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深夜，一辆摩托车飞快地从沙岗子日本大柜开出。日本华北盐田经理、特务浅野，坐在摩托车上。他加大油门，直往三水镇驶去……
就在这天的夜里，日本宪兵队部四周的电网，亮着红灯；宪兵队的周围，增加了岗哨；宪兵队以内，那高乔的办公室里，点着绿色的电灯，灯光阴森森的吓人。高乔站在这绿色的电灯下面，他那刚刚刮过的脸，显得更青了。斜倚在沙发上的李大麻子，手里夹着一根纸烟，青烟缭绕，烟灰已有大半截了，也不弾一下。他眯缝着两眼，悄悄地瞅着雷紫剑。雷紫剑坐在靠墙的一张椅子上，左腿压着右腿，皱着个眉头，心里焦躁不安。
高乔从一个屋角踱到另一个屋角，大皮靴子踩得地板“嘎吱、嘎吱”地响。他伸手拉开墙上的布帘，露出了一张渤海盐区的地图。他用手，指指这儿，又摸摸那儿，连连地摇晃着脑袋，嘴里头不断地嘟囔着一句话：“狡猾狡猾的。”
雷紫剑猛然站起，望了望正在看地图的高乔，回头问李大麻子：“李兄，这方面的情报，你收到几份？”
李大麻子仍旧看着雷紫剑。他不动声色地说：“别问几份了。我的大队长，盐民游击队在三道桥全号了房子，听说八路军的大部队也来。”
“三道桥！”高乔吃惊地回头问了一句，又回过头去看地图。地图上的三道桥，离三水镇只有四五里路。在那儿号房子？高乔摇晃着脑袋在想。
雷紫剑走到高乔的背后，倒背着两手，伸着脑袋，也看墙上的地图。猛然，他把胸脯一挺，说：“不对，我们天明就要开始抢驳华北盐田的盐，而他们今天要进入三水镇来抢救杨洪海？……”他摇了摇脑袋，又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们这是为了破坏我们运盐，采用声东击西的战术。假如我们把兵力调回来，他们就会趁机搞我们。”
高乔不住地点头。他对雷紫剑的分析，是完全同意的。虽然他收到这方面的情报很多，李大麻子今天也来说海下在号房子，但他认为，盐民游击队做事，向来诡秘，不可能让他知道得这么快。所以，他对这件事一直抱怀疑态度。
高乔这个姿态，对雷紫剑来说，真是莫大的鼓励，因此，他用眼角瞟了瞟李大麻子，得意地挺了挺腰板。
高乔对雷紫剑的意见表示赞同，却使李大麻子鼻眼儿发酸。他干咳嗽了两声，咽了口唾沫，压了压满心的醋意，这才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把那大半截烟卷狠劲地扔在痰盂里，伴笑了笑，不服气地说：“雷兄说盐民游击队指东打西，似乎有些道理；但是，盐民游击队如果趁我们驳盐，把兵力调到下面之际，乘机进入三水镇，那便如何是好？”说到这里，他的两眼直直地盯着雷紫剑。
雷紫剑看着李大麻子的神态，毫不客气地说：“这么说，依李兄的高见，我还得把兵调回来，把守三水镇喽？”
李大麻子把脸一扬，在空中画了个半圆，嘿嘿一阵冷笑，说：“调兵的大权在你手里，我不过是为皇军着想，为我们三水镇的安全着想而已。”
高乔完全明白，这两个家伙，一贯阳奉阴违，互相倾轧，驳了哪一个都不合适，要在三水镇建设“王道乐土”，这两个人都是用得着的。可是今天这件事，不比往常，这是跟盐民游击队打仗，是军事问题，如果迁就了哪一方，造成损失，责任谁也负不起。何况今天事情紧急，天明华北盐田的盐就要开驳，为了防备意外，已经把人派遣下去，要是现在临时把兵力再抽调上来，正像雷紫剑说的那样，驳盐发生了问题，我这个宪兵队队长，可就当不成了！
高乔想到这里，转身走到桌子后边，用手一拍桌子，武断地说：“争吵的不要，驳盐的重要，情报的不可靠，盐民游击队狡猾狡猾的。”
雷紫剑听到这里，精神头儿更来了。他把两脚一并，干干脆脆地答应了一声：“是！”连看都没看李大麻子一眼，转身就要去执行任务。
李大麻子的大麻脸“腾”的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儿。他明白，此时此刻再说话是没有用了。他看了雷紫剑一眼，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
就在雷紫剑转过身去，刚刚要走的时候，街里传来一阵“突突……”的摩托车响声。接着，日本宪兵队小队长龟村，在屋外喊了一声“报告”，门一开，他进来说：“浅野先生到。”
啊！浅野，这时候他还来干什么？三个人一下子全愣住了。
正疑惑间，浅野慌里慌张地走了进来。他溅得浑身全是泥点子，足见他摩托车骑得是何等之快，路上连泥水都顾不得躲，是直闯过来的。
浅野进屋，顾不得摘手套，就龇着满嘴的黄牙向高乔报告：“盐民游击队，带枪的上船，要进入三水镇，抢救杨洪海！”
“什么？”高乔和雷紫剑同时吃了一惊。
李大麻子冷冷地一笑。
“什么时候出发的？”高乔问。
“已经出发了。”浅野回答。
“情报可靠？”高乔问。
“可靠，完全可靠！是黄须堡的尹……”他左右看了看，有雷、李二人在座就把话咽了回去。
“呀……”高乔吃惊地叫起来。
李大麻子听到这里，由冷笑变成了兴奋，微笑地看着雷紫剑。
高乔手按着桌子，脸色板得铁青，两颗贼眼珠子，紧紧地盯着墙上的地图。他深深感到，盐民游击队是真不好对付。论人数，他们总共才有百十来人，跟自己的兵力比，那是少得多；论武器，盐民游击队更无法相比。真要是硬打的话，完全有把握把对方消灭。但是，要打找不到，不打到处是，沿海一带，不论是盐滩、渔村，处处都有盐民游击队。有时，看着明明是晒滩的盐工，可是转眼就亮出短枪，变成了游击队，海下的各个盐村，那简直成了盐民游击队的窝窝。此外，在这三水镇以西和以北有清水河支队，东南沿海有渤海支队。他们互相配合，神出鬼没，使高乔在这方面吃亏真不少。简直太可怕了！明知道，黄须堡一带是盐民游击队的老家，但这三水镇四周被游击队包围着；手下就那么点兵力，怎能顾得了那儿？高乔已经往天津请求调兵了，如果能把兵调来，……可是，现在兵还没有调来，盐民游击队就找上门来了，并且有情报说，还有八路军正规部队配合……高乔想起这些，真是左右为难啊！
这时，雷紫剑走到高乔的近前，两个手一比画，咬着牙说：“杨洪海，我看杀了他算了！”
“啊！”高乔喘了一口大气，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杀了的不行！”
其实，高乔早就想把杨洪海杀了。几次审问，杨洪海态度都非常强硬，关于游击队的情况，只字不说，他就有心要杀，可是他的上司，天津宪兵队司令部，就是不答应，反说他无能，叫他一定从杨洪海的嘴里，问出盐民游击队的确实情报，要从骨头里榨出油来。高乔对他上司的这个决定是不满意的，但是又不能违抗。天津方面还说，这是关系到往日本国运盐以完成“大东亚圣战”的问题，关系到剿平解放区的问题。天津接二连三地来电话，催问审问杨洪海的结果，自己只好敷衍搪塞。如今因为这件事，把杨洪海处死，那他这小小的三水镇宪兵队队长的罪过可就大了。
高乔的心情，浅野完全明白。他听雷紫剑说要杀杨洪海，瞪了雷紫剑一眼，说：“什么杀！杀了，口供你的拿来？”
雷紫剑往后倒退了一步，两手一摊，说：“不杀又怎么办呢？盐民游击队不是要来抢吗？”
李大麻子看看时机到了，上前一步，说：“雷大队长，我看还是把兵调上来，保护三水镇稳妥……”他觉得这样说有些露骨，于是忙改口说：“不，保护杨洪海，不……”这样说更不妥，他停了一会儿，脑袋里反复斟酌了一下，这才看着高乔的脸色，说：“我看，盐民游击队如果进不了三水镇，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调兵回来？”雷紫剑像是轻轻地问自己。他心里暗暗地思量，真要把兵调回来，驳盐那头出了毛病，高乔和浅野都会不答应。他鬼心眼一转，调不调，自己最好别拿主意，免得受牵连。于是，他看着高乔和浅野，等候他们的命令。
正在高乔犹豫不决之际，“叮铃、叮铃……”，桌上的电话响了。高乔忙抄起话筒，就听得电话里边说：“在清水河西岸，发现很多渡船，有八路军活动。”
高乔命令：“注意监视！”说完，他放下听筒。
这时，一个日本宪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立正报告：“三道桥那边起火！”
高乔抬头一看墙上的挂钟，刚刚走到十二点，他认为时间还来得及，于是对雷紫剑说：“雷的，把兵统统调回来，死守三水镇！”
“全部调？”雷紫剑吃惊地问。
高乔斜了雷紫剑一眼，他说：“什么全部，派下去的统统地调回来！”
雷紫剑听到命令，马上去打电话调兵；高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远处“嘎嘎”响起了枪声，高乔被这枪声惊醒，振作了一下精神，挂好了那把东洋战刀，他要亲自指挥这场战斗。
大皮靴子踏在地板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高乔手扶着战刀的刀把，在屋里来回地兜圈子。他觉得盐民游击队这次行动，来得太突然了。真的要进入三水镇抢救杨洪海吗？他虽然下达了调兵的命令，但他对这件事，仍是抱着狐疑的态度。这时的高乔，对天津司令部的指示，更加不满了，如果把杨洪海杀掉，不就少了这些麻烦吗？可是，司令部就是不让杀，非要继续审问，说要从骨头里榨油。怎么榨呢？又能榨出什么油来呢？几个月以来，软的、硬的都使尽了，全不见效，宪兵队的各种刑法全试过了，这对于杨洪海，一个共产党的干部，竟没有一点作用。看，今天，就在驳盐的第一个夜里……这……真是要像雷紫剑说的那样……高乔不敢往下想了。
李大麻子一见高乔下了调兵的命令，得意地坐在沙发上抽起烟来。
浅野心里十分担忧。华北盐田的盐，天明就要开驳，现在从海下往上调兵，沙岗子大柜一旦出了毛病，他这个盐滩经理可吃不消。他坐在椅子上，反复地思量着。突然，他伸手摇动桌子上的专用电话机，叫接三岔口。
就听电话里说：“李队长已经带兵去三水镇了，三岔口这儿现在还有两个班，其中一个班是由沙岗子新调来的。听说这是雷大队长的命令。”
浅野马上问：“沙岗子还有多少兵力？”
电话里说：“沙岗子留下一个班。”
浅野马上把电话放下，重新摇动。他那个着急呀！沙岗子华北盐田大柜，一旦有失，可怎么办呢？
他拿起听筒，听了听，没有声音，接着又拼命摇了一阵，然后把听筒贴在耳边。
墙上的挂钟在“嘀嗒、嘀嗒”地走着，远近都响着“嘎嘎”的枪声，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浅野仍然举着话筒……
高乔停住了脚步，两只贼眼珠子盯着浅野手上的话筒，见老是不言语，心中狐疑不定。
这时，就见浅野对着听筒，着急地喊起来：“什么，什么？接不通？”
“呀！”高乔一听电话接不通，恍然大悟。他把手一抡，一拳砸在桌子上：“呀！盐民游击队狡猾狡猾的，我们上当了！”说到这里，他大步往外就走，刚到门口，正巧雷紫剑走了进来。
雷紫剑刚要举手报告，高乔忙把手一扬，大声地说：“盐民游击队进三水镇的没有，他们在抢盐！”
雷紫剑瞪着两眼，笔直地站在高乔的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高乔声嘶力竭地喊：“快，快！传我的命令，盐警统统地回去，宪兵队大大出动，华北盐田的干活！”说罢，他把腰间挎着的那把东洋战刀抽出，冲出屋外。他要亲自出马，往华北盐田，和盐民游击队决一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