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严志诚闯关东回来的消息,像春风一样吹遍了整个盐滩。人们在到处议论着、探询着。年岁大的想起了他的爸爸严老成,总是说:“老成是好样的,志诚这孩子一定随他爸爸。”

年轻人马上表示赞同:“错不了,志诚也是一个硬骨头。”

总之,大家对于严志诚抱着一种热切的希望。

这时的严志诚,按着盐区党委的指示,白天到盐滩上干活,夜间积极出外活动,传播革命的火种。

这天夜里,严志诚和田冬生过了三岔口据点,又来到了海庄和咸水村一带。他俩巧妙地躲过了敌人岗楼的监视,从一个盐工家里,又走到另一户穷苦人家,来宣传党的主张、搞武装斗争的道理。天到后半夜,他俩在咸水村外的滩地里停下了脚步。

“冬生,累不累?”严志诚小声地问。

“不累,搞革命怕累还行!”田冬生压着声音回答。

严志诚指着前面的几间房子:“咱们到那儿看看董大爷一家,就便歇一会儿。”

“好。”田冬生简单地回答。

董大爷的家,他俩已经来过多次了。他家住着三间破旧的土房,房子的四周全被盐沟围着。这本是资本家李大麻子盐滩上的家具房。

董大爷是个老盐工,今年五十多岁了,有个老伴儿,和他同年;身边有个小儿子叫董满升,今年刚刚十八岁,思想单纯,爱说爱笑;女儿叫董大富,年满十五岁,跟着董大娘是寸步不离。大儿子董满仓,带着老婆和孩子在盐庄子住,因为董满仓在日本人开设的华北盐田晒滩,住在那儿比较近便一些。

盐滩上的夜,静悄悄的。偏西的月亮,洒下了银光。盐池里的卤水,被那阵阵的微风吹拂着,涌起了层层波纹,水波轻轻地拍打着池埝,吐出了朵朵白花。

多么美丽的盐滩啊!这是我们盐工用辛勤的劳动开创的,用汗水灌溉的,可是那些贪得无厌的滩灶户[1]们,却利用盐滩剥削、压迫盐工。他们夺走了盐工的劳动果实,吸吮着盐工的血汗,终日里花天酒地,而盐工们却过着地狱般的生活。这个世道,太不公平了,一定要把它砸碎。

道路走熟了,别看是在夜间,严志诚和田冬生走起来也不费劲。两个人穿沟越壕,一边走,一边低声谈论。

田冬生说:“满升要求几次了,要跟咱们走,我看可以了,这趟咱们就定下来吧。志诚,你看怎么样?”

几年来的革命斗争锻炼,使严志诚处理问题,既大胆、果断,也十分沉稳。关于董满升的问题,他反复考虑过,今天听到田冬生提出,就说:“行,可以让他跟咱们走;不过,得把工作做细致。”

“还做啥工作?”田冬生说,“满升自己提出来要干,他哥哥又是咱们的人,他爸爸也通了,这还有啥工作可做的?可别伤了他的积极性啊!”

“对,不能伤了积极性。”严志诚笑了笑,说:“可是董大娘的工作咱们还得做一做。动员参军,不能只着眼于本人,只看暂时的效果,要把它看成是一个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党的方针、政策、路线和发动群众的机会、过程。他们的家属不通,就要多做工作。他们的家属也通了,就说明得到了更多群众的拥护和支持。这样组织起来的军队,才会更加巩固,有坚强的战斗力。”

这些日子,两个人在一起,不论什么事,田冬生有什么想法,马上就提出来,有些是正确的,严志诚很赞成,俩人就一同去做;有一些考虑不周到,严志诚就耐心地说明道理。等严志诚一解释清楚,田冬生马上嘿嘿一笑,表示赞成。

今天,田冬生听严志诚这么一说,他想:对呀,还是志诚看得深远,想得周到,看起来,是得好好地向严志诚学习啊,杨大叔总嘱咐我不能莽撞,就是这个道理吧!于是他嘿嘿一笑,说:“好,咱们就这么办了。”

他俩来到老董大爷的门前一看,门关着,三间房子全都黑着灯。

两个人警惕地往房子的四周看了看,盐沟外面的马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百里盐滩上,没有一点动静。

他俩没有叫门,走到西房的窗下面,用手轻轻地敲了两下窗户。时间不大,屋里有人问:“谁?”

严志诚小声回答:“满升,是我。”

“好,等一下。”

不大一会儿,门开了。严志诚和田冬生习惯地往四外环视了一下,这才侧身进屋。董满升回手把门插好,领着他们一同走进西屋。

董满升划着火柴,点着了小油灯。严志诚借着灯光在屋里看了看,回头把灯吹灭,说:“别点灯了。”接着又问:“怎么,还是你一个人睡觉啊?”

董满升说:“一个人睡觉方便。”

田冬生问:“方便个啥?”

董满升说:“嘿,你们来了,这不方便吗?”说完,他嘿嘿地笑了。

原来这间屋子里,有咸水村两个孩子跟董满升做伴,自从严志诚和田冬生到这儿来了以后,董满升就把那两个孩子打发走了。

三个人刚刚倒在炕上,董满升就问:“怎么样,这回得带我走了吧?”

田冬生问:“你妈同意了吗?”

董满升说:“合计好几次了,看样子我妈还有点舍不得。”

严志诚问:“满升,大娘都说啥来着?”

“我妈总说我小。”董满升忽地一下坐起来,把胸脯一挺,说:“你俩看,我还小吗?”

严志诚借着月光,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小伙子,墩粗的个子,方方的大脸,两只大眼,在这黑夜的屋子里闪着光亮,从语气里,听得出,他是多么憨厚、坚强啊!于是他接着又问:“满升,你为啥要参加呢?”

“我受不了这个窝囊气。”董满升在腿上用力地拍了一下,说:“远的不说了,你们知道;就说说这两天发生的一件事吧……”

董大爷和董满升爷儿两个,是给大资本家李大麻子晒滩的。今年上滩以来,已有一个多月了,连一文钱也没有发。董大爷的家里揭不开锅了。

昨天下晚,满升跟着爸爸收工回家,肚子饿得瘪瘪的,董大娘却没有粮食做饭。满升生气,说:“李大麻子这伙子,都是吃庄害户的手,拿着工人的血汗钱,就知道下馆子、嫖窑子。照这样下去,哪一家晒滩的活得了啊!”

“是啊,养滩的没有好下水!我们不能老忍着!”董大爷也生气地说。

董大娘知道老头子的脾气,向来没有低三下四过,遇到什么难处,总说:“他有钱,我不沾他。”可是今天,家里揭不开锅了,在火头上,那要是找上门去,可不得了啊!于是忙问:“你打算怎么办?”

董大爷把眼一瞪,说:“明天一早,找李大麻子要账去!”

“那还行!”董大娘吃惊地说:“咱们穷人能碰得过他们?”

“怎么碰不过?”董大爷说:“你忘了,那年他们扣着工钱不给,严老成领着大伙,闯入三水镇,不是把钱要来了吗?”

“那是多少人啊?”董大娘两眼望着老头子,叹了一口气,说:“唉!算了吧,他们有日本人撑腰,胳膊拧不过大腿呀。你一个人找去,逮不住黄鼬,倒许弄一身臊来。明天早上我还是借点去吧。”

董满升坐在那里,干生闷气,等妈妈把话说完,他把头一扬,说:“我看啊,非得和志诚他们一块儿干不可;要不,这个气哪辈子受出个头来!”

妈妈看了看儿子,没有说啥。

第二天早上,董大娘拦着老头子没有去三水镇,督着他们爷两个上了滩,她这才去外边借吃的。

董满升先走了。董大爷出门不远,见迎面来了两个人:前面走的是盐警小队长胡德彪,后面跟着的是李大麻子的当家兄弟李四混子——一个日本宪兵队的特务。要是往日,董大爷早就躲开了,可是今天没有,因为李大麻子这副滩是李四混子给代管的,他来了正好要工钱。

董大爷迎上去,说:“老四,你跟东家说说,该给我们发工钱了。”

“怎么着,要工钱?”李四混子把脑袋一歪,看着董大爷。

“不要工钱怎么着?人是官的肚子还是官的吗!”董大爷往紧逼了一句。

“嘿嘿!”李四混子一阵冷笑,“你还找我要工钱呢?我正要找你要房钱哪。好,咱们就算算吧!”

“什么?算房钱?”董大爷一听,这火可就大了。他说:“要哪份房钱?这房子,李掌柜的亲口说,要塌了,没有用了,要我修理修理住,半季滩钱抵给我了。你们还要啥房钱?”

“哈哈!”李四混子上前一步,掐着腰说:“半季滩钱买三间房子,没那么便宜的事儿!住房就得给钱,不给,今天就把你带走,咱们得找个地方说说!”说着,他伸手就抓董大爷。

董大爷抬手一拦,一下子把李四混子拦出老远。走在前面的胡德彪,见董大爷还手,上前一脚把董大爷踢倒,李四混子上来就打。

胡德彪和李四混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打人,盐工们火了,一起围了过来,和他们讲理。这两个家伙看事不好,瞅个空子溜走了。

……

董满升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你们说,这个气谁受得了哇?叫我跟你们走吧。你们不是总对我讲阶级斗争、阶级斗争吗?我哥哥也常对我说,打走日本鬼子,穷苦盐工才能得翻身。你们说,咱们这个阶级,还不得起来跟那伙子王八蛋们斗争吗?”

严志诚听着不住地点头。

田冬生用手一捅严志诚,说:“志诚,我看就那么办吧。”

严志诚笑了笑,没有回答,转脸对董满升说:“满升,你跟我们走是欢迎的,但必须做好一件工作……”

“啥工作?”董满升可高兴了,没等严志诚说完,就说:“只要让我跟你们走,莫说一件,一百件工作都可以。”说罢,他俩眼直望着严志诚。

田冬生把话接过来:“就是打通你妈的思想呗。”

“这个,我不是说了吗,我妈妈也不是坚决反对,就是没有吐活话儿。这怎么办呢?”

“这就要靠咱们了。”严志诚说罢,抓住了董满升的手,用力地握着。

西里间屋里,三个年轻人在合计着;东里间屋里,老两口子也在商量着这件事。

方才满升一开门,董大爷就听见了。他白天挨了胡德彪和李四混子的打,虽然伤势不重,但是这口气出不来,他睡不着。他推醒老伴:“志诚他们又来了。”

“又来了?”董大娘淡淡地重复了一句。对于董满升参加游击队的事,她心里很矛盾。自从她和严志诚、田冬生见面以后,她真开了窍。听人家说的、讲的,那真是条条是道,句句在理,每一句话,都说到自己的心里去。穷人为什么受苦?日本人为什么能够进中国?那些特务、盐狗[2]们为什么那样为非作歹?这些事,过去总是糊里糊涂,现在她明白过来了。对于打走日本鬼子,穷人闹翻身,那更是打心眼里愿意。可是满升的事儿,她总认为他太小,满打满算才过了十七个年头,让他去扛枪打仗,放不下心。再说,家里的日子紧巴,老头子又那么大岁数了……这个事,前些日子满仓回家,她也对满仓讲了,满仓跟她讲了许多抗日救国的道理,说:“他愿意去就该让他去。”她还是没有完全想通。

董大爷说:“依我说啊,还是让满升跟他们去吧!抗日救国的道理,人家说了,咱也明白了,就不再说了。满升去,也省得在滩地里受罪呀。”他见董大娘没有言语,接着又说:“孩子是小,可是话又说回来,多大才算大?难道说做爹妈的看他一辈子吗?满仓不是说队伍里有比他还小的吗?再说,我看志诚他们行,他爸爸就是一条硬汉子。”

董大娘听了老头子这一番话,心里在上下地翻腾着,她“唉”了一声,说:“儿大不由爹,女大不由娘啊!他小,这一条就不说了!可是我总想,满仓他们三口子在盐庄子住,日子够累赘的,咱们这头,你这个岁数了,满升要是一走,咱们的日子可就更够呛了,我和大富又能干点啥?”

“是啊。”老董大爷接过老伴的话,说:“咱们的日子是够难的。可是叫满升帮着我干,我看也没有奔头,你看,李大麻子扣着咱们工钱不给,那些盐警、汉奸、狗腿子们动不动就打人,照这样下去哪有头啊?志诚那孩子说得对,要想翻身过好日子,非得听毛主唐的话,和他们斗不可。你越就合,那些杂种们就越要吃你……”

老两口子在东里间屋里,述说着目前,又回忆着辛酸的往事……

鸡叫头遍,严志诚翻身起来,借着窗外的月光,他见田冬生睡得正香。白天在滩地上干了一天活儿,夜间又跑了大半宿,本应得叫他多睡一会儿,可是这儿是敌人盘踞的地方,离海庄据点只有三四里地,绝不能大意。于是急忙叫醒了田冬生,说:“该走了。”

董满升一骨碌爬起来:“我呢?”

严志诚含笑拍了拍董满升的肩头,说:“下次咱们一同跟大伯、大娘商量。”

“不!”董满升一溜身站到炕下,噘着嘴,张开两手,挡住严志诚的去路。这时,房门一开,董大爷和董大娘一起走了进来。

严志诚赶忙让座,田冬生翻身跳下了炕。

董大娘手摸着炕沿坐下,董大爷扶着门框站着。二位老人家上下打量着董满升。

看到了这般光景,严志诚、田冬生刚要说话,老董大爷上前拉住董满升的手,说:“孩子,你不是说要跟他们去打鬼子吗?刚才我跟你妈已经合计好了,你就跟着他们去吧。”

“真的?”董满升高兴地跳了起来。

“真的!”董大娘把董满升拉到跟前,看着儿子的脸,慢慢地说:“是真的。大半宿,我和你爹都想过了,咱们家祖祖辈辈都受滩灶户的欺压,如今,日本鬼子来了,日子更苦了。老这样下去不行。为了咱穷苦人过好日子,就要豁出去和他们干,你妈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就是你还年轻,不懂事,我还不大放心。”

“妈,你放心好啦,到部队上,志诚和冬生全会照顾我的。”董满升仰着脸,欣喜地看着妈妈。

董大娘又说:“往后可不能由着性子来呀,凡事都要听你两个哥哥的话。”

严志诚往前迈了一步,说:“大娘,你就放心,咱们都听毛主席的话,干革命!”

董大爷看着严志诚这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心里是特别高兴。当他听到严志诚说出“毛主席”这三个字时,心里一团火热。他明白,毛主席是我们穷人的大救星,只要听毛主席的话,准没错。他上前拉住严志诚的手,说:“孩子,我把满升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像你爸爸那样,听毛主席的话,领着大伙儿,和日本鬼子拼,拼到底!”

严志诚心里非常激动。他满怀信心地说:“老人家,你放心,咱们盐工,一定要团结起来,和全国人民一道,把日本帝国主义打出去!”

“好样的!”董大爷两手拍着严志诚的双肩称赞说。

田冬生见两位老人家送子参军干革命,激动得站在一边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公鸡又啼了。严志诚他们不便久留,忙说:“天快亮了,我们该走了。”

“我呢?”董满升一步跨到门前。

严志诚说:“满升,你先等一下,五天之内听我的信儿。”

“不!”董满升可着急了,“好容易妈妈答应了,怎么又不带我走,这可不行。”

田冬生哈哈笑着,一把拉住董满升,说:“傻兄弟,你只当就你一个人啊!不,咱们的人多着哪!要走也得一块儿走啊!那时候,端起大枪,就跟敌人干了。”

严志诚也解释了一番。

董大娘看儿子那份儿着急劲儿,说:“你看,脾气又来了不是?我不放心就不放心在这儿,等两天,我也好给你缝缝补补嘛!”

董满升怕妈妈着急,忙对严志诚说:“咱们一言为定,五天之内你一准得来,不来,我可要找你们去。”

董大爷出门看了看,滩地上依然静悄悄地,这才把严志诚和田冬生送出门外。

董满升送出一里多地远。他站在路旁,看着严志诚和田冬生,肩并肩,踏着月光,沿着滩地的大埝,朝着东方,一直走了下去。

【注释】

[1]滩灶户:盐业资本家。

[2]盐狗:当时老百姓对伪盐警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