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有病也风流?
一、文人有病也风流?
司马相如不是完人。他也会生病,也是有一些毛病的。比较著名的是口吃。
熊伟业《司马相如生平新订》,指出司马相如的口吃与文章的联系:司马相如约六岁,患口吃,终身未愈。口吃病几乎都是后天形成,在思维语言能力初步完成之际最易患得,年岁稍大即不易形成。司马相如口吃之病与读书、弹琴、著书之间有着深刻的联系:“相如口吃而善著书”,“自小就患有口吃病的他,本来就羞于在众人面前说话,自从有了与他融为一体的七弦琴,他终于找到了最自由的表达方式”。因为口吃,不便口头表达,促使他更多地观察体会,从其文、赋的具体描写中不难发现,司马相如多能注意到容易为人忽略的细节与关键,使其文章善于“架虚行危”,难以常规测度。
这是有道理的。作为严重的口吃患者,为了弥补这一缺陷,司马相如把别人侃侃而谈的精力,用来练琴和写文章。他相信琴声和好文章,能给自己代言。果然也如此。在卓王孙家他应邀展露才艺,一言未发,纯粹靠一曲《凤求凰》就撩拨得卓文君怦然心动,根本不需要废话。他的琴声比千万句甜言蜜语都管用。他的辞赋比琴声传得更远,甚至能让千里之外的汉武帝求贤若渴,下诏招见。
明末清初的怪才八大山人,也口吃,可他不仅不避讳、不因之而自卑,还以跟司马相如同病而为荣,骄傲地在书画作品中落个“相如吃”(和司马相如一样口吃)的款。八大山人是以这种方式向司马相如致敬呢,还是暗示自己不仅血统高贵,作为文人也继承了汉文化名门正派的遗传?八大山人生活中习惯以哑默的一面示人,是因为口吃而守口如瓶,还是由于清高而不屑于夸夸其谈?就像司马相如写赋无比流利,八大山人泼墨于纸上,已是自给自足的表达,无需再浪费口舌。他的书画曾用过“口如扁担”“其喙力之疾与”两枚闲章,似乎为自己“哑于言”辩解:虽是出于语疾,何尝不是一种自我保护?其源头,可上溯到伴君如伴虎的司马相如那里。司马相如正是借口吃打掩护,谨言慎行,防范着祸从口出,同时把节省下来的精力托付笔墨。说过的话再动听也会烟消云散,留下的作品才是最淋漓尽致并能超越时空的倾诉。
司马相如还有一个比口吃更折磨人的病,糖尿病。古代叫消渴疾。《西京杂记》就提到:“长卿素有消渴疾。及还成都,悦文君之色,遂以发痼疾。乃作《美人赋》,欲以自刺而终不能改,卒以此疾至死。”司马相如本就有病之身,加上既贪杯又贪恋美色,酒色过度,使病情加重。相如写《美人赋》,分明是在自我治疗。开出的药方:戒酒戒色。据《前汉演义》:司马相如与美女卓文君私奔,穷困潦倒,后被丈人卓王孙发现,心疼己女,给予钱百万,家僮百名。司马相如于是当上了富家翁。造一琴台,与文君消遣,买一口井,以酿酒合欢。因酒色过度而生病,后经名医调理,才渐好转,于是作《美人赋》以自铭。
为了证明自己能做到不好色,司马相如在《美人赋》里自夸至少有两次成功拒绝了女色的诱惑。
司马相如终身受消渴疾折磨。这种病的名称,“渴”字似乎一语双关。司马相如戒得了酒,也戒不掉色。戒得了色,也戒不掉对名利的渴望。他一生充满激情地追求,似乎又是在饮鸩止渴。他写《美人赋》表明自己经得起诱惑,其实还是约束不住欲望。他最终死于消渴疾,也是跟纵欲过度不无关系。
因为司马相如生过消渴疾,沾了风流才子的光,这种病似乎也成了“雅病”,成了风流病,频频出现在文人墨客笔下。唐朝李商隐《汉宫词》借此形容文人的渴望:“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明朝高启《赠医师王立方》更以之指代诗人的通病:“诗人亦有相如渴,愿乞丹砂旧井泉。”
司马迁写《司马相如列传》,把这两种病都记下备案:“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常有消渴疾。”因司马相如字长卿,后以“长卿病”形容文人之病。亦作“长卿疾”等。
杜甫《同元使君舂陵行》,与相如同病相怜:“我多长卿病,日夕思朝廷。”在另一首《奉赠萧二十使君》里,也写道:“不达长卿病,从来原宪贫。”在杜甫别的诗作里,还多次从病的角度吟咏司马相如:“长卿久病渴,武帝元同时”,“长卿多病久,子夏索居频”,“多病长卿无日起,穷途阮籍几时醒”……
同样是在唐朝,皇甫冉《送魏六侍御葬》,在送葬友人时想到司马相如的不治之症:“谁知长卿疾,歌赋不还邛。”
明代牛大纬,在文君故里汲取灵感,写了《文君井》:“临邛歇马问前贤,卓氏当垆自昔传。为爱相如多病渴,故将美酒化清泉。”赞美文君不只当垆沽酒养家,而且用源源不断的爱为相如解渴治病。爱就是最好的药啊,抚慰了司马相如的孤独与失意。
因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提及“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常有消渴疾”,彭永强《说说司马相如的病》,说到相如文君的风流韵事众所周知,然而知晓司马相如常年患病、说话结巴的恐怕就没有多少了:
口吃尽管对人的整体形象有影响,但对人的生命安危并无大碍,对于才华横溢的司马相如来说,只可谓白璧微瑕。而消渴疾即今天我们所说的糖尿病,无论从前还是现在,都还没有能治愈此病的良方,对于两千多年前的司马相如来说,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是一种深重的折磨。关于司马相如的疾病,葛洪在《西京杂记》中记述得绘声绘色。此书不仅记载了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浪漫故事,对司马的死,也自有一说。此书记载,文君长得非常漂亮,非常性感,引得司马相如与之私奔。司马相如本来就有糖尿病,由于长期沉溺于卓文君的美色,司马相如欲望难抑,尽管他作过《美人赋》来警戒自己,但仍难以自持,最后的死与这个病脱不了干系。中医认为,夫妻生活过度,特别是“五更色”(清晨性生活)易耗伤阴津,肾阴亏损、阴虚火旺,对糖尿病人更是不利。患了糖尿病以后,除注意节制饮食、适度运动外,也应该注意在夫妻生活方面保持适度……其实,糖尿病患者不要有过大的心理压力,只要血糖控制良好,完全可与正常人一样生活。
久病成医,《美人赋》是司马相如为自己开出的一味药方,不仅治体疾,更想治的是心病。
《美人赋》原文如下:
司马相如,美丽闲都,游于梁王,梁王悦之。邹阳谮之于王曰:“相如美则美矣,然服色容冶,妖丽不忠,将欲媚辞取悦,游王后宫,王不察之乎?”
王问相如曰:“子好色乎?”相如曰:“臣不好色也。”王曰:“子不好色,何若孔墨乎?”相如曰:“古之避色,孔墨之徒,闻齐馈女而遐逝,望朝歌而回车,譬犹防火水中,避溺山隅,此乃未见其可欲,何以明不好色乎?若臣者,少长西土,鳏处独居,室宇辽廓,莫与为娱。臣之东邻,有一女子,云发丰艳,蛾眉皓齿,颜盛色茂,景曜光起。恒翘翘而西顾,欲留臣而共止。登垣而望臣,三年于兹矣,臣弃而不许。
“窃慕大王之高义,命驾东来,途出郑卫,道由桑中。朝发溱洧,暮宿上宫。上宫闲馆,寂寞云虚,门昼掩,暧若神居。臣排其户而造其室,芳香芬烈,黼帐高张。有女独处,婉然在床。奇葩逸丽,淑质艳光。睹臣迁延,微笑而言曰:‘上客何国之公子!所从来无乃远乎?’遂设旨酒,进鸣琴。臣遂抚琴,为幽兰白雪之曲。女乃歌曰:‘独处室兮廓无依,思佳人兮情伤悲!有美人兮来何迟,日既暮兮华色衰,敢托身兮长自思。’玉钗挂臣冠,罗袖拂臣衣。时日西夕,玄阴晦冥,流风惨冽,素雪飘零,闲房寂谧,不闻人声。于是寝具既陈,服玩珍奇,金薰香,黼帐低垂,裀褥重陈,角枕横施。女乃弛其上服,表其亵衣。皓体呈露,弱骨丰肌。时来亲臣,柔滑如脂。臣乃脉定于内,心正于怀,信誓旦旦,秉志不回。翻然高举,与彼长辞。”
转录佚名译者的译文:
司马相如美丽文雅,游说到梁国,梁王非常喜欢。邹阳向梁王诽谤我说:“相如美丽是美丽,然而衣服姿色艳冶,妩媚美丽不忠实,将要用甜言蜜语讨得大王喜欢,到大王后院去和后妃姬妾游玩,大王没有察觉吗?”
梁王问相如说:“您喜欢勾引女人吗?”相如说:“我不喜欢女人。”梁王说:“您不喜欢女人,同孔子墨子相比如何?”相如说:“古代回避女人的人中,孔丘听说齐国赠送美女到鲁国就跑得远远的,墨翟望见商代曾淫乐的朝歌城就倒车回头,这好比防火躲到水里,避水淹跑到山上,是没有见到能引起欲望的,凭什么说不喜爱女人呢?哪像我,年轻时在西部地区生活,一个人独住,房屋宽大,没有人和我玩乐。我东边隔壁有个女子,美发如云,双眉如蛾,牙齿洁白,颜面丰盈,浓妆艳抹,容光焕发。经常高高翘首向西顾盼,想留我一起住宿;爬上墙望我,到现在已经三年了,我弃而不回应。
“我仰慕大王的高尚胸襟,驱车东来,路过郑国、卫国和桑中等淫乐成风的地方。早上从郑国的溱洧河出发,晚上住在卫国的上宫。上宫空着房间,寂寞到空有云雾,白天也关着门窗,幽暗不明像神仙住所。我推开房门,造访室内,香气浓郁,帏幔高挂。有个美女独身居住,娇柔地躺在床上,奇花般安娴美丽;性情贤淑,容光艳丽。看到我就恋恋不舍,微笑着说:‘贵客是哪国公子,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于是摆出美酒,进献鸣琴。我就弹琴,弹出《幽兰》《白雪》的曲调,美女就唱歌:‘独住空房啊无人相依,思念佳人啊心情伤悲!有个美人啊来得太迟,时间流逝啊红颜衰老,大胆托身啊永远相思。’她身上的美玉首饰挂住我帽子,丝绸衣袖飘拂在我身上。时已向晚,冬气昏暗,寒风凛冽,白雪飘洒,空房寂静,听不到人声。当时,床上用品已经铺陈,服饰珍贵稀奇,金香炉燃起香烟;床帐已放下,被褥一层层铺着,精美的枕头横放床上。美女脱去外衣,露出内衣,雪白的身体裸露,显出苗条的骨骼,丰满的肌肉,时时贴身来亲我,感到柔滑如凝脂。我却心情平静,思想纯正,誓言真诚,守志不移。远走高飞,与她长别。”
司马相如的《美人赋》,可能因为题目起得好,在如今这个互联网时代,仍然风行,被大量转发。其实,《美人赋》之美人,并非指美女也,是作者自喻。古时道德高尚、品质卓越之人方可誉为“美人”,男女不限。写诗作文以美人自喻,这一招,最早还是屈原开创的,大家都记住了他所谓的“香草美人”。到了司马相如这里,自我欣赏、自怜自爱乃至自恋的味道,更浓了。为什么呢?这就得分析屈原与司马相如价值观上的区别或者说差异。对于这个世界,屈原能做到无私,司马相如则很难杜绝自私。屈原的洁身自好出于自尊,司马相如的自鸣得意是纯粹的自恋。自尊是一种气节,自恋倒也不算多大的毛病,无伤大雅,只不过落实在文字上,情怀与格局就显示出大小之分,但不管高风亮节,还是暖风熏得游人醉,其实都是风景。一种是有时代背景的风景,一种是以风景为风景、以风景为背景。一种是冷风景、硬风景,一种是香风景、软风景。前者感人,后者迷人。
有人点赞:《美人赋》虽有模拟宋玉《登徒子好色赋》的痕迹,而能过之。文中反映出琴挑文君相如私奔的生活体验,也表现出相如风流才子的心性。以散体赋形式写骚体赋内容。开头假设自己(第一人称)受人诽谤,以引出下文自己不好色。先写年轻时就不好色,而且用古代圣贤作有力衬托,再重点写赴梁途中的艳遇,突出不好色,从而点面结合表现主旨:坚守高洁品格的思想。运用比兴手法,进行全文构思。笔调轻巧灵活,语言晓畅秀丽。综合来看,司马相如的《美人赋》也与他的其他赋作一样,都呈现出恢弘飞扬和细腻婉曲同时兼具的双重风格,表现出整体与细节充分结合的完美统一。
说得好。尤其“虽有模拟宋玉《登徒子好色赋》的痕迹,而能过之”这一句,掂量得很准。
使楚辞登峰造极的,除了屈原,就数宋玉了。屈原有风骨,宋玉自风流。《文心雕龙·才略》:“相如好书,师范屈宋,洞入夸艳,致名辞宗。”司马相如的风骨追不上屈原,可为人为文的风流,比宋玉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人把司马相如的自恋视为自信,因为《美人赋》而更觉得相如可爱了,也有人把司马相如的自恋视为虚荣,非常鄙视他这种毛病:瞧这个洋洋得意的伪君子,信奉的是一种错位的美,只在意外表美却忽略心灵美,那光鲜的表象之下还不知埋藏着什么阴暗的心理呢。宋人章樵在《古文苑·美人赋》题下注说:“美人者,相如自谓也。诗人骚客所称美人,盖以才德为美。相如乃托其容体之都冶,以自媚于世,鄙矣!”说得真够刻薄。
龚克昌、苏瑞隆著《司马相如》,忍不住为司马相如辩护:章樵这样厌弃相如,是不体察相如的用心。因为,假如相如不是一个美男子,怎么会有那么多佳人倾慕他呢?既不倾慕,又何以表现他在丽人面前的端庄自处、不好色呢?又如何达到自刺的目的呢?对相如这等托辞设喻,似没有指责的必要。
我听明白了。意思是,人家司马相如只是为了讲道理而讲故事,只是为了讲故事而打比方,所写都是子虚乌有之事,章樵你也太当真了吧?没听出司马相如的弦外之音吗?遇上你这样难缠的读者,才是一位作家最大的不幸呢。鸡蛋里挑骨头也就罢了,还想全盘否定,证明这彻头彻尾是一个坏蛋。是他真坏,还是你眼神不大好、想法不大好?不就是读一篇文章嘛,也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意思吗?
我感兴趣的是《美人赋》的写作时间:司马相如究竟在何时、在人生中哪个阶段,突然想起写这篇有“自我表彰”甚至“自我吹捧”嫌疑的文章?
许多人认为司马相如的《美人赋》作于汉景帝中元五年(前145),当时司马相如游梁,刚写完《子虚赋》,令梁孝王赞赏不已。这也引起邹阳等同行“羡慕、嫉妒、恨”,在梁孝王面前说坏话,梁孝王半信半疑,询问司马相如,司马相如倒是很淡定,信手写《美人赋》一并作答。这与《美人赋》前的小序,在时间、地点、人物等要素上是吻合的。
龚克昌、苏瑞隆著《司马相如》,认为《美人赋》作于汉景帝后元二年(前142)司马相如与卓文君重回成都、买田宅、成富人之后:相如与文君在成都舒舒服服地过了五六年闲散生活,相如生活放荡。后悔,作《美人赋》自刺。
笑独行也认为该小赋相传为司马相如“自刺”好色之辞,作于琴挑文君、文君随其夜奔成都之后:
该小赋在中国辞赋史上与宋玉《登徒子好色赋》齐名,情理文思亦大同小异,只是不掩青出于蓝而青于蓝之色。其间自我辩解之不堪信实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描绘女色亦更具挑逗性。为什么说我不好色呢?“孔墨之徒”之避色“闻齐馈女而遐逝,望朝歌而回车。譬于防火水中,避溺山隅,此乃未见其可欲”,实在不足以证明不好色;而我司马相如的处境、经历和行为则相反,不但身处诱惑、历经诱惑,而且还要直面诱惑、抗拒挑逗,而又终能做到不淫其心、不移其志,“气服于内,心正于怀”,这才是真正的不好色。虽然其最后表现——“信誓旦旦,秉志不回。翻然高举,与彼长辞”未免有招架不住、逃之夭夭之嫌,但毕竟还是经受住了难以抗拒的色欲考验,能够逃离现场、保全清白已实属不易。
关于《美人赋》的写作时间,以上两种说法,我该信谁呢?
我谁也不信。我个人只相信《美人赋》诞生得还要晚些。
极有可能是汉武帝元朔元年(前128)司马相如被诬告受贿而丢官之后。
甚至可能是司马相如替被汉武帝废弃的陈皇后阿娇代拟《长门赋》之后。写罢《长门赋》,他觉得不过瘾,不再满足于藏身幕后,替别人的故事流自己的眼泪,索性撩开面纱,直抒胸臆。司马相如的《美人赋》,表面上是往事,当年说给梁孝王听的,其实是直面现实,与现实对质,说给汉武帝听的。
司马相如因为《子虚赋》而得以遇见汉武帝之后,从《上林赋》(《天子游猎赋》)开始,他的几乎大多数作品,都是为天子而写的,都把汉武帝视为第一读者,要么歌功颂德,要么献计献策,要么劝百讽一,要么表达忠心……这一篇《美人赋》,也不例外,是在对天发誓,以示清白。
这只是我的个人观点,一家之言。详细的分析,请看下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