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月牙儿高高地挂在天空。盐池里的卤水,被风吹得微微地波动着。人们借着这卤水反射的光亮,能看得老远老远。

远望,盐池水连水,近看,盐坨坨靠坨。几座孤零零滩铺子旁边,陪伴着孤零零的风车。虽然阵风飒飒,但因风车上的篷帆没有打,风车不转,水车不响,卤水不流。滩铺子的房顶上的炊烟也没有冒。盐滩是死一样的寂静。

突然,西滩一阵狗叫,在这辽阔的盐滩上,传得那么远,听得那么真。

白天,胡德彪回了沙岗子日本大柜,见到了“华北盐田”的经理浅野,哭诉了一通。为了掩盖他被追回来的难堪,尽量添油加醋,如此这般,胡说了一通。

浅野一听火了:怎么着?在大日本皇军统治下的盐滩上,发生这样的事情,还了得吗?这样下去,耽误了产盐,上边追问下来,怎么交代呀!他跟胡德彪策划一番,夜间,就领着一小队盐警,到滩地来了。

按照他们的想法,几个盐工领头闹事,把他们抓起来,杀一儆百,也就完事了。过去他们就是这样干的。可是等他们到了西滩一看,窝铺里除去乱稻草和几条破被褥以外,一个影儿也没有。浅野以为,准是盐工们惹了事害怕,跑到哪里躲起来了。于是他催着盐警又奔另一副盐滩。最后,他们奔往盐庄子。

盐庄子这个村虽然不大,但街道还算整齐,村子当中是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的东北面,是一座大庙,大庙的对过有一所宅院,高台阶,黑大门,三层到底的砖瓦房,这就是盐业资本家、盐庄子保长李三才的住宅。在大庙的门前,有一个碾子盘,站在这碾子盘上往四外看,能看出村外很远的地方。只是在村南的街口有个大草垛,挡住了瞭望的视线。

田冬生领着几个人,埋伏在碾子盘的旁边。他按照严志诚的嘱咐,把同志们埋伏的情况仔细检查了一下。当他停在碾子盘旁,看着那座阴森森的大庙,看着李三才的家门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了,父亲去世的那年,被盐警们捆在这大庙里,遭到的毒打……如今,组织起盐民的武装,要和日本侵略军、汉奸走狗们真刀实枪地干了,真是大快人心!他想着想着,紧握枪的手心里渗出了细微的汗珠。

这时,李海山小队已按计划埋伏在村头庄护坡下边。他们的任务是,把敌人放进村里,前面田冬生领人一截,这边就上去堵,杨洪海和董满仓小队从当中冲击,三面夹攻,一举全歼。

严志诚手里提着盒子枪,腰里别着一颗手榴弹,各处巡视了一番,最后来到村南庄护坡,趴在坡下边的小沟里,两眼不停地向大道上搜寻着。他想:我们虽然只有三支短枪,十来颗手榴弹,但士气高,心劲足,对敌人来说,是一次突然袭击,如严格按计划进行,这一仗一定能够取得胜利。

李海山心里非常着急,他恨不得敌人马上就进入村子,好痛痛快快地干一场。他悄悄地揭开手榴弹的盖子,把弹弦上的小铁环,套在小手指上,等候着敌人到来。

这时,就见一队人马,转过一个个盐坨,顺着盐滩大道,直奔盐庄子而来。手电筒的光亮穿过夜空,从人们的头顶上照到村内。

董满升有些紧张。他一拉严志诚,问:“志诚哥,怎么办?”

严志诚用手一按董满升,小声说:“别急,沉住气,按预定计划行事。”

时间不大,敌人过了离村不远的水汪子。严志诚仔细地观察着,一个,两个……一共有二十来个敌人,一个个都背着大枪,敞着怀,有的嘴里还打着口哨,大大咧咧地朝这儿走来。

李海山心里暗暗佩服严志诚的分析,从敌人的行动来看,对我们果然是毫无防备。

敌人登上庄护坡,离游击队埋伏的地方,相距不过两三丈远,一举一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严志诚屏住呼吸,小心地向左右看了看,同志们都伏在地面上,翘着头,两眼紧盯着这一群吃人的野兽。真可谓是弓上弦,刀出鞘。只要敌人进入村里,自己说一声“打”,手榴弹就要在敌群里开花,铁锨、大镐,也将要杀入敌群。严志诚暗暗地点头,心说:“行,别看同志们是第一次打仗,还真够意思!”

这时,敌群里边,一个个子不高的人,摆了一下手,对他身后的一个人说:“胡的,李三才的哪里住?你去叫他的干活。”胡德彪恭顺地答应了一声“是”,离开了队伍,往村里走去。

原来,这是浅野让胡德彪进村去找保长李三才带路。

李海山、董满升等人看着,心里都非常着急。他们恨不得浅野和这些盐警,也像胡德彪那样,一同走进村里。可是,偏不,浅野和这些盐警们,在后边磨磨蹭蹭,走得非常慢。再看胡德彪这小子,到了村头,站在街口的大草垛跟前发呆,突然,他返回身来就跑。这一下子可把人们弄糊涂了。

胡德彪白天在西滩吃了那么一个亏,一直心神不定。夜间出来,他本来就有点胆怯,现在浅野偏偏让他一个人进村找李三才,他心里发毛:去吧,怕一个人进村,遇上盐工吃亏;不去吧,这是日本人的命令,违抗不得,只好硬着头皮走向盐庄子。他一边走,一边在打主意。当他走到村头那个大草垛时,可就不敢往前走了。

胡德彪想:干吗一个人进庄呢?日本人能支使我,我不会再叫上两个盐警吗?一来可以壮胆,二来也好在李三才面前显显我的威风。对,是得叫上两个。这家伙也真够狡猾,他回去叫人并不慢腾腾地走,而是掉头就跑。他想:如果草垛后边藏着人,这样可以引他出来,省得受了暗算。他管这叫一举两得。

胡德彪这一手可瞒不过严志诚的眼睛,他埋伏在那里一动也没动,两眼紧盯着胡德彪,要看看他还要玩什么花招。

可是李海山却沉不住气了,一看胡德彪往回跑,以为胡德彪发现了我们的人,一时性急,把手榴弹一抡,朝胡德彪就扔了过去。谁料,劲儿大了一点,手榴弹从胡德彪的头顶上飞过去,落在道边浅野身旁的水汪子里。

浅野吩咐完了胡德彪,心里正在盘算着:胡德彪找到李三才,让他带路,一定能抓到领头闹事的盐工。可是他万万也没想到,盐民武装组织起来了。猛然之间,在他身边响起了盐民武装的第一颗手榴弹。浅野“呀”了一声,呆住了。

紧接着,董满升那颗手榴弹朝着浅野扔了过去。浅野只觉得头皮一阵发凉,赶紧趴伏在地上,用手往脸上一摸,鲜血顺着脸颊往下直流。

胡德彪的帽子被弹皮崩飞,光着个秃头,腆着个大肚子,战战兢兢地对浅野喊:“掌柜,太君,八路,八路的有!”说着,他撒丫子顺着大道就跑。

浅野也被炸晕了。他顾不得擦血,从地上爬将起来,跟着胡德彪就跑。那些个盐警,早就炸群了,一个个四散逃命。

严志诚见此情况,知道不可能按照计划打了。于是,他当机立断,猛地往起一站,抡圆了胳臂,大喊一声“打”,手榴弹就扔出去了,跟着,纵身跳上了庄护坡,射出一排子弹。

随着严志诚这颗手榴弹的爆炸声和子弹的扫射,眼看着有三四个盐警倒下,其余的敌人,都顺着大道往西南方向狼狈逃去。

田冬生听到手榴弹响,领着人冲出村外,敌人已经跑出老远了。李海山正领着队员从敌人的尸体上,收缴大枪和子弹。

东方破晓,游击队员们欢天喜地地陆续回到了张大妈的家中。虽然说我们的作战计划未能实现,但是终究是打走了敌人,缴获了武器,这是我们盐工武装成立后的第一个胜仗。

董满升抱着新得的一支三八式大枪,坐在张大妈屋外的一个土台上,翻来覆去地端详着、摩挲着。他一会儿把枪栓拉开又推上,然后两手把大枪端平,枪托抵住肩头,把左眼一闭,脑袋往旁边一歪,手一扣扳机,“嘡”的一声,大枪的撞针空响了一下,同时他嘴里学着子弹“叭——勾——”的飞啸声,逗得周围的人们哈哈大笑。

董嫂领着二旦走进院里,正从满升身旁经过,见他乐得这个模样,就笑着说:“满升,别胡鼓捣,走了火!”

董满升把枪一举,嘴一撇,看着嫂子,笑着说:“嘿,新的!”

“会放吗?”董嫂说着伸手去摸。

“不会咱就学。”董满升把大枪一举,躲开了董嫂的手,说:“别摸,你手上有汗。”

董嫂看了满升一眼,说:“哟,不让摸,那是宝贝?”

“就是宝贝。”董满升说,“没有这个玩意还能打鬼子啦!”

杨洪海从外面走了进来,他闪披着白小褂,黑油油的胸膛渗出了汗珠,在那堆满皱纹的脸上,紧锁着两道浓眉。

张大妈起身忙问:“怎么样?”

杨洪海往屋里一站,两手掐腰说:“李三才这小子滑透了。我们到了那里,怎么说,他就怎么是。他说得倒好听,抗日他拥护,打鬼子他赞成,并且把他的手枪和子弹也交了出来。真正是一个老滑头!”说着,杨洪海拿出了李三才交的那支六轮手枪和三十多发子弹。

张大妈看着大家说:“看来李三才准是有鬼,我们要加小心!”

坐在屋里的严志诚,也在盘算着这个李三才。这家伙不仅是个盐业资本家,而且是盐庄子的伪保长、汉奸,在盐滩上为非作歹,那真是可恨极了!现在无论如何,要把他监视起来。依着海山他们,在今天打仗以前,就把这小子收拾了,但那不符合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策,所以决定由老杨大叔和满仓带着人去他家,给他指明出路,对他讲抗日的道理,讲我党的政策,要他交出枪支,改邪归正。同时向他说明:如果继续与人民为敌,那我们就按照党的政策和人民的要求严加惩办。

田冬生猛地站了起来,大声说:“说得对,李三才这小子是一定有鬼。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把枪交出来,我看是万不得已,将来他还要跟我们作对。”说到这里,他把手一挥,说:“咱们走着瞧,如果他不老实,我非收拾他不可!”

这几句话,把屋外的同志们惊动了,都一个个走进屋里。

“现在干掉他算了!”李海山气冲冲地说。

杨洪海思量了一下,说:“甭管咋说,他现在交出了枪,还表示不当汉奸了,咱们就得看看他的行动,给他个改邪归正的机会。他从此洗手不干,我们欢迎;如果他继续作恶,再收拾他也不迟。这是我们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不过,据我所知,李三才是一贯看风使舵,所以我们要多留神,随时监视他的活动,既不能莽撞,也不可麻痹大意。”杨洪海说完,抬头看严志诚。

严志诚点头笑了,没有说什么。他在脑子里考虑着下一步的行动。

一股香喷喷的热气冲进屋里。董嫂和另外几个乡亲们,提着篮子边走边嚷:“饭都熟了,你们还在屋里干啥?快出来吃吧。”大家跟着往屋外一看,见盐庄子的乡亲们已把早饭送来了。

杨洪海靠着窗口,吃着香喷喷的饽饽,看着外边辽阔的盐滩。这儿过去是一马平川的土地,当年,李三才,硬说他祖宗是“燕王扫北”时“随龙”过来的,这片土地归他所有。他拿出伪造的“地契”,把这大片的土地卖给了日本人。日本侵略者为了掠夺我国的原盐,在这儿开辟新滩,强迫人们搬出这片土地,搞得多少盐工家破人亡!可是李三才,却发了国难财,置盐滩,盖房子,修祖坟,买枪支,并和日本侵略者勾结起来,处处抖他的威风。如今,工人拿起了枪杆子,和日本侵略者干了,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不用说他李三才出卖的这一块盐滩,就是整个盐区,迟早要回到人民自己的手中。

张大妈一边忙着给同志们端饭,一边欢快地笑着。她心里想着这一夜的变化。仅仅是这一夜之间,我们的武装成立了,跟日本鬼子开始战斗了,自己虽然是一个上了年岁的妇女,但是对于一个共产党员来说,在民族斗争和阶级斗争的关键时刻,一定要使出自己全部的力量,发挥更大的作用……

严志诚坐在门口,一边吃着饽饽,一边观察着欢天喜地的战士们。他见李海山和董满升俩人,一人一支三八式大枪,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寸步不离,就连现在吃饭,也把大枪横放在腿上,两眼还直瞟着大枪。

一会儿,他又回忆起夜间的战斗:如果海山不那么着急,我们的胜利就会更大,缴获的武器就会更多……但这些话如何对海山讲呢?怎样帮助海山提高认识呢?党把自己派回盐区,一定要把这副革命的重担挑起来。今后,要加强对部队的训练、教育,使我们的盐工武装更快地成长、壮大起来。

下午,盐民游击队接到分区派到三水镇做地下工作的老赵同志送来的情报。杨洪海马上召开了党的会议进行研究。

老赵同志提供了三水镇庙会上敌人活动的详细情况,并建议游击队进行一次特殊的战斗;他可以相机进行配合。另外,雷紫剑新近提升为盐警队的大队长,镇长李大麻子不服气,他抱住了保甲联防不放,要在日本人面前露一手,来贬低雷紫剑;可是雷紫剑也不示弱,抓住滩业公会[1]来压李大麻子;他们矛盾很大。希望游击队能够利用他们的矛盾,加深他们的矛盾,以利工作的开展。

张大妈听了忙说:“雷紫剑是雷秃子的儿子,大伙都管他叫‘雷公崽子’;李大麻子是李三才的哥哥……”

“一个好东西也没有!”田冬生接过来说:“全是汉奸。”

“对,全是汉奸。”严志诚沉思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起身站到炕下,说:“老赵同志的情报和建议很好啊!我们一定要利用这个机会,打击敌人,显显我们的威风,鼓舞盐区人民抗日救国的志气,并夺枪武装自己!敌人内部矛盾,可以削弱敌人的力量,造成我们可乘之机,我们也要好好利用。要想办法,让雷紫剑、李大麻子这两条走狗互相咬起来……”

严志诚说完,看着杨洪海。杨洪海微笑着点了点头。

张大妈看了看身旁的董满仓,见他坐在炕边,含着烟袋,一口接一口地吸着。

张大妈笑着说:“满仓,又抽烟想事哪?你看这个事儿,怎么办啊?”

董满仓不紧不慢地,把烟袋从嘴里拿下来,说:“老杨和志诚的意见我完全同意。关于两个汉奸的矛盾,我是想,李三才是李大麻子的兄弟,又是伪保长,昨天晚上的事,他一定会向他当镇长的哥哥报告,而对雷紫剑就不会说出实话来……”

屋里的人们听了,都认为满仓分析得有道理。

董满仓把烟袋放在嘴里,又吸了一口烟,接着说:“这么说,咱们要是马上放出风去,雷紫剑听了,跟李三才、李大麻子的说法不一样,这样是不是会让他们两下争吵起来呢?”说完,他又叼着烟袋,想起事来。

董满仓这慢悠悠的一段话,使屋里的空气立刻活跃起来。

最后,党组织做出了行动计划,并马上放出风去,说八路军大部队开入盐滩。

盐村夜晚,海面上送来了阵阵的微风,使人觉得清心凉爽。队员们除去担任警戒的以外,都在张大妈的家里,研究这次行动的具体步骤。

一个巧妙的战斗方案,将在群众智慧中产生,将给敌人以沉重打击。

【注释】

[1]滩业公会:一种盐业资本家的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