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春天的盐滩，到处都冒着碱气。一队队的日本兵和盐警，从这座盐村奔往那座盐村，从一副盐滩扑向另一副盐滩使得这渤海岸上的村庄和盐滩，笼罩在白色恐怖之中。
三水镇日本宪兵队队长高乔，拼凑了二百多日本兵，二百多盐警，分三路窜进了盐滩解放区。他趾高气扬，亲自率领着中路自三水镇出发，沿着公路直扑黄须堡。五天来，他占领了海庄、咸水村、三岔口，到达了硝坨子、盐庄子，最后竟扑到了他从未到达的黄须堡。沿海边的一路也悄悄地自海边摸到了沙岗子，最后也到了黄须堡。他本想找到盐民游击队决一死战，消灭盐民游击队，永远霸占盐滩；可是，出兵五天，不但没有看见游击队的主力，各个盐村里连个壮年人都看不见，东西全藏起来了，人也走了。有时看见几个老年妇女，问她们什么，都说不知道，再三逼问，也是不说，简直是没有办法！
在这五天里，白天，他神气十足，虽说有时踏上地雷，死几个人，但威胁不大；一到晚上，日子就不好过了，虽然说住在据点里，但炮楼周围总有不断的零星枪声，有时岗哨被流弹击毙，有时被游击队摸走。你出去打，根本就找不到目标，有时还会踏上地雷，死伤人员。直弄得高乔是吃睡不宁，坐卧不安。最使他担心的是后方供应。在解放区，半粒粮食也找不到，所有的东西全靠从三水镇往这儿运，几十里路很不安全。出发的第三天，有一队运输军用物资的汽车，刚刚开过咸水村，就触了地雷，有三辆汽车当场被炸翻，物资全部损失，另两辆，掉头往回跑，也被游击队击毁，放火烧掉。
现在，高乔急于找盐民游击队主力较量，每天自三岔口出发，到硝坨子、盐庄子、黄须堡一带搜查、清剿。
这天，高乔和雷紫剑领着人，到附近盐村里骚扰了一阵，下午五点多钟，便早早地回到三岔口据点。
三岔口是高乔的临时指挥部，据点的四周，又拉上了铁丝网，设上了鹿砦，还横七竖八地拉满了电话线，就像被风雨吹打过的蜘蛛网一样。这根根电线，通往三水镇和盐滩上新设立的各个据点。高乔就是通过这些电线，来指挥和操纵着这次对盐区的大规模“清剿”。
今天，高乔出去，又扑了个空，他越发感到奇怪。他用的是“拉网扫荡”的方法，从三水镇一出发，就把兵力拉开，从海边一直拉到北宁铁路，从西往东一步一步赶过来的，游击队几百号人，漏了网能看不见吗？难道说盐民游击队完全撤到了黄须堡以东？真要是这样，那也不错，等到明天，从苇滩车站出发的一路到达后，我们一起往前推进，再叫东面镇海集上的皇军配合一下，他们还是跑不了。不过，就怕……他不敢往下想了。
夜里，又响起了零乱的枪声。但这枪声不但没有使高乔高兴，反而使他更加苦恼。因为他知道，这绝不是游击队的主力，而是小股部队配合民兵进行袭扰，如果出去追，肯定会上当。对于这样的事儿，几天来，他已经习惯了。
他睡不着觉，对着煤油灯，两眼冒着凶残的光芒，苦思默想了半天，渐渐酝酿出一个合围游队击队的计划。于是拿起电话听筒，给镇海集打了个电话。正想叫苇滩车站，一个日本兵从炮楼底下钻了上来，在高乔的面前一站，说：“那边来电话问，现在前进不前进？”
高乔知道这“哪边”是苇滩车站下来的日本兵。他苦笑了一下，前进，哪里有盐民游击队呢？但他看见雷紫剑在这里，只得把胸脯一挺，伸手抓住了腰间的洋刀把子，大声说：“告诉他们，不要待在那里了，马上前进，天亮前赶到黄须堡和我们会合，向镇海集推进。游击队在那里。”
那个日本兵答应了一声“是”，走了出去。
雷紫剑一听高乔改变了主意，而且要在夜间出发，赶紧凑上来说：“太君，到镇海集干什么？”
高乔一仰脸，哈哈大笑，说：“你的太笨，土八路吓跑了，不在盐区，躲到黄须堡以东去了。”
雷紫剑又说：“那夜里出发，土八路……”
高乔这下笑得更加厉害：“这里，游击队主力的没有，几个土八路，你的不要害怕，我要以小的损失，换来大的胜利。游击队欺负我们夜间不敢行动，我偏要在夜里出发，拂晓前赶到黄须堡会合，然后向东推进，一举消灭游击队的主力。你们中国的兵书上说，这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说完，他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雷紫剑看看高乔的主意已定，也不好再说什么。游击队主力目前究竟在什么地方，他也不知道。听高乔的猜测似乎有些道理，但又没有充分的根据。他想，不妨试试看。于是，怀着一种狐疑的心情快快地走出了高乔的办公室。
盐滩上盐沟纵横，盐池片片。这对于游击队的活动来说，并没有多大妨碍，涉水而过就是，那盐沟和池埝，还可以作为自然的战壕，隐身的屏障；可是对于日本兵，却成了奔袭游击队的可憎的障碍。高乔进入盐滩以来，深感这些障碍物使他行动不便，所以他就命令盐警队，连夜在一些主要的盐沟上修起了便桥。桥头设有蒺藜闸门，白天取开，晚间再堵上，防止游击队通过。特别在三岔口炮楼附近，这种东西就更多。
半夜时分，“哗啦”一声，三岔口据点外面的蒺藜门开了，一百多个头戴钢盔的日本兵和一百多名盐警，手持大枪，走了出来。他们神情紧张，弓腰曲腿，向东窜去。这是奉高乔之命，去黄须堡奔袭盐民游击队的。他们走到一座便桥，拉开蒺藜门，蜂拥而过。
前面不到三百米远，又有一座便桥。这前后两座便桥，是架在并排的两条进水盐沟上的。他们拉开蒺藜门，又蜂拥地走上了便桥。
当几个排头兵刚刚通过便桥的时候，忽然一声巨响，便桥被炸飞，走在桥上的一些日本兵，被炸得血肉横飞，没上桥的日本兵和盐警队，扭过头去就往回跑。这时，埋伏在盐沟里的游击队和民兵们的枪弹和手榴弹一起压了过来，直打得敌人在两条盐沟中间团团乱转，死伤不少。混乱中，他们明白过来，企图跑回炮楼负隅顽抗，可是，刚走到桥上，又是一声巨响，炸死了首先走上桥的敌人，也把他们的回路给掐断了。游击队的枪声更加密集起来……
前边响了地雷，可把高乔给吓坏了，他庆幸自己走在最后面。面对着这个混乱而紧张的局面，他大喊：“卧倒，快快地卧倒抵抗！”可是，在这枪声中，敌人都吓慌了，根本就无人理他。待眼前的这一座便桥也被炸毁，他更加惊慌起来，听那密集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也不知游击队有多少，就扔下部队，和雷紫剑返身逃回炮楼里。
高乔爬上炮楼，滩地里的枪声越发密集起来。他赶紧下令，炮楼上开火，往盐滩里打，以为呼应。停了好长一会儿，他好像忽然醒悟。命令看守电话的日本鬼子，赶快给从苇滩车站出动的日本陆军打电话，告诉他们，这里已经和盐民游击队的主力接上火儿，立即改变原来的计划，穿过盐庄子、硝坨子，往三岔口运动。
高乔传下命令以后，背着手来回地踱开了方步，嘴里在不停地叨咕着：“找到了，可找到了，给我狠狠地打！”他看那守着电话机忙碌的鬼子，在传达着他的命令；雷紫剑在屋子当中那张桌子上的一盏马灯下，看军用地图。
时间刚过半夜。一层炮楼里边只点着一盏油灯，显得特别昏暗。高乔走到雷紫剑近前，趴在那盏马灯的旁边，也看起那张渤海盐区的军用地图来。
雷紫剑指着地图上的一个黑点，说：“高乔太君，这里就是。”
高乔点了点头。他看出雷紫剑指的是刚才被盐民游击队用地雷炸掉的两座桥，把嘴一撇，深深地喘了一口大气，说：“炸掉的没关系。”说着，他也指点着地图说，“苇滩车站那里的皇军从这边过来，我们在这里一堵，里应外合，盐民游击队……”
“太君当机立断，妙，妙，妙极啦！”雷紫剑开始兴奋起来。
电话铃响了。一个日本鬼子走来说：“高乔太君，浅野先生自第二盐田来电话。”
浅野？高乔纳闷，这深更半夜的，他来电话有什么事？高养伸手拿过电话一听，愣了：“什么？你说什么？……你那里发现了盐民游击队！……不，小小的，小小的，小小的，大股的在这边，我已经发现……什么？我这里抽不出兵力……啊，别处？别处怕也不行，况且也不需要。让你那里的盐警顶住打吧！”说罢，他把电话放下。
高乔感到奇怪，三水镇以西的盐滩上，从来也没有发现过盐民游击队呀，为什么今天在那里突然发现了呢？就是去几个土八路，实在也用不着如此惊慌。他对浅野非常生气，觉得他太沉不住气，太大惊小怪了。上次他在第一盐田，搞了个假情报，把他害得好苦！
外边的枪声一阵紧似一阵，但高乔觉得这枪声还不够激烈，应该紧些再紧些，因为那样才更可以证明盐民游击队的主力就在近前，才可以实现他的合围计划。高乔简直是发了疯。他把那柄杀人的洋刀，“嗖”的一声，从刀鞘里抽出来，舞弄了几下，又举到眼前，看了看那锋利的刀刃，发出一阵哈哈狞笑。一会儿，他突然收住笑声，把刀插入刀鞘，来回踱起了方步。
一个日本军曹，坐在桌子旁边守着电话，冷不防，高乔上前一把把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问：“你的说话，盐民游击队主力的哪里？”
这个日本鬼子，被高乔这个莫名其妙的行动吓得浑身发颤，竟答不上话来。因为从电话里，他从来也没有听说过盐民游击队的主力究竟在哪里。他只得笔直地站着，不言语。
高乔上前摘下了他头上戴着的耳机子，大声说：“你的，外边看看。”
“是！”这个鬼子答应一声，转身就往炮楼的门口走去。他把铁门轻轻地拉开一条缝，伸出脑袋，他要遵照高乔的命令，看个究竟。
谁知，就在这时，“啪啪……”一阵枪响，一串子弹迎头飞来，这个鬼子惨叫了一声，一屁股坐在炮楼里，一动不动了。
高乔一惊，见这个鬼子的脑袋，被子弹穿了个窟窿，鲜血往外直流。没停多久，高乔又乐了，自言自语地说：“盐民游击队的主力在这边，第二盐田那里是小小的。”
电话铃又响了。那个看守电话的日本鬼子已死，没人去接，这电话的铃声就连续响起来，吵得高乔实在发烦。他以为又是浅野小题大做，来电话告急，上前没好气地拿起话筒，就要向对方发脾气；可是，当他一听到对方的报告，就瘫软地坐在椅子上，头上，汗珠子一个劲儿地滚了下来。
原来这个电话是从苇滩车站打来的。告诉他，从苇滩车站出发的日本陆军，按计划往黄须堡会合，还没走到燕河，就走进了游击队的地雷阵，死伤过半，现在被盐民游击队和清水河支队团团围住，难以支持，要求高乔一定抽出兵力前去救援。
高乔十分懊丧：现在自身难保，哪里顾得上前去救援别人？
这一来，他反担心起第二盐田的安全，浅野电话上说，那里发现了盐民游击队，甭管大股小股吧，也是小心为上。他想打电话问问，就贝从炮楼顶上慌慌张张地跑下一个人来，高乔定睛一看，是雷紫剑。
雷紫剑听说第二盐田发现了盐民游击队，他很不放心那儿的一小队盐警，就上了炮楼顶。
这工夫，雷紫剑跑到高乔跟前，说；“高乔太君，第二盐田那边起火！”
“什么？你说什么？”高乔大吃一惊。
“第二盐田那边起火！”雷紫剑重复了一句。
高乔急忙爬上炮楼，抓起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从枪眼里望去，只见在三水镇西南，有一片隐隐约约的火光。
高乔把望远镜往旁边一扒拉，走下炮楼，抓住电话机的摇把，拼命地摇了起来。时间不大，第二盐田的电话接通了，就听得电话里说：“你找谁？”
高乔对着电话筒大喊：“我找浅野经理说话。”
电话听筒里一阵大笑，说：“不用说，你是日本宪兵队队长高乔啦，告诉你个好消息吧，你们的浅野，已经上西天啦！”
“什么？你……”高乔目瞪口呆。
电话里又说：“怎么，你不认识吗？我就是你要找的盐民游击队队长严志诚。告诉你，咱们三水镇里见！”
“咔嚓”一声，对方把电话放下。
“火，火！”突然有人惊叫起来。
高乔把手里的电话筒子一摔，忙扑向炮楼的一个枪眼，推开别人，往外一看，可了不得啦，不仅是第二盐田一片火光，就连那海庄一带也是火光冲天。高乔这才意识到，他出来“扫荡”，辛辛苦苦重建起来的据点今夜要全完了，那里驻守的人员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高乔看到这里，“呀”地叫了一声，扑在炮楼的墙壁上，他恨不得一下子把这炮楼推倒，把整个世界毁灭！
就在这时，猛听得头上“轰隆”一声巨响，只震得天摇地动。原来一颗炮弹正落在炮楼顶上。
炮楼里一阵大乱，不论是盐警还是日本兵，一个个拼命往外爬。
高乔此时完全清醒过来，不再发疯了。他也尾随在人们的背后，爬出了炮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