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秋天的夜空,特别高,星特别密;那一朵一朵的白云,在星星的下面飘动着,闪得那星星好像也在飞跑。虽然没有月亮,但那星星的光亮,映射到无数方盐池里,使这深夜也泛起了光明。

张双安和刘德望带领着乡亲们,拿着铁锨,踏着星光,出了黄须堡,过了燕河桥,顺着河堤的堤坡,直往正南方向走去。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暗暗盯着尹家章。他背着那盘大绳子,混在乡亲们中间,显得十分孤单。他不时地左瞅瞅,右看看,两个眼珠总是贼溜溜地转。乡亲们都一个劲地往前走,他却一点一点地往后落。

张双安和刘德望完全了解尹家章的底细,依着这两个人,早就把他处决了;可是严志诚却另外有安排,要利用尹家章这个活鱼食儿,让高乔上钩,使我们这次大规模的夺盐获得胜利。

刘德望悄悄地拉了张双安一把,张双安回过头来,两个人各自会意地点了点头。要多加小心,以防万一,还要按照队长严志诚的吩咐,想办法把这个敌人派进来的特务稳住。

尹家章放慢脚步,待张双安和刘德望赶上来,他笑嘻嘻地问张双安:“村长,咱们这是干啥去?”

张双安说:“到前边你就知道了。”

尹家章听了一愣神,但也没说什么,扛着那盘绳子,和张双安、刘德望前后脚地走着。

夜深了,天上的三星已到头顶。附近盐滩上非常寂静,只有那燕河里的流水,被这轻微的海风,吹起了层层波纹,发出轻细的响声。

沙岗子日本盐田大柜炮楼上那盏探照灯的光柱,毫无目的地在盐滩上扫射着;时而照在这儿,时而照在那儿,照到哪里,哪里就是白花花一片。

张双安和刘德望领着众人走出约七、八里地,来到一个盐沟与燕河成丁字形的地方,只见一些驳船都装满了盐,一对一对[1]停在沟边上;盐工们坐在船头,等候着开船的时刻。

这儿是盐沟往燕河里泄水的地方。每年一到雨季,就把沟头的大坝掘开,使盐沟里的水,流入燕河,泻到大海里去,好避免雨水压滩[2]。现在,这个沟头,虽然与燕河只是一坝之隔,但是坝里坝外的水位却相差半尺多。

人们刚到这里,就见从盐沟里停着的船上,下来两个人,头前那个拿着盒子枪的是小队长李海山,后边那提着大枪的是苗瑞祥。张双安看见他俩,急忙迎过去,向李海山悄悄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张双安宣布休息,大家都静静地坐在河堤坡下,抬头看着沙岗子炮楼,谁也不言语。

尹家章始终也没有弄明白,这是干什么。他用手摸着那盘大绳子,坐在那里,两只眼睛不住地东张西望。他心里揣摩,不是说假装驳盐,要进入三水镇去抢救杨洪海吗?方才借着送枪的机会,已经把这一情报向浅野报告了,浅野说要亲自去找高乔,并且答应了自己的要求:过去这两天,就离开黄须堡,到三水镇去。可是,为什么严志诚又让自己跟着他们来呢?莫不是他们要进三水镇是假的?再不然就是自己的行动被他们发现了……哎呀!太可怕了,要是自己的行为被盐民游击队发现,他们是一定轻饶不了的,如果把情报搞错,日本人也不会答应。想到这里,尹家章浑身直冒冷汗。他暗暗地祝告,但愿别发生意外,这两天过去以后,离开这黄须堡,到三水镇,或者到天津卫,那时就不用这样提心吊胆了……

苗瑞祥提着大枪走过来,坐在尹家章的身后,更使尹家章犯了嘀咕。他强作镇静,不时地怯生生地偷眼去看坐在埝顶上的李海山和张双安,心里在盘算着应急的办法。

天空,明亮的星光洒向大地;地面,清澈的海水映着浮云;燕河里的海水直泄渤海,盐沟里的微波拍打着堤埝。坐在埝下的人们,谁也不言语,都在沉静地了望着,等待着……

约定的时间到了。就见盐沟上游,从沙岗子到这里,足有好几里地远,排满了一眼望不到头的盐船,一起往这儿驶来。这说明严志诚他们已经得手。张双安一看,忙对李海山说:“开始吧。”

李海山早就着急了,但是他明白,志诚队长不在这儿,这开坝过船的任务就靠自己指挥,应该沉着应战。当他听到张双安说开始,便一个箭步跳上了坝顶,手握短枪,大声说:“同志们,赶快动手,把大坝掘开。”说罢,他首先抄起大镐,“噗咚”一声跳到水里,猛刨起大坝来。

听到号令,游击队员和乡亲们一起动手,掘的掘,刨的刨……

这时候尹家章才恍然大悟。他断定,自己的行动,已经被游击队察觉了,不然的话,为什么开坝运盐要瞒着自己呢?情报搞错了,日本人不答应,自己暴露了,盐民游击队也不饶。

这可怎么好?此时,他只觉得从心里往外发凉。

苗瑞祥用胳臂肘捅一捅尹家章,说:“快,把大绳抖开!”

尹家章心里一惊:“糟糕,他们盯上我了。”但是,他还是顺从地把大绳抖开了。

眨眼工夫,大坝就被掘开,盐沟里的水,“哗哗”地往燕河里泻,激起了万朵银花,激动着每一个人的心。同志们拿过尹家章背来的大绳,套在第一对船的后面,两根绳头分开,人们站在坝口两边,攥着绳子。李海山手握大篙,脚蹬船板,调正船头,发出一声响亮的号子。两边的人,随着这号子声,用劲一拉,盐船就顺流而下,进入燕河……

整个华北盐田的盐船,继续一对紧跟着一对,往这儿驶来。同志们忘记了半宿的困乏,更加鼓足力气,加快速度拉着。这是日本侵略者天明就要驳到三水镇,运往日本国的原盐,现在将从这儿浩浩荡荡地驶入燕河,进入渤海,运往解放区。

尹家章混在拉船的人群里,时而看看这个,时而看看那个,心里在反复地打着鬼主意。

三星渐渐地西斜,盐沟里的盐船逐渐减少。

李海山腰里掖着盒子枪,裤腿卷得高高的,光着两只脚,从这只船跳到那只船,忙着往船上套绳子。天气虽然凉,但他的脑门子上已经渗出了汗珠。

大家正在忙着拉船,猛见盐沟的大埝上,跑来一个人。张双安迎了过去,见是董满升,忙问:“有啥事?”

董满升站在沟埝上,见盐船一对接着一对,顺着燕河,浩浩荡荡向渤海驶去。他大声对张双安说:“咳,够快的!”接着又问:“海山在哪儿?”

李海山正在套船,听见董满升找他,就把大绳递给苗瑞祥,一个箭步,跳上河岸,迎着董满升问:“那边怎么样?”

董满升说:“志诚队长有命令!”

“啥事?”

董满升依旧大着嗓门说:“志诚队长让我来送信,盐船已经全过来了,让这儿在天亮以前,必须全部过完,送到海口,友邻部队在那里等着咱们。我们在那里继续监视沙岗子。”

“一定完成任务!”李海山响亮地回答,又问:“沙岗子里的敌人怎么样?”

“放心吧!”董满升提高了嗓门回答:“沙岗子里的敌人,今天是特别老实,始终也没敢动弹。”说完,他走到李海山的身边,又低声地说了两句。

李海山默默地点点头。

李海山和董满升的对话,在场的人们都听得清清楚楚。特别是尹家章,伸着耳朵,瞪着眼,听得是真真切切。

“同志们,拉呀!把船给他拉干,等天亮以后,让敌人守着空盐滩哭去吧!”

大家寻着话音一看,董大爷驾着一对盐船,来到了。老人家站在船头,手执大篙,几下子把盐船就撑到了坝口。李海山和张双安同时跳到董大爷的船上,把大绳套好,众人一起用力,这船顺着水流,就进入燕河。

正在大家铆足力气拉船的时候,正西方向,“嘎”地响了一枪,接着,“嘎、嘎、嘎……”枪声响成一片。

人们正分辨响枪的原因,尹家章扔掉手里的绳子,转身跑入盐滩,绕过盐坨,一头扎到盐沟里。

苗瑞祥、李海山等人看到尹家章逃跑了,心里暗暗地好笑。董满升持枪追了下去。

李海山忙把盒子枪抽出,扳开大机头,注意着四周的动静。这里,除去出海送盐的以外,还有十来支枪。于是他对张双安说:“双安,你领着大伙儿,快把这些船拉过去。”回头又对苗瑞祥说:“瑞祥,让带枪的同志们,都到沟埝边上集合,如果敌人敢来,就开枪打个狗杂种!一定要顶住。”

李海山说罢,飞快地登上了盐坨顶,伏下身子,朝三岔口的方向瞭望着。方才枪声那么密,这时又停止了。

原来,让尹家章“逃跑”,是叫他给敌人报信去。董满升去追赶,也只是看看他究竟往哪里跑,如果他不往三岔口的方向去,就在半路上处决了他,然后,再另想办法引诱敌人入圈套。这就是严志诚和大伙商量的整个战斗方案的一部分。

人们见尹家章的逃跑,是早有安排的;枪声也已停止,又继续拉船。那一对对运盐的艚船,激起层层浪花,欢快地流入燕河,源源不断,直往渤海驶去……

高乔、浅野、雷紫剑带着日本兵和盐警队,在半路上就把李三才迎了回来。

李三才头前带路。到了三岔口以后,他下令胡乱地往东打了一阵枪,结果被高乔和雷紫剑斥责了一顿。而李三才不服气,硬说在桥东发现了一些人影,可能是游击队在活动。这样彼此吵闹了一阵,事情暂时就算过去。

其实,怂包盐警队总是这样,它怕被盐民游击队打了埋伏,每走一步,就得用枪来“问路”、壮胆。

高乔到了三岔口,并没有进入据点。他的心里非常烦躁,问过情况以后,便走过三岔口的大桥,来到一处滩铺子旁边,从胸前摘下望远镜,想要亲自察看一下盐滩。他是多么希望能够发现盐民游击队的踪影,好去追扑,进行较量。可是,在这漫漫黑夜里,望远镜并不能给他一点帮助。他发疯了,因为这盐滩就是他的命脉,抢掠原盐就是他效忠帝国的职责,如果盐被盐民游击队弄走……他的手一松,望远镜从他的手里滑下来,吊在颈下摇晃着。

李三才匆匆忙忙地从三岔口炮楼里跑到高乔的跟前,说:“报告太君,沙岗子还是没有发现盐民游击队的活动!”

“什么?”浅野担心的就是沙岗子华北盐田大柜有失,现在,听说那里有了信息,心里得到不少安慰,所以,他没容得高乔答话,就抢着出声了。他问:“为什么方才电话打不通?”

“方才?”李三才猜测着,浅野可能指的是他在宪兵队里打过的一次电话,就说:“现在,电话我打通了!”

“人的什么干活?”浅野问。

“人?他们在……”李三才没敢说是在“赌钱”,停了一下,他说:“他们在保护着盐田大柜……”

雷紫剑因为找不到盐民游击队,心里十分烦闷。他见李三才在一旁,指手画脚地说起来没完,好不生气,心里话,“你懂个屁!”于是他旧话重提,生气地说:“你让他们打枪,把游击队都给惊走了,还会发现敌人什么活动?”

李三才敢怒不敢言,答应着走到一边,嘴里却还叨咕着:“都吓跑了还不好,省得打起仗来我们吃亏。”

浅野听李三才说沙岗子没有事儿,又隐隐约约地看见沙岗子炮楼上那盏探照灯,仍在转动着往盐滩上照射,大大地放了心。他往前移了一步,凑到高乔耳边,说了几句日本话。

高乔点头,并没有回答。他心中疑惑:沙岗子炮楼没有问题,盐滩上也没有动静,难道说,盐民游击队真的要进三水镇吗?他站在那里不停地摇晃着脑袋。

“不好!不好!”雷紫剑用望远镜看了半晌,突然惊叫起来。他往盐滩上一指,对高乔说:“咱们驳盐的船呢?”

高乔这才注意到,许多盐坨只剩下个坨根儿,盐沟边上撒下白花花的一片盐,可是盐沟里运盐的艚船,却一对儿也没有了……这可不是小事啊!看来,盐民游击队真的在盐滩上下手了!

“狡猾,狡猾的!”高乔吃惊地嗥叫起来。

就在这时,远处盐滩上,隐隐约约地跑来一个黑影,不知是人,还是狗,因为天黑分辨不清。就见那黑影从一条盐沟跑到另一条盐沟里,有时在滩地里跑,有时在卤水里蹚,直向三岔口这儿奔来。

高乔一看,更加惊慌,赶快下达命令:“快快地卧倒!”

日本兵和盐警队,闻声一起趴在地下。

浅野眼尖,先看清楚了,来人是他打进黄须堡抗日政权里的特工人员尹家章。他料想尹家章这次来,准是又有重要情报,于是他忙告诉高乔,下令不要开枪。

转眼之间,尹家章被盐警带到高乔和浅野跟前。他见到浅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糟糕,糟糕!咱们上当了!盐民游击队把……把盐船全都驶出海了。”

浅野一把抓住了尹家章的衣领,大声问:“你的说话,盐民游击队怎么样?”

尹家章翻了翻白眼,喘了几口大气,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他怕日本人说他的情报不准,追究责任,当着雷紫剑的面,就抢先告了盐警队一状,说盐民游击队抢盐,闹得很凶,沙岗子炮楼里的盐警连动都没有动。

高乔心想:沙岗子炮楼里人少,当然不能出动,现在队伍多了,事情就好办了。于是把心一横,回头对雷紫剑说:“打!去沙岗子,把盐船统统追回来!”

雷紫剑深知盐民游击队的厉害,如今,高乔让他去打头阵,心里一惊:高乔发疯了。盐民游击队使用调虎离山计,看来是有周密的计划。现在,就这么几十个人,在这漫漫的黑夜里去打,岂不是成心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吗?可是,没有办法。他回头一看,李三才正在身旁,嗓子眼里“嗯”了一声:这是一个很好的替死鬼。于是他给李三才下了命令:“去,带路往沙岗子追!”

尹家章方才的话,李三才听得十分清楚,对于雷紫剑的命令他二话没说,答应了一声“是”,就带着盐警出发了。

【注释】

[1]驳盐的糟船,都是两只连结在一起使用,所以论对,不论只。

[2]雨水压滩:雨水过大,把滩田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