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晒盐工人三大愁:拾盐、扒盐、拉大轴。”如今,正是扒盐、抬盐季节。
天空一点云丝也没有,毒辣辣的太阳,挂在头上,像火一样烤着盐工们的身子。
盐滩里边的卤水平平的。结晶池的池道上,堆着一行行新扒上来的白盐,被阳光一照,刺得人睁不开眼。在盐沟大埝旁边,堆起一人多高的盐坨,盐工们赤着臂,光着脚,抬着那笨重的大盐筐,迈着沉重的步子,艰难地往盐坨上攀登着。
一个姓唐的老盐工,倒下盐筐,直起腰来,望了望天空,嘴里喃喃地说:“真是够呛,啥风没有!”跟老唐一副杠抬盐的严志诚,把手放在额上,遮住阳光,往滩地伙房那边看了看,说:“这伙子吃人的家伙,又不给送水了!”
说完,两个人抬着空筐,走下盐坨,又有两个盐工,抬着一大筐盐,拼命往盐坨上攀去。
抬着三四百斤重的盐筐,往这样高的盐坨上爬,脚一沾盐,真痛得揪心啊!脚底板和腿腕子,被锋利的盐碴刺破了,眼看都要冒出血来了。抬这盐筐,真是筐筐累折腰,步步咬碎牙啊!盐工们用舌尖舔着干裂的嘴唇,喘着粗气。他们抬头望望天,低头看看地,是多么盼望有一点风丝儿啊,又是多么盼望有水喝呀!可是,天,就是这样闷热,连一点风丝也没有:想喝水,那更是没有门儿,在这日本帝国主义霸占的盐滩上,谁还管盐工们的死活?水,滩地上有的是,可是那全是卤水,喝不得呀!
太阳蒸发着卤水,也烤着人;卤水冒着热气,也蒸着人。上边烤着,下边蒸着,盐工们在盐滩里干活,就好像闷在笼屉里。
严志诚和老唐抬着空筐回到池道上,把筐放在盐行头[1]的筐底[2]上,抄起晒得烫手的木锨,咬着牙,往筐里装起盐来。
为了成立盐民游击队,严志诚已经几夜没有睡好觉了。昨天夜间,他又和杨洪海、田冬生等几个党员,研究了一个通宵,认为条件已经成熟,决定最近就正式成立。
“奶奶的,干,累个死;不干,饿个死,这叫啥世道?咱们穷人算是掉在后娘手里头了,这个罪,到啥时候有个头啊!”老唐装着盐,气愤地说。
“大海再宽,它总有个边吧!”严志诚狠劲把木锨往盐上一插,大声说:“我看,只要大伙齐心,就能叫这些吃人的魔鬼们低头!”他这两句话,震动了周围的盐工们,都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他,大家心里明白严志诚这句话的意思。
老唐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又粗又壮的小伙子,知道他是个说得出、做得到,响当当的硬汉子,如果有他领着头干,准能干出个样儿来。可是他反过来一想,又含糊了,便摇了摇头,说:“唉!不是你出关以前那个时候了。那时节,老严大叔领着我们,到了三水镇,把滩灶户吓得直哆嗦,硬把工钱给我们要了来。现在,怕不行了!”
“为啥不行?”严志诚问。
“我的好兄弟,那是啥时候?你看那些日本人的炮楼,咱们惹得起吗?”老唐说完,两眼直盯着严志诚。
“惹不起?……”严志诚把眼一瞪。老实说,如果附近没有别人,严志诚可要对老唐说说形势,讲讲抗日必胜的道理。但是他看了看,附近干活的,除去晒滩的,还有抱锨的[3],另外,还有很多搭短工的,很复杂。他想:对这样的老盐工要做好工作,抽空要到他家去串个门儿。在这个时候,应该保持冷静。他只狠狠地说了一句:“好啊,那就等着瞧吧!”
装满了筐,两个人抬着,又一步一步地往盐坨上登。盐坨陷脚,严志诚在前面猫着腰狠拽,老唐在后面弓着背猛推,他们刚刚抬到盐坨上,就见从盐沟的大埝上,远远地跑来一个人。这个人,边跑边喊:“了不得了,活埋人啦!”
大家听了,吃了一惊。
来人跑得很快,临近了,严志诚仔细一看,是张大妈的儿子张小虎。他不是跟着杨大叔干活吗?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儿?他忙把手中的盐杠一扔,从盐坨上跳下来迎上去。后面的盐工们,也都扔下手里的家伙,拥了过来。
张小虎喘得张着大口,脸都变色了。严志诚忙把他搂在怀里,问;“啥事?快说!”
张小虎扑在严志诚的身上,喘了两口大气,着急地说:“快!胡德彪要活埋刘德望。”
“为什么?”严志诚问。
“刘德望拾盐晕倒了,胡德彪说他得了瘟疫,刨坑就要活埋……”
严志诚忙问:“埋啦?”
“没有。海山他们正顶着呢。杨大叔叫我来给你们送信。”
严志诚心想:这可是关系到阶级弟兄生命的大事,必须顶住,也好借这个事件,教育盐工,激发起大家的阶级觉悟,民族感情,促使我们的盐民武装早日成立。想到这里,他问:“在哪儿?”
“在西滩。”
“走!”严志诚把手一挥,从沟边抄起一把大铁锨,冲着大伙说:“走,咱们看看去!”说罢,他领着大伙往西滩跑去。
张小虎又奔往另外的盐滩送信去了。
在西滩三间土房子后面,用芦席临时搭了一个窝铺,是给盐工住的。这窝铺有两丈多长,半人多高,里边用竹片子支着,外边用芦席围着,在窝铺的当中,吊起了一张芦席,这就叫“大门”。
离窝铺不远的盐沟大埝旁边,有两个盐警,在挖土坑。盐警小队长胡德彪,腰里别着手枪,站在窝铺门前,掐着腰,斜瞪着眼;在他身后,站着两个端着大枪的盐警。
窝铺门口,一字儿站着二十来个盐工,一个个脸色黑瘦,怒气冲冲。李海山掐着腰站在最前面,两眼直瞪着盐警小队长胡德彪。
刘德望倒在窝铺里的稻草上,昏迷不醒;杨洪海守候在他的身旁,两眼从席缝里盯着窝铺外面,心里头盘算着这次斗争的情况……
这些天来,刘德望一直在挣扎着干活。他脚上有几处伤口,被卤水腌得又红又肿,痛得钻心。但是因为使了“滩空子”[4],不干活就得花钱请人来顶替,所以就只好强挣扎着干。这种年月,家里的生活还没有着落呢,谁还有钱请人啊!昨天晚上,他疼得睡不着觉,就把脚放在泔水桶里泡着,好减轻一点疼痛。这是无钱医治伤口的盐工们常用的办法。可是今天早晨,他的脚肿得更厉害了。实在没有办法,他就从水车房里,找来两个木头橛子绑在脚下,好高一点,在下池子扒盐时,不让卤水挨上伤口。就这样,他强顶了一上午。到中午,天气越发闷热,刘德望累得支持不住了。
工人们干活儿,日本滩地管事的,始终在旁边盯着。他打着旱伞,扇着凉扇,还嚷天气热,可是工人们抬着大盐筐,一步一陷地往盐坨上爬,连一口水都喝不到,他却不管,口里还骂骂咧咧,嫌这个抬得少,那个抬得慢。
刘德望抬着满筐的盐,艰难地走着,走着,一下子晕倒,从盐坨顶上摔了下来。工人们马上上前去扶,可管事的硬是不答应,反说刘德望是装的。
杨洪海见刘德望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知道这是热晕了。于是,忙对大家说:“不行,是热的,得快抢救。”工人们听了,都一起围了过来,把刘德望搭到了窝铺里。
这个盐滩管事的一瞅,盐工们不听他的,都去抢救刘德望,可真火了。他把旱伞一收,往胳肢窝里一夹,就朝沙岗子日本华北盐田大柜[5]奔去。他一边走一边嚷:“这还了得吗,活儿都不干了,简直是要造反啊!”
管事的走了不大一会儿,盐警小队长胡德彪带着四个盐警气势汹汹地来了。他来到滩地,不问青红皂白,非要活埋刘德望不可。
杨洪海心里一惊:难道能让自己的阶级弟兄这样死去吗?不行!因为在这盐工武装队伍成立以前,自己不便出头,就悄悄地派了张小虎去给严志诚他们送信,又暗地里把李海山找来,叫他先抵挡一阵。
李海山听说,气得一蹦老高,今天如果不是杨洪海提前给了他底,让他压住性子,拖住时间,等着人们都来了再拿对策,他早就跟胡德彪拼了。
胡德彪站在那边,看着这些盐工,心里犯了嘀咕:怎么,堂堂的盐警小队长,要活埋一个半死不活的盐工都不行?这对胡德彪来说,简直不可想象。他抬头看了看李海山和另外二十来个盐工的气势,觉得真有点扎手。他想,要是把事情闹翻了,工人们拼了命,可不好办。但他又一想:不会,绝对不会!他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他姓他的刘,他姓他的李,姓李的为姓刘的拼命,哪有这种事呢?
胡德彪想到这里,用手把他那肥胖的大肚子上的武装带紧了紧,嘴噘了噘,说话了:“喂,喂,你们这是干什么?我这可是奉了盐滩日本掌柜浅野和皇军队长高乔的命令,前来执行公事的。咱们可都是吃日本盐滩这碗咸水的,是朋友,闪个面儿,不然的话,我可就不客气了!”
盐工们对这小子的威胁十分蔑视,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一个人言语。李海山胸膛里的怒火,早就顶了脑门子,可是他没有动,只是憋足了劲,等着,等着张小虎把人叫来,再狠狠教训这个狗汉奸。
胡德彪见盐工们不言语,龇了龇牙,把帽子往后推了一下,掏出手帕,擦了擦脑门子,继续说:“诸位,咱们把话交代清楚,天这么热,咱们盐滩上闹瘟疫,皇军怕把大家传染上,才让我来埋人灭菌。皇军这可是为咱们好啊!”
李海山这时憋不住了。他跨前一步,把腰一掐,厉声喝道:“放屁!你也知道热,刘德望是热晕了,不是瘟疫。”
胡德彪马上朝着李海山逼了过来:“你怎么知道?皇军不比你明白?”
“我们为啥不知道!”李海山挺胸回答:“这么热的天,你们连口水都不给我们喝,不用说刘德望上了年岁,就是年轻的也受不了!”
胡德彪一听,心说:哎哟呵,敢情姓李的还真要为姓刘的保镖,看起来不用硬的不行。既然李海山敢于出头讲话,那么,我就应当把这个领头的抓起来。他把大肚子一腆,两道短眉毛一拧,两只金鱼眼一翻,嘶哑着嗓子说:“李海山,你要干什么?告诉你,我这是奉了大日本皇军的命令,你长了几个脑袋敢违抗?”说着,他就往李海山跟前凑合。
李海山也不示弱。他两臂一晃,把小褂甩在一边,露出了黑红色的胸膛,厉声说:“违抗又怎么样?”
李海山一脱小褂,很多工人也都把小褂扒了。
杨洪海在窝铺里见李海山领着盐工这样干,心想:干得好!既要拖延时间,又要顶住。在这个节骨眼上,领着群众干,才能打掉敌人的威风,保护住阶级弟兄。
李海山又跨前一步,蔑视地对胡德彪说:“姓胡的,你听日本人的话,要活埋我们中国盐工,可是你没有问问,我们中国盐工能够答应吗?”
“绝不答应!”盐工们一起怒声回答。这声音犹如渤海的海啸,在空旷的盐滩上久久回荡。
胡德彪万万没有想到盐工们会这么硬。为了壮声势,他回头把那两个挖坑的盐警叫过来,五个人并排站在盐工的面前。
工人们完全知道胡德彪的禀性:这个狗汉奸,是吃喝嫖赌无所不好;见了富人低头哈腰,见了穷人横眉立眼;只要有了钱,他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向来就是有奶便是娘。今天,他为了讨好主子,很有可能要对盐工下毒手。
李海山见胡德彪叫回了挖坑的盐警,顺手就抄起了一把大铁锨;工人们也把铁锨、大镐抄在手里。
胡德彪见情不妙,抽出手枪;那四个盐警也把子弹推上了枪膛。
胡德彪把牙一咬,冲着他身旁的四个盐警,声嘶力竭地喊:“把李海山给我带走,把刘德望给我拉出来埋了。我看他们谁敢拦?谁拦,我就先毙了谁!”说着,他把手枪一举,大肚子一腆,就直朝窝铺冲去。
李海山和盐工们,紧握着铁锨、大镐,筑成了一道人墙。只要是盐警们敢往上冲,今天就要拼个你死我活。
盐警们果然往上冲了。
李海山和盐工们也把铁锨、大镐一起举起来,迎了上去。
胡德彪见他的威吓镇不住盐工,举起手枪就要喊“打”。正在这紧张时刻,猛听得在窝铺后面,有人大喊:“不许埋人!”这声音,犹如晴天打了个霹雷,震得这满滩的卤水起波澜。随着这声音,就见一个人,光着膀子,手握铁锨,闯到人群当中。接着呼啦啦一阵响,围上来一群盐工,个个拿着铁锨、大镐,齐声怒吼:“不许埋人!”
胡德彪的“打”字没有出口,却变成“啊”的一声。他仔细一看,为首的这个人,紫红色的脸膛,两道浓眉毛,一双大眼睛,粗壮的身材,往那儿一站,就像半截黑塔一般。他手里握着一张明光锃亮的大铁锨,真是威风凛凛,令人不寒而栗。这个人他认得,正是前些日子闯关东回来的严志诚。
胡德彪看罢,不由得倒退了两步,把举着枪的手乖乖地放了下来。
胡德彪再往南边一看,就见海边的大埝上,人影晃动,喊声震天:“不许埋人!”“不许埋人!”好家伙,又有很多盐工直奔窝铺而来。
这会儿,胡德彪可真有点不知所措。但他却不肯在盐工面前服输,反要打肿了脸充胖子。他故作镇静,往前挪了半步,对严志诚打起官腔:“你们这是干什么?嗯?这么些个人,放着活儿不干,都跑到这里来,这要叫浅野掌柜的知道了,还了得吗?”
严志诚嘿嘿一阵冷笑,轻蔑地说:“管他什么‘天爷’‘地爷’,今天我先跟你说明白,我们盐工不是好欺侮的,今后,不论他是谁,再要压迫盐工,就留神他的脑袋!”说到这里,严志诚把手里的铁锨往地上一戳,明亮的铁锨头被太阳光一照,发出一道寒光;地上的一根木棍,“咔吧”一声剁成两节。
胡德彪倒吸了一口凉气,一连退了好几步。
盐工们越来越多,把胡德彪和四个盐警团团围困在当中。
杨洪海真是打心眼里高兴。严志诚这一露面,果真把胡德彪给镇住了,这个孩子的一举一动,真有点当年他爸爸的气派啊。老杨想,这儿离沙岗子日本大柜才十来里路,又是大白天,如果时间一长,恐怕发生意外。于是他把张小虎和另外两个盐工叫到窝铺里,把苏醒过来的刘德望,背到盐庄子张小虎的家里。
这里刚刚把刘德望背走,窝铺外面更热闹了。只听得盐工们齐声呐喊:“打呀!”“打呀!”
老杨到窝铺外面一看,严志诚和李海山、田冬生领着盐工们,正在追赶抱头鼠窜的胡德彪和那四个盐警。
胡德彪和那四个盐警,犹如五条丧家之犬,一个个狼狈不堪,顺着盐滩的大道,直往沙岗子跑去。
杨洪海怕胡德彪狗急跳墙,胡乱开枪,造成伤亡,刚想派人喊住,只见严志诚已经领着盐工们往回赶来。
这时,前面公路上“嘎嘎”响了两枪。
原来,胡德彪让工人们这么一追,给吓糊涂了。这是他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大的败兴事。他以往对待盐工,就知道打骂、欺压,可是今天,盐工们竟然群起反抗,使得胡德彪不知所措,只顾逃命,连手里拿着枪都忘了。当他跑过桥头,看见了沙岗子日本大柜,就像抓到了救命草,才想起了手里拿着的枪。于是他举枪朝天打了两下。
【注释】
[1]盐行头:池道上堆盐的地方。
[2]筐底:为了在抬盐直腰时省劲儿而留下的盐堆。
[3]抱锨的:当地对盐滩上导卤的工人的称呼。
[4]滩空子:盐工提前使的定钱。
[5]大柜:目本盐田的办公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