

突然,在铁甲车的东边,升起了一颗黄色的信号弹,接着,西边又升起了同样的一颗。就见在铁路北面的七八个日本兵,掉头往东南方向我们运送武器的大沟那儿爬去。如果让敌人摸到沟边,发现了我们的人,那就危险了。怎么办呢?

猛见严老成举起盒子枪,坚定地说:“打,把他们叫过来!”说着,他把二把盒子一扬,“哒、哒……”喷出一串子弹,眼见就有两个日本兵趴在地下不动了。

铁甲车上的机关枪认为找到了目标,搂头盖顶地朝着严老成他俩压了过来,那几个日本兵也转过身来,往回爬。

严老成乐了,说:“行,过来了。”说着,他和杨洪海转移到一条小沟里。当他俩跑出了敌人的火力网以后,严老成对杨洪海说:“打,把鬼子全都叫到这边来,那边才运得稳当。”说罢,两个人的盒子枪就直朝铁甲车射去。

“咣”的一声,一颗照明弹在两个人的头顶上升起,顿时大地亮得瘆人,机关枪又直朝这儿扫射。一颗照明弹还没有熄灭,又一颗挂在了头顶的上空。刚才那几个日本兵,又开始往这儿爬了。

严老成和杨洪海一边用枪引诱着敌人,一边计算着时间,想着那边运送的情况。这时,有两个鬼子兵快要爬到了前面的坟地里。如果让敌人占了坟地,那情况可就严重了。严老成瞄准“当、当”两枪,这两个日本兵就应声倒在地上。后边的日本兵看事儿不好,只是趴在坟地的东面,朝着这儿胡乱打枪。

敌人以为是重要目标,一起拥了过来,铁甲车上的轻重机枪,“咕咕……”也朝这边压了过来。严老成在这个节骨眼上,不仅不慌张,反而乐了,他计算了一下时间,拍了杨洪海一下,说:“行了,那边已经走出去了,咱们也撤!”

谁知,就在这时,从他俩的背后,绕过来两个日本兵。这两个家伙,见只有两个人,于是胆大起来,要抓活的。

严老成说撤,刚要回身,身后“呀”的一声,一个日本兵上前抱住了杨洪海,另一个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大枪,直奔严老成的后心刺来。严老成稍微往旁边闪了一下,反手一枪,把那个抱住杨洪海的日本兵打死,可是敌人的刺刀,已经刺入了严老成的右肋。在这个时节,日本兵的大枪一动,严老成就要有生命的危险。只见杨洪海转过身来,上前飞起一脚,把这个日本兵踢倒。严老成紧握着盒子枪,晃了两晃,“咕咚”一声,坐在地下。杨洪海这才反手一枪,将这个日本兵击毙。

情况非常紧急,东面的日本兵就要拥上来,严老成受了伤,杨洪海的心里非常着急。就在这时,猛地从杨洪海的脚下,飞出一颗手榴弹,“轰”的一声,在敌群里开了花,爬在前边的几个日本兵,应声倒下,其余的也趴下不动了。

严老成用手一拉杨洪海,断断续续地说:“洪海,你快……快走,我,我掩护!”说完,他俯卧在地上。

绝不能丢下自己的战友不管!杨洪海二话没说,抽出一条毛巾,把严老成的伤口扎好,掖好了战友的盒子枪,背起老严,顺着小沟撤出了敌人的火力网……

当东方发白,村里传出鸡啼的时候,杨洪海背着严老成登上了黄须堡的村头。这时,严老成的儿子严志诚提着枪从村里跑了出来,后面还跟着很多“抗日民族先锋队”的队员。他们是把武器运回村来以后,看看严老成、杨洪海还没回来,前来接应他们的。

杨洪海一看是严志诚,忙说:“快!回家。”他背着严老成径直朝前走去。

进了屋,杨洪海轻轻地把严老成放在炕上。众人围上来一看,见严老成负了伤,都吃了一惊。

严志诚口里喊着“爸爸”,伸手就要看严老成的伤口。

“等等!”杨洪海上前拦住。

这时,严老成的身体微微地动了一下,苏醒过来。他咬紧牙关,忍着疼痛,慢慢地睁开眼,看见了战友杨洪海,他点了点头,又看见自己的儿子严志诚和同志们,忙问:“军火运回没有?”

“全运回来了。”严志诚一边回答,一边挤上前,大声问:“爸爸,你这是怎么了?”

“日本,日……日本鬼子用刺刀……扎……扎了我……”

“啊!”严志诚惊叫了一声,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严老成喘了一口大气,拉住严志诚的手,用力地说:“孩子,你别哭,你爸爸……你爸爸死不了,永远……永远也……死不了,一定要……一定要把日本帝国主义打……打出去。”说到这里停住了,他看了看同志们,猛地精神一振。只见他,头高昂,眼睁大,他好像看的不是这一间狭小的屋子,而是看到了革命的美好前景。就听得严老成又断断续续地说:“志诚、同志们,往后,你……你……你们要和老杨同志一起,跟……跟着毛主席、共产党干……干一辈子革命!”说到这里,严老成含笑闭上了眼睛。

严志诚咬着牙,抿着嘴,抽泣着;同志们也都难过地低下了头。

杨洪海心里感到一阵火热。这么好的同志,没有实现革命理想,就牺牲了。烈士的遗言,句句感人肺腑。严志诚这个十七八岁的孩子,从小就失去了母亲,跟着父亲长大,如今,严老成同志又牺牲了,对于这个盐工的后代,革命烈士的儿子,自己一定不辜负老严同志的嘱托,把他教养成人,继承革命先烈的遗志,完成严老成同志没有完成的革命事业。

杨洪海感觉到自己肩上的担子很重。他咬着牙,忍着悲痛,拉着严志诚,眼含热泪说:“志诚,你爸爸为了打败日本帝国主义,为了革命,为了解放劳苦大众,他……他牺牲了,但他的精神是永远活在我们心里的。”他回头又对大家说:“同志们,我们一定要像严老成同志那样忠于党的事业,和敌人战斗到底!”

严志诚挺起腰板来,昂首走到杨洪海跟前:“杨大叔,你说,咱们应该怎么办吧!”

杨洪海把一支盒子枪往严志诚的手里一递,说:“孩子,拿着它。从今以后,你就拿着你爸爸这支枪,和劳苦大众一起,为中华民族的解放而战斗,为劳苦大众打天下,永远跟着毛主席和共产党走。”说罢,他又把一面鲜艳的红旗,盖在了严老成同志的身上。

同志们含着眼泪,掩埋了老严同志的尸体,继续在这渤海盐滩上战斗!

日本的“治安强化运动”开始了,遵照军分区党委的指示,“抗日民族先锋队”暂时隐蔽,把一部分人送到军分区学习。严志诚就是其中的一个。

如今,党又把他派回来了,而且要他负责在这里组织人民武装。志诚啊,经过几年的学习、锻炼,你一定更加坚强、勇敢,政治上也更加成熟了。

在这宁静的深夜里,杨洪海独自站在盐沟的大埝上,仰望着北斗星,思念着战友,追忆着往事。他的心里,犹如背后那翻腾的大海,一浪高过一浪。

【注释】

[1]滩铺子:晒盐季节,盐工们在盐滩上临时居住的房子。

[2]春晒:一年中,晒盐分为两季,春天为“春晒”,秋天为“秋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