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入夜,风雪交加。日本宪兵队队长的办公室里,绿色灯罩下边,发着暗淡的灯光。高乔独自一个人,在室内来回踱着慢步。

前天,高乔接到了天津宪兵队司令部的命令,要他把杨洪海解送到天津。高乔深知道天津方面对于杨洪海的看法,不敢大意。他反复考虑,怕白天的车多人杂,走漏风声,会出问题,这才选定晚上;怕中国人靠不住,就特意找了个日本司机开刑车;并叫身边的一个得力的小队长龟村,带着十几个日本宪兵押送。

他亲自监督着把杨洪海架上刑车,眼看着刑车开走,又见外面这样大的风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万无一失了,他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把一块心病去掉了。

回想当时,捉住了一个杨洪海,满以为可以狠狠打击游击队,并从他身上捞到点重要情报,谁知,游击队是越来越兴旺了。这个杨洪海呢,是软硬不吃,只字不吐,反给自己增加了不少负担和烦恼。年前,就是因为这个杨洪海,丢了盐,没了船,死伤了那么多盐警和日本兵,自己带兵去“讨伐”,损兵折将,三水镇还差一点被清水河支队给端了。为此,他受到了上级的严厉训斥。自此,他一蹶不振,到现在,日本方面的人,连三岔口全不敢过,把三岔口以东的盐滩交给了盐民游击队。杨洪海怎么样了呢?还是要口供,没有;处死他,不行;天津司令部总说自己无能。这回把杨洪海送去了,他想,倒要看看天津方面有什么样的高招,能对付得了这个连死都不怕的共产党。

高乔在屋里,听那汽车的马达声消失,刑车已经走远,心里更加宽松一些,但,宽松不了多久,仍旧又像压上了一块石头,而且比以往更加沉重。杨洪海虽然押送去天津,可是这盐民游击队,又该怎样对付呢?

这一阵子,高乔的日子是真难熬哇!华北盐田丢了,连李三才也找不到了,后来听说让盐民游击队给枪毙了,这样,把盐区的有些伪职人员吓得也不敢凑前了。目前,不用说华北盐田,就连三岔口以西那大片盐滩,也不安宁啊……其实,又何止是那片盐区?这三水镇的周围都不安宁啊!三水镇可以说是在游击队的包围之中。清水河支队在清水河两岸、铁路两侧,到处活动;渤海支队把海岸线给控制了起来;还有八路军的正规部队……使他尤为苦恼和不安的是,那些无知无识的老百姓,偏偏和共产党、游击队一个心眼,无论你怎么“治安强化”、清剿、烧杀,他们全不怕,越来越和共产党混在一起。听说共产党提倡打人民战争。这就叫人民战争吗?真是太可怕了1太可怕了!眼看冬季就过去了,那么今年的春晒,又该怎么办呢?

高乔伸手抚摸着他那刮得铁青的下巴,在想主意。这个日本帝国主义的忠实奴才,并不甘心失败,他要和盐民游击队再较量一番。

高乔走到桌子旁边,伸手摇通了电话,叫雷紫剑马上赶到宪兵队来商量大事。

雷紫剑来到宪兵队,没说上几句话,就听得在门外汽车喇叭“呜呜”地响了两声。

高乔乐了。他对雷紫剑说:“八路头子杨洪海安全送走了。”

雷紫剑看着得意的高乔,赔笑回答了一个“是”字。就见房门一开,那个开刑车的日本司机,带着一股冷风,慌慌张张地跑进屋来,在高乔面前两腿一并,结结巴巴地说:“报告队长,八路头子,杨的跑了!”

“什么”高乔一听,吃惊非小,像弹簧一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两眼瞪着来人。

雷紫剑也从沙发上猛地站起,手里夹着的大半截烟卷,掉在地板上。

那个日本司机,哭丧着脸,一五一十地向高乔报告了一切。只见高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晌没有动弹。他那用保险刀刮得发青的脸皮,在这阴暗的灯光下,青得更加厉害。

一时间,高乔和那个日本司机相对无言;靠着沙发站立的雷紫剑,心里可犯了嘀咕:这不神了吗?押送杨洪海的事儿,连自己这个盐警大队长全不知道,可是,盐民游击队却把刑车给截了,干得这么巧妙,这可真不是说着玩的:龟村小队长领着几个日本兵去追,那不是耗子舔猫的鼻梁骨——找死吗?

高乔沉思了一会儿,猛地冲着雷紫剑一摆手,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雷的,你的盐警出动,给我追!”

雷紫剑心想,在这大风大雪的黑夜里,去追盐民游击队,那是成心用鸡蛋往石头上碰。可是,他一看高乔,瞪着眼,咧着嘴,发青的脸上冒着凶气,可没敢说出个“不”字来。于是他站起身来,抄起了电话,要通了海庄和三岔口据点,命令那里的盐警,要严加防范,不准放过一个行人;然后,才要通了盐警大队部,调一个中队盐警,去追击盐民游击队。

高乔见雷紫剑这样磨磨蹭蹭,而且只派一个中队,火了:“什么一个中队,派两个,两个!”

雷紫剑无奈,只好再去打电话。突然,桌子上的电话铃先响了。高乔抢先抄起电话,一听,只吓得他目瞪口呆。

原来,这电话是浅野打来的。自从沙岗子日本华北盐田大柜丢失以后,浅野就窜到三水镇以南的第二盐田。他来电话说,在他那里发现了很多八路军,在向三水镇运动。

高乔明白,截走杨洪海绝不仅仅是盐民游击队一方面的行动,恐怕三水镇四周所有的八路都要活动。这样一来,可不好办了。三水镇是万万不能丢失的!这时,他见雷紫剑站在那里不动,把桌子一拍,厉声说:“快快地,开路,开路!”

“报告太君,是派一个中队,还是两个中队?”雷紫剑请示道。

“三水镇的危险,什么两个,派一个,一个!”

雷紫剑答应了一声,退了出去;那个日本司机也跟着走出来;屋内只留下高乔一个人,瘫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室外,风仍在刮着,雪仍在下着;在三水镇周围传来了稀疏的枪声。

龟村站在挡住通路的大车后面发呆。他恨这雪,他恼这风,他更痛恨这倒霉的大车,如果今天没有这么大的风雪,如果没有这拉高粱秸的大车,杨洪海是不会丢失的。他瞪着一双狰狞的眼睛,往四处搜寻着,恨不得立刻把杨洪海找到。他往西一看,风势太大,根本就睁不开眼,那边有也没法追;往南是三水镇,抢劫杨洪海的人,绝不能往三水镇里走;往北是火车站,此路更是行不通。只有往东,那里是盐民游击队的老巢。

龟村竭力向东窥望。因为是顺风,看得比较远,就见远处好像有几个人,顺着盐沟往东跑去,转眼,这几个人影儿又不见了。

龟村有了希望。他把手中的日本盒子枪一举,下了命令:“那边,追!”说着,就领头追了下去。

龟村领人走下马路,来到坟地里,发现了很多的脚印儿。前面不远就是一条盐沟,这脚印儿断断续续地一直连到那条盐沟里。龟村带着八九个日本兵,下了盐沟,一直往东追了下去。

盐沟里的冰冻得结结实实,又光又平,上面有一层薄薄的雪花,滑得厉害。这些日本兵,穿着牛皮底的大皮靴子,靴子底儿上全钉着平顶的铁钉子,走几步就得摔个跟头。龟村小队长被摔得眼前直冒火花。但是,走了重要案犯,只好硬着头皮追下去。

龟村领着人赶到的盐沟拐弯的地方,抬头仔细辨认了一下方位,知道现在已经追过了三道桥,快到海庄了。可是,这儿一没有脚印儿,二不见人影,他们往哪里去了呢?他急中生智,朝着东南方向就是两枪。他这是给海庄据点送信,让据点里的盐警,注意警戒,帮助他截人。

哪知,他这两枪刚打完,东南边那条盐沟里,朝着他这儿“叭、叭”还了两枪。那子弹带着埝顶的土和雪,从他们的头顶上飞过。接着,他看到,有几个人影在那里晃了一下。

龟村“哼”了一声,把日本盒子枪一举,照枪声响处又打了两枪,回头对身后的鬼子喊:“八路在那边,追!”说罢,他带着这几个日本兵,一头就扎进东南面那条盐沟里。

龟村追着追着,抬头一看,发现前面隐隐约约地出现一座高高的炮楼子,这正是海庄据点。他乐了,心想,这儿一追,炮楼子里肯定要下来人截,两边夹击,有多少盐民游击队也走不了,肯定能把杨洪海夺回来。

龟村回头对那几个日本兵大声吆喝:“快快地,追!八路的在那边!”

盐沟里边结着冰,天空飞着雪,这几个日本兵可真受了洋罪,连连摔着跟头,还是往前追!

追着追着,前面的人影儿又不见了。过了好长一会儿,有人在对面的一条盐沟里和他们摆开了阵势。枪子儿“噼噼、啪啪”直朝着他们的头顶上射来。有一个鬼子,探头探脑,“啊呀”一声,中弹躺倒在地。

龟村吓了一跳,赶紧伏下身去。一会儿,他慢慢地探起头来,借着雪地的反光,看见前面不远的盐沟里,有那么二十来个人,一边打着枪,一边往这儿爬。龟村看罢,心里暗想,二十来个八路有啥了不起?皇军向来一个顶三,打呀。他回头对身后几个日本兵说:“害怕的不要,打,八路在这边。”说罢,自己先开了一枪,几个日本兵也一起开火。

龟村领着这几个日本兵趴在盐沟里,对方那二十来个人都卧倒盐池里,两边互相对射,谁也无法前进。

龟村心里开始纳闷,这儿已经和盐民游击队接上了火,可是海庄的炮楼上为啥还不动手呢?要是两下夹攻,多好?就是不出来,为啥不从炮楼上开枪呢?他想着,不免就发起火来,举起手枪,朝着炮楼就是两枪,他打算叫醒炮楼上的人们,来夹攻盐民游击队。谁知,他这一打枪不要紧,招来了海庄炮楼上一阵机枪声。机枪子弹直朝这些鬼子兵的头上压来,有一个日本兵中弹,倒下了。

龟村又气又急。这是为什么?海庄炮楼上为什么朝这儿开枪,而不打盐民游击队呢?想联系,没有办法,打算呼喊,根本就听不见。急得他嘴里“八嘎、八嘎”直骂。尽管龟村着急,也是无济于事,那炮楼上的机枪,找到了目标,打起来没完。龟村一看无法,正打算撤退,从炮楼北面那片静静的盐滩上,“噗、噗,”飞来一连串的子弹,击中了他的胸膛,他身子一趔趄,晃了两晃,倒在盐沟的冰雪上……

雷紫剑比起龟村来要狡猾得多。

在日本宪兵队高乔的办公室里,他本来以为等盐警们走了,他就可以回家睡觉了。谁料,高乔接完电话以后,心情更加急躁,立逼着他带兵前去追赶。雷紫剑真堵心,杨洪海明明是被你高乔给弄丢的,是从你日本宪兵队的刑车上逃跑的,怎么着,你们把人弄丢了,叫我们盐警队去追,还让我这个盐警大队长亲自出马,难道我们盐警队就不怕死?可是,这个汉奸只是干眨巴了两下眼皮,便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外边依然风雪交加。一个中队盐警,顶风冒雪出发了。雷紫剑骑着马走在后边,寒风把他的皮袍子都吹透了。

这个盐警中队的中队长姓牛。他向雷紫剑敬了个礼,问:“大队长,咱们往那儿追?”

雷紫剑看着这个中队长,良久,才苦笑着说:“牛队长,告诉前边,追,给我往东追!”

“是。”那个姓牛的盐警中队长,答应了一声,转身去传达雷紫剑的命令。

出了三水镇,过了三道桥,雷紫剑在马上往四外看了看。茫茫大雪,到处一片白,别说是一伙子人弄着杨洪海走,就是空行人,老远里也能看得见。他心里暗暗埋怨日本人,这么些人走到车跟前,你们硬是看不见,还把车上的人弄丢了,真是废物!当他想到这里,一阵大风吹过,有一个冰凉的硬东西擅到他的后脑勺上。漫漫黑夜里,这是什么?又像枪口,又像弹头。雷紫剑出了一身冷汗,赶紧用手摸摸后脑勺,天幸,并没有发生什么,只觉得后背上冷飕飕、湿漉漉的,大概是风卷起来的一块冰凌子。这下子,雷紫剑又清醒过来:也很难怪日本人啊,盐民游击队神出鬼没,防不胜防;像刚才,那如果真是个枪口,我也不就完了吧?

就在这时,猛听得正南偏东方向,传来了“嘎、嘎”的几声枪响,隔了一会儿这枪声就响成了一片。

雷紫剑一想不好,忙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仔细地往四下里窥探。可是,在他的视线里,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到处有被风吹起的一道一道的雪绺子,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雷紫剑可真作难了:往前进,那儿肯定有敌人,可是这深更半夜,太危险啊;往后退,高乔知道了,准保不饶,这可怎么好呢?

枪声一响,盐警们不敢往前走了,都一起趴在雪地上。

雷紫剑一看,威风来了。他手里提着日本盒子枪,找到那个盐警中队长,问:“怎么不走啦?”

“前边枪……”姓牛的中队长支支吾吾地回答:“报告大队长,前面枪……枪响。”

其实,枪响雷紫剑还不知道吗?他心里早已发了慌。他故作镇静,对这个中队长说:“枪响就不走了吗?真他妈的熊包!”他用手枪一指,说:“走!”

“是!”

“朝那边走。”雷紫剑不等牛队长转身,又跟上了一句。

这个牛队长一看,雷紫剑所指的方向,是海庄据点,而不是海庄据点以东响枪的那个地方。他可有点不明白,追赶盐民游击队,为啥奔据点呢?既然是大队长的命令,那就去吧。

他哪里知道雷紫剑的鬼主意,深更半夜到处瞎摸会吃亏,到海庄炮楼里一蹲,外面多加岗哨,先睡半宿觉,等到天亮以后再说。就是让日本人知道了,说追到海庄炮楼,上去研究事儿了,也搪塞得过去。

雷紫剑本来想得挺好,可是事情发展,偏偏不如人意,这时,炮楼上也开始打枪了。雷紫剑这回糊涂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听说日本宪兵队小队长龟村带着人追了下去,是不是他们跟炮楼上的盐警一起和盐民游击队干上了?要是这样,自己领着人躲进海庄炮楼里,可不好交代,虽然自己是大队长,他是个小队长,但人家是日本人啊!

雷紫剑嘀咕了半天,断定炮楼这边是自己人,就下令帮着炮楼朝对方开了家伙。

一会儿,忽见右前面的盐沟里,有个人往这边爬过来。再一细看,不是一个,而是几个人。

雷紫剑吃了一惊,忙命令姓牛的盐警中队长带着几个人,迎过去。

这个牛队长领人爬出沟去,借着雪光一看,原来是四五个狼狈不堪的日本兵。

牛队长为了讨好日本人,立刻对盐警队下了命令;“把机枪调过头来,给我打!”

“嗖嘎!”这几个日本兵点头称好。

一挺轻机枪支在盐沟埝上,“嘎嘎……”朝着从炮楼上下来堵截盐民游击队的盐警就开了火。

雷紫剑一看,急了,赶上前,朝着牛队长的脸上就是一巴掌:“他妈的,你瞎了眼,打自己人!”

“自己人还打皇军?”牛队长捂着脸,嘟囔了一句。

雷紫剑气急败坏地喊:“你没看见他们和炮楼是一事的吗?这是误会!这完全是误会!”喊完,他一屁股坐在雪地里。

原来海庄炮楼里的盐警接到雷紫剑的电话,就把人分成两帮,一个姓马的小队长带着一个班留守炮楼,派另外两个班到滩地上搜寻,结果,把那几个日本兵给截住,两边打了一场糊涂的热闹仗。后来,炮楼上的盐警也参了战,而雷紫剑开始断定的敌人,也是那几个日本兵。

情况搞清楚,几个狼狈的日本兵和牛、马两个盐警队长非常懊丧,彼此无可奈何地互相埋怨了一阵,就算完事。

雷紫剑可不这么简单。。问明详细情况,他想,为什么日本人和盐警会发生误会?一定是盐民游击队在当中给引的火,开始,盐沟里那几个人影就是游击队,他们故意往海庄炮楼这里引。现在,盐民游击队很可能在咸水村里坐山观虎斗,如果把咸水村围住,到天明再进行搜查,捉不住杨洪海,也能逮他几个活的游击队。那样,他雷紫剑不但能在高乔面前请功,还可以在三水镇滩灶户的面前抬高自己的身份,同时,也让李大麻子那帮子人看看,我姓雷的并不是白吃日本饭的。

雷紫剑想到这里,马上下令,把咸水村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