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

二、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

汉景帝前元七年(前150)十月,梁孝王第三次入朝。景帝派使者拿着符节,驾着皇帝乘坐的驷马车,到关前迎候。梁孝王朝见景帝后,呈上奏折请求留在京师,因为太后很宠爱孝王的缘故得以获准。一如既往,孝王入宫则陪侍景帝同乘步辇,出宫则同车游猎,到上林苑去射鸟兽。梁国的侍中、郎官、谒者只要在名簿上登记姓名,便可以出入天子殿门,和朝廷的官员没有区别。

这年十一月,景帝废已立的太子刘荣为临江王。窦太后一直有劝景帝立梁孝王刘武为接班人的心思:上废太子,正好是个机会,加上景帝几年前对梁王有过口头的许诺:“千秋万岁之后,传位于梁王你。”窦太后借此提出欲以孝王为皇储的建议。谁知道一拿到朝廷正式讨论,许多大臣尤其是袁盎等,在景帝面前表示强烈反对。景帝以此为由,不再推进。窦太后的动议受阻,也就不好再提此事。景帝曾经对梁王的承诺不了了之。这事很隐秘,世人都不知道。

梁孝王以陪伴母亲窦太后为由,滞留长安,其实是等消息。后来见没啥下文了,才郁闷地告辞,回归梁国。司马相如正是在这段时间“跳槽”梁国的。他陪伴的梁孝王,已比在长安时多了一份难言的心事。虽然失落,仍然在一班幕僚面前强打精神。失望是折磨人的,但毕竟不是毫无希望。

五个月以后,就听说,皇上有主意了:立胶东王刘彻(也就是后来的汉武帝)为太子。这才彻底把梁孝王从美梦中惊醒。

袁盎推荐刘彻为太子,搅了梁孝王的好事或者说好梦。梁孝王恼羞成怒,怨恨袁盎及相关的议臣,就与羊胜、公孙诡秘密派出刺客去长安,暗杀袁盎及议臣十几人。景帝怀疑是梁王在幕后指使。事后抓获杀人凶手,严刑拷打,果然供认来自梁国。景帝既吃惊,更愤怒,派出一支部队,直奔梁国,抓捕公孙诡、羊胜。

梁孝王意气用事,刺杀反对立自己为帝位继承人的袁盎等十几位朝臣,在景帝眼中有谋反嫌疑。公孙诡、羊胜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躲藏在梁孝王后宫,瑟瑟发抖。

这一幕节外生枝般的惊险情景,司马相如是亲历者或见证人。虽然他置身事外,是一系列帐底密谋的局外人,但阴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梁园成了一艘突然触礁的巨船,船上的每个人都躲不开,不得不面对突如其来的残酷现实,战战兢兢,如临深渊。

大兵压境,使者登门,拿着圣旨要求梁孝王交出公孙诡、羊胜两个犯罪嫌疑人。这其实是在敲山震虎。司马相如看见梁孝王面如死灰,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收拾这个残局。这还是昨天那个在吹台上引吭高歌、气吞万里如虎的梁孝王吗?

使者催逼得紧,梁相轩丘豹及内史韩安国知道挡不住,进谏梁孝王舍卒保车。梁孝王只好命令羊胜、公孙诡自杀。

司马相如目睹梁孝王在使者面前低声下气地道歉,交出羊胜、公孙诡两人尸体。使者倒也不多事,验明正身后即把两人尸体装上原本准备好的囚车,运回长安交差。

司马相如站在台阶下,当羊胜、公孙诡的尸体从面前抬过,他心里涌起一阵悲凉:这究竟是两个杀人真凶,还是两只替罪羊?他庆幸自己在梁园只是敲边鼓的外围人士,并未真的进入核心圈,对深层的事情一无所知。无知者无罪,少了许多负担,也回避了一些嫌疑。看来梁园还是有秘密的。只不过司马相如对这些秘密一点也不好奇。看看羊胜、公孙诡,昨天还在画栋雕梁下高谈阔论,今天就灰飞烟灭,说不定还要连累全家。有些秘密啊,还是不沾为好,还是不知道为好。

景帝从此不再信任梁孝王。梁孝王恐惧不安。他向邹阳悔过:“当初你严词拒绝参与这类事,我还挺生气,觉得你不如羊胜、公孙诡忠诚。现在吃到被庸臣捧上天又掉下来的苦头,才明白你的劝谏才是真为我好。先生你看我该怎么做,才能化解危机?”

曾为吴王幕僚的邹阳,看出吴王的政治野心就赶紧离开那是非之地,可他察觉梁国可能重蹈覆辙,为何没有抽身远离?这是因为梁孝王与吴王有本质区别,并非阴险之人,对待门客有情有义,而不是恶意利用。这样的恩主,即使一时糊涂犯下错误,甚至错怪属下,邹阳、枚乘之类有识之士,也不会势利地逃避,而是选择共渡难关。邹阳安慰梁孝王:“别着急。我当初有所预感,但也没想到事情真落到这步田地。否则会更强烈地阻拦。现在后悔没用,只能面对现实。我唯一能想出的办法,就是派韩安国通过长公主向太后谢罪,再请太后在景帝面前代为解释。即使无法彻底化解,也能缓解。”

等到景帝怒气稍解,梁孝王又按照邹阳建议,上书请求面朝。被批准后,梁孝王遵守约定的时间到达城关。邹阳跟梁孝王耳语,劝说他改乘平民车辆,只带两骑随从,悄悄入居长公主的别墅,然后再如何如何。

朝廷派出使者迎接梁孝王,梁孝王已轻车简从入关,大批车骑停留关外,不知梁孝王去哪里了。使者只好飞马返回,向景帝汇报:“梁孝王失踪。随从邹阳根据梁孝王近期神情抑郁,猜测他可能想不开了。邹阳急得都哭了。”

太后听说梁孝王下落不明,放声大哭:“帝杀吾子!”多亏太后的这句话,救了梁孝王。

景帝见母亲如此伤心,也很忧虑。正在这时,梁孝王背负刑具跪在御阶下,满面忏悔之色地谢罪,自请处罚。太后、景帝大喜,拉他进来相顾而泣,梁孝王得以免罪。母子三人间的关系有所恢复。

景帝下令召梁孝王随从全部入关,以示兄弟感情依旧。但景帝并非真的豁达之人,从此逐渐疏离梁王,结伴巡游时不再同乘一辆车辇。兄弟间的亲密无间,俨然已成过去的好时光。心里总有一个看不见的小疙瘩,怎么也解不开。

梁孝王命令参与谋划的羊胜、公孙诡自杀,自己也吓得负荆请罪。虽然因窦太后袒护,表面上获得景帝的原谅,但其实已被疏远。他幻想中的权力巅峰化作泡影,也就身不由己地走下坡路。

汉立太子(皇储),绝对属于国家大事。梁孝王原本离这一机缘很近,最终却擦肩而过,还惹得一身麻烦。

梁孝王与景帝最亲,不仅因为血缘关系,而且站队正确、护驾有功,加上梁是诸侯国中的大国,居天下最丰腴深厚的中原,北届泰山,西至高阳,四十多座城池,基本上都是大县。梁孝王,最受太后疼爱,太后都舍得拿自己的私房钱贴补这个不常在身边的小儿子。景帝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哪怕是看老妈的面子,也对这个亲弟弟格外关照。因为得天独厚的这层关系,梁孝王能够自设官俸二千石的国相、出入游猎的排场,不比天子逊色。建筑方圆三百余里的东苑,广睢阳城七十里,大治宫室,为复道,自宫连属于平台三十余里。尤其是得赐天子旌旗,从千乘万骑,出称警,入言跸,拟于天子。怎么着也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国以主贵,梁孝王拥有别的诸侯无法企及的特权,梁国虽然只是诸侯国,但无论经济上、文化上还是政治上,都堪称汉帝国里的最大特区。府库金钱花不完,不亚于国库,珠玉宝器多于京师,许多文官武将都是从首都跳槽来的,梁孝王也不怕别人说他挖帝国的墙脚。更容易惹是非的,是梁国的军事力量也因经历护国之战而越发强大,超编的兵弩数十万。

也难怪袁盎等受景帝信赖的重臣,反对立梁孝王刘武为接班人,怕他功高盖主,形成威胁。

更难怪景帝因势利导地接受众议,改立刘彻为太子。刘彻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不是说亲儿子比亲弟弟更亲,至少更可靠,或更容易掌控一些。倒不在于梁孝王是否真的有野心,而在于他分明已有了竞争的实力。

梁孝王不知利害,仗着护驾有功,扩充地盘、大治宫室、广纳人才,其实是授人以柄,无形中增添了景帝的疑虑,也使自己成为帝国接班人的可能性彻底化为泡影。

景帝借着梁孝王出错、走了一步谋杀朝臣的臭棋,理直气壮地收回当初传位于弟的承诺,倒也合情合理。瞧,这才是真正的高手呢。你没要,他有心给你。你越想要,反而越要不到。让皇帝信任你,不难,但惹得他起了疑心,再想重新建立互信,难上加难,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景帝赶紧立亲儿子刘彻为太子,分明是让梁孝王死了这条心。

司马相如看到的,是梁园鼎盛期的繁华,并不知其深层次的原因,更想不到这种昙花一现的繁华,不久就要夕阳西下,最终真的变成子虚乌有。自己作为依附者,亦将随之滑向谷底,一无所有。《子虚赋》中的子虚、乌有,就像是无意识的预言。

但更有可能的,是司马相如把一切看在眼里,却佯装看不清、看不懂,揣着明白装糊涂,得过且过,不捅破那层窗户纸。

司马相如对此不是没有一点预感的,《子虚赋》有着弦外之音。有人看出《子虚赋》隐约有深意:表面歌舞升平,暗藏讽谏意味。可梁孝王却没看出来,因而未警醒。

司马相如此赋在梁园所写,心目中以梁孝王为第一位读者,属于“特供”,在文字背后煞费苦心劝谏的正是梁孝王。梁孝王与核心圈内的羊胜、公孙诡图谋太子之位,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当时在场的邹阳持反对意见,苦劝不听,只好表示自己不参与,也不承担责任。邹阳主动不再列席此类事务的会议。而司马相如是无缘旁听,因为级别较低。但他擅长察言观色啊,对梁园的内幕以及相关的风吹草动,应该隐隐约约有所察觉。甚至可以说,司马相如对梁王所谓的雄心,早就有不祥的预感。为了及时作出善意的提醒,司马相如在《子虚赋》中借题发挥,以齐楚比夸田猎之盛,批评诸侯苑囿之大,不合诸侯之制,应当收敛。暗示过度追求扩张的梁王,引以为戒。司马相如通过《子虚赋》含蓄地规劝梁孝王适可而止。潜在的这层意思,不知梁孝王没听懂呢,还是觉得不碍事,假装听不懂呢?如是后者,那他就太辜负《子虚赋》,太辜负司马相如的一片苦心。

《子虚赋》中描写齐楚田猎场景,盛况空前,并不是司马相如凭空想象出来的。他毕竟在长安担任过武骑常侍,陪伴景帝出入宫禁苑囿,也算见过大世面的。

梁孝王读《子虚赋》时,半开玩笑地问司马相如:“梁园与长安相比,如何?”

司马相如曾慕名投奔长安,长安的磅礴大气一下子就震慑住这个外来的游子,虽然当时长安不赏识他,他却是爱长安的,认为其纵然有帮派林立、官僚主义、上升渠道固化之类缺憾,但毕竟包罗万象,仍无愧于大汉帝国的最高象征。他如实回答梁孝王的询问:“梁园虽好,富有青春活力,就名分与体量而言,仍无法与长安相竞争。也不该与长安相比拼:长安是太阳,梁园是月亮。梁园沾了长安的光,只会更明亮、更有力量。不管太阳还是月亮,都只有一个呀,梁园够有福气的了。”

梁孝王听到这里,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从此不再问相如类似的问题了。

司马相如寄身梁园,是无奈之举,心里还是有长安的。长安不给他上升空间,他只能走曲线,来梁园碰碰运气。司马相如只是把梁园当成练兵场,他知道真正的战场还是在长安。他以《子虚赋》呈献梁孝王,并不满足于在梁园讨得一片叫好声,更希望能传到长安去。对了,就是为了两头讨好。他写《子虚赋》就留了一手,所持的立场,不偏不倚,挑不出任何毛病。和热衷于鼓励梁孝王以梁园抢长安风头的羊胜、公孙诡不同,司马相如觉得自己是属于梁园的,也是属于长安的,更是属于整个大汉帝国的。他宁愿持币观望,也不可能把身家性命都押宝一样押在梁园。梁园虽好,司马相如并不是主人。梁园虽好,司马相如仍然是过客的心态。这种若即若离的处世方式,使司马相如不至于像羊胜、公孙诡那样过度投入地帮梁孝王。帮梁孝王,用力过猛,就是害梁孝王啊。

与那段风起云涌的大历史相比,在梁园初出茅庐的司马相如,尚且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他安慰自己:别着急,你会成为大人物。就像年轻的凤凰鸣叫出新声,《子虚赋》不仅帮助司马相如在人才济济的梁园站稳了脚跟,更为他的未来打下基础,确切地说,为他与汉武帝相遇埋下了伏笔。而这一笔,在司马相如跌宕起伏的人生中,也算得上画龙点睛之笔。他将借这一笔腾飞起来。

只是,在当时,司马相如还想不到那么多,看不了那么远。

司马相如虽非梁孝王核心圈人物,尽可能置身事外,还是有点担心卷入麻烦的旋涡。他第一次对政治有了恐惧感。可要想登堂入室,又似乎处处离不开政治。就像高空走钢丝,只能靠自己加倍小心谨慎,把握平衡。

羊胜、公孙诡,主观上想帮梁孝王,客观上却害了他。但梁孝王的那么多门客,也不是白养的。司马相如写《子虚赋》,该提醒的提醒了,该规劝的规劝了,梁孝王是否听得进去,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不能怪司马相如了。韩安国属于行动派,临危受命,作为梁使疏通窦后,为景帝与梁孝王尽释前嫌,起到很大作用。羊胜、公孙诡做了缺德的事,使大祸临头,害人害己。韩安国以一颗善心,做出善举,希望抚平景帝与梁孝王这一对兄弟之间的裂痕,谁都能看出来,这是积德的事。好人好事有好报,韩安国给各方势力留下好印象,他本人的命运,也未受到梁园衰落之波及,一直是政坛常青树。直到武帝即位后,还在发挥作用。建元二年(前139),武帝诏问公卿是讨伐匈奴还是执行和亲政策,王恢力主讨伐,而韩安国力主和亲,这符合他与人为善的性格。武帝从韩议。元光二年(前133),武帝改主意了,从王议,但也没有忽略韩安国,派遣他与王恢等五将军将兵三十万出塞,从此开启与匈奴长达四十年的战争。当然,这是后话。

梁园的兴衰与梁孝王的命运息息相关。梁孝王因与景帝血缘关系最近,同父同母、亲得不能再亲的亲兄弟,属于皇亲国戚里的皇亲国戚,加上帮了哥哥大忙,为抵御七王之乱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使景帝既感动又感激,许诺其为接班人,可见其已相当于帝国的第二男主角。梁园,自然有小长安的风采。梁园的群僚,也相当于政治上的预备役部队。

可惜梁孝王沉不住气,在接班的问题上太着急了,引起景帝的疑虑,最终食言。景帝可以推翻前议,你梁孝王不可以太把哥哥一时兴起的承诺当回事啊,更不该因哥哥“说话不算数”而生气,即使失望,也不能流露出情绪。偏偏梁孝王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导致事情越弄越糟,最终搞砸了,不仅没得到更多的,连原先拥有的恩宠与荣耀都逐渐丧失。原因无非如下:第一,梁孝王没摆正自己的位置;第二,他还是不了解自己的哥哥,他忘掉了那不只是自己的哥哥,更是一国之君,在利害面前会忽略感情。谁坐那位置都可能喜怒无常,阴晴难测。

梁孝王享受过景帝给予的阳光,也被突如其来的风雨淋得像落汤鸡。东边日出西边雨嘛,这本正常,想得美的梁孝王却把这正常当成不正常,反倒想不开了。不仅他的心情晴转多云,整个梁园的气氛也变得压抑。

敏锐的司马相如自然能感受到这一点,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装作啥也不知道。他意识到由盛转衰的梁园气数将尽,暗暗担心自己的前景。出于避祸的本能,他下意识地跟梁孝王及其核心团队保持着距离,能不参加的会议都不参加,实在不允许缺席的,也只挑无关紧要的话说,装作迟钝。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不出司马相如所料。梁孝王的境遇每况愈下。

景帝中元六年(前144),梁孝王又入京朝见。呈上奏折请求留住京师,皇上没有答应。梁孝王回到封国后,心神恍惚,闷闷不乐。为改换心情,到北部的良山狩猎,有人献上一头牛,牛足长在背上,梁孝王一见之下感到厌恶。六月中旬,得了热病,仅过六天就死了。梁孝王与其说是病死的,不如说是忧惧而死的。在位二十三年,谥号为孝,故号梁孝王。

梁王刘武谥号为孝是有原因的:他孝敬母亲,每次听说太后生病,就吃不下东西,睡不好觉,常想留在长安侍候太后。太后也疼爱他。得知梁王病故,窦太后哭得很悲痛,不进饮食,说:“皇上果然杀了我的儿子!”景帝听到后,如针刺心里,忧惧不安,不知所措。和长公主商量,分梁国为五国,把孝王的五个儿子全封为王,五个女儿也都封给她们汤沐邑。梁孝王的子女普遍提高了待遇。

把安置方案上奏给太后,太后的心情才有所好转,特地因景帝的这种处置加一次餐。

梁国被瓜分为几个小国。看似分家,各得其所,其实是被拆散、瓦解。那个崛起于中原、铁板一块的梁国,梁孝王的梁国,不复存在。

梁孝王葬于商丘永城芒砀山:砀有梁孝王之冢。在商丘采访,当地诗人柳歌领我参观芒砀山汉文化旅游景区,拾级而上进入凿山而成的梁孝王墓,该墓“斩山为棺,穿石而藏”,是迄今为止发现时代最早的石崖陵墓。导游介绍:梁孝王及王后墓规模是北京十三陵定陵的两倍之多,被中外考古界称为“天下石室第一陵”。墓中出土的金缕玉衣、四神云气图、陶俑、钱币、镏金车马等,足见梁国的富足与奢侈。在梁孝王墓和王后墓之间有一条地下通道,叫“黄泉道”,为梁孝王和王后死后灵魂幽会所留的通道。除了梁孝王刘武,其后的诸代梁王如刘买、刘襄、刘毋伤、刘定国、刘遂、刘嘉、刘立、刘音等,大都葬在芒砀山。在此共发现二十一座梁国王陵,形成一个庞大的墓群,被国家权威部门称为“全国分布最为集中、面积最大、保存最完整的西汉诸侯王墓群”。

《文选》选录谢惠连《雪赋》,以梁孝王集团为背景创作,假托梁孝王召集邹阳、司马相如、枚乘等文人在菟园赏雪,他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因雪景而抒情:

岁将暮,时既昏。寒风积,愁云繁。梁王不悦,游于兔园。乃置旨酒,命宾友。召邹生,延枚叟。相如末至,居客之右。俄而微霰零,密雪下。王乃歌“北风”于《卫诗》,咏《南山》于周《雅》。授简于司马大夫,曰:“抽子秘思,骋子妍辞,侔色揣称,为寡人赋之。”

相如于是避席而起,逡巡而揖,曰:“臣闻雪宫建于东国,雪山峙于西域。岐昌发咏于‘来思’,姬满申歌于‘黄竹’。《曹风》以‘麻衣’比色,楚谣以‘幽兰’俪曲。盈尺则呈瑞于丰年,袤丈则表沴于阴德。雪之时义远矣哉!请言其始:若乃玄律穷,严气升。焦溪涸,汤谷凝。火井灭,温泉冰。沸潭无涌,炎风不兴。北户墐扉,裸壤垂缯。于是河海生云,朔漠飞沙。连氛累霭,掩日韬霞。霰淅沥而先集,雪粉糅而遂多。其为状也,散漫交错,氛氲萧索。蔼蔼浮浮,瀌瀌奕奕。联翩飞洒,徘徊委积。始缘甍而冒栋,终开帘而入隙。初便娟于墀庑,末萦盈于帷席。既因方而为珪,亦遇圆而成璧。眄隰则万顷同缟,瞻山则千岩俱白。于是台如重璧,逵似连璐。庭列瑶阶,林挺琼树。皓鹤夺鲜,白鹇失素。纨袖惭冶,玉颜掩姱。若乃积素未亏,白日朝鲜,烂兮若烛龙,衔耀照昆山;尔其流滴垂冰,缘霤承隅,粲兮若冯夷,剖蚌列明珠。至夫缤纷繁骛之貌,皓皔曒絜之仪,回散萦积之势,飞聚凝曜之奇,固展转而无穷,嗟难得而备知。若乃申娱玩之无已,夜幽静而多怀。风触楹而转响,月承幌而通晖。酌湘吴之醇酎,御狐貉之兼衣。对庭鹍之双舞,瞻云雁之孤飞。践霜雪之交积,怜枝叶之相违。驰遥思于千里,愿接手而同归。”

邹阳闻之,懑然心服。有怀妍唱,敬接末曲。于是乃作而赋《积雪之歌》。歌曰:“携佳人兮披重幄,援绮衾兮坐芳缛。燎熏炉兮炳明烛,酌桂酒兮扬清曲。”又续而为《白雪之歌》。歌曰:“曲既扬兮酒既陈,朱颜酡兮思自亲。愿低帷以昵枕,念解佩而褫绅。怨年岁之易暮,伤后会之无因。君宁见阶上之白雪,岂鲜耀于阳春?”歌卒,王乃寻绎吟玩,抚览扼腕。顾谓枚叔:“起而为乱。”

乱曰:“白羽虽白,质以轻兮。白玉虽白,空守贞兮。未若兹雪,因时兴灭。玄阴凝不昧其洁,太阳曜不固其节。节岂我名,洁岂我贞?凭云升降,从风飘零。值物赋象,任地班形。素因遇立,污随染成。纵心皓然,何虑何营?”

有人(譬如曹道衡)认为谢惠连《雪赋》“通篇的情调是写宾主相得,情调是乐观的”。也有研究者(譬如日本学者伊藤正光)认为《雪赋》的基调是悲哀的,其“有意识地运用《楚辞》的笔法来进行创作”更表现出作者的落寞情怀。其实很多唐人也这样理解。如白居易《过裴令公宅二绝句》:“梁王旧馆雪蒙蒙,愁杀邹枚二老翁。假使明朝深一尺,亦无人到兔园中。”

刘跃进重新研读《雪赋》,发现这一看法确实不无道理:且不说与《月赋》比较,先与《西京杂记》所载诸小赋相比,前者表现的是梁孝王前期的奢靡和张扬,而后者则诚如《水经注·睢水》所说,“今也歌堂沦宇,律管埋音,孤基块立,无复曩日之望矣”。所谓“无复曩日之望”,是指梁孝王受到猜忌和冷落后那种失望落寞的情怀。

谢惠连是中国山水诗鼻祖谢灵运族弟,颇得谢灵运赏识,刘跃进据此而展开对“梁孝王集团的文学想象”的想象:这篇《雪赋》依然把背景放在月色下,咏叹雪景,抒情言志。他所表现的则是晋宋之际陈郡谢氏家族面临空前政治挑战时的某种抗争与无奈。而这,已经距离梁孝王集团的真实相去甚远了,而成为新的诗歌意象。如元末明初诗人袁凯《白燕》诗:“故国飘零事已非,旧时王谢见应稀。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又如吴伟业《雪中遇猎》:“即今莫用梁园赋,扶杖归来自闭门。”他们的创作无不表达这样一种感叹,即后世已无梁孝王那样的君主。由此看来,从谢惠连开始的对于梁孝王集团的文学想象,已经完全撇开了历史的真实,转向对于自身感受的抒写。雪下赋诗的意象,已经成为后代文人经常咏叹的主题,借以表达他们四顾茫然、孤独苦闷、无所适从的人生困境。换一句话说,梁孝王文人集团就像中国历史上常常用到的“胡马”“越鸟”“关山”“代北”等短语以及“燕昭王”“黄金台”等历史典故一样,已经作为一种符号,溶进中国古典文学意象的创造活动中。

良辰美景终有尽,司马相如后来告别梁园时的自言自语,竟成为千百年来人们惜别喜好之地时经常借用的经典台词:“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梁园虽好,奈何大雪即将封门,同林鸟亦将各自分飞,相忘于江湖。最终还是和所有繁华的故事一样被雨打风吹去,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