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天空,同时拥有两个太阳

一、一座天空,同时拥有两个太阳

正如普希金被誉为俄罗斯文学的太阳、阿赫玛托娃被称作俄罗斯文学的月亮,我一向认为作家分两种:太阳型的和月亮型的。前者发光散热,对同时代人乃至后人产生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后者以借光而崛起,又分两种:要么最终站到巨人的肩膀上,要么一直在大树底下好乘凉。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一时代之文学又有一时代之偶像,司马相如奠定了汉赋的历史地位及最高海拔,无疑属于太阳型的作家。他的光彩、他的热量,也照耀到晚辈司马迁身上,令其仰叹。但司马迁并不是亦步亦趋地追随先行者路线成为月亮型作家,他没有在辞赋领域与司马相如争短长,而是开辟一条新路,成为传记文学的太阳。

这就是西汉文学创造的奇迹:一座天空,同时拥有两个太阳,交相辉映。司马相如有《子虚赋》《上林赋》,司马迁也不弱啊,一部《史记》定天下。《子虚赋》《上林赋》光彩照人,《史记》同样光芒万丈。

白寿彝主编《中国通史》第四卷《中古时代·秦汉时期》,专门辟有《司马相如司马迁》一章,承认司马相如和司马迁因各有代表性,而成为西汉文章家的两大代表:由于辞赋和散文的发达,东汉时代产生了文章的概念,人们往往以司马相如和司马迁为文章家的代表,文章家就是文学家。司马相如是汉武帝时代的著名的辞赋家;司马迁也写过辞赋,但著名的作品则是《史记》的传记散文。他开创了我国古代散文一个新的历史时代。《史记》流布以后,在历史学和文学的发展史上产生了长远、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史记》的光华,之所以未被司马相如的辞赋遮蔽,因为司马迁有自身的巨大能量,在同一时代,又创造了另一种文学。还是《中国通史》说得好:《史记》人物传记的成功,主要表现在战国秦汉以来的那些篇,既是历史文献,又富有文学性。其特征在于作者根据确实可信的历史事实,加以选择、剪裁和强调,通过明晰通俗的语言,忠实地塑造了各种人物的生动鲜明的形象,有他们的个性和典型性,从而反映了一定历史时期复杂的社会面貌和本质。司马迁开创了我国的传记文学。

司马迁是文二代、史二代,或者说文史二代:父司马谈,在汉武帝建元年间(前140—前135)做了太史令,通称太史公。这是史官,汉武帝新恢复的一种古官。官位不高,职权不大,主管天时星历、祭祀礼仪、搜罗并保管典籍文献。这是史官的传统。司马谈到长安做官以后,司马迁自然地随着父亲到长安,有了更多的学习机会。司马迁自说“年十岁则诵古文”,当是到了长安以后的事情。约在二十五六至三十岁之间(元狩、元鼎间,前122—前116),开始登上仕途的阶梯,做了一名“郎中”。这是汉宫廷内部庞大郎官系统中最低一级的郎官,月俸三百石,实领十七斛。郎官的一般职务是“掌守门户,出充车骑”。皇帝不出巡的时候,他们是宫门武装执戟的卫士;出巡的时候,他们是车驾的侍从。平常在宫廷内部,亲近皇帝,很有光彩,一旦由内廷外调,往往改为“长吏”。所以郎官是富贵子弟追求仕进的目标。司马迁得到小郎官,由一个地位卑微的史官的儿子,变为武帝左右的亲信,那也算很不容易了。从此以后,司马迁以一个郎官身份,当然和宫廷内各种官吏一样,是要侍从皇帝的……在元封三年(前108),司马谈逝世的第三年,司马迁做了太史令,他的郎官生活到此结束。但他在做太史令的时候,也还有一种无定而经常的职务,这就是和做郎中一样,仍需侍从武帝。武帝这时还是常要出巡,元封四年(前107)冬的北巡(自言“北过涿鹿”,就是这一次侍从的事),次年(元封五年)冬的南巡、又次年(元封六年)冬的北巡,司马迁都因太史令的职务不断地侍从武帝。

白寿彝主编《中国通史》介绍司马迁,提到他的出生地:司马迁,字子长。汉景帝中元五年(前145),生于左冯翊夏阳县的一个农村(今陕西韩城南芝川镇)。这个地方,东临奔腾怒吼的黄河,北有横跨黄河的龙门山。

为作家出版社《中国历史文化名人传记》丛书写《凤凰琴歌:司马相如传》,我去陕西韩城拜访司马迁故里,感受大汉往事。我看见了黄河,哺育过司马迁的母亲河。我看见了龙门山,司马迁仰望过的山。我情不自禁背诵《史记·太史公自序》:“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筰、昆明,还报命。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故发愤且卒。而子迁适使反,见父于河洛之间……”司马迁在汉帝国版图上走了一大圈,而与黄河为邻的韩城,正是他生命的起点。我看见了司马迁的起跑线。

有人可能会问:你明明是给司马相如写传,干吗拐到司马迁的家乡找灵感?有没有搞错啊?

没有搞错。西汉文章两司马,司马迁是最早给司马相如写传的人。我是最新的一个。在这方面司马迁绝对是我的先驱。

汉代文学,出过两大巨人,司马相如和司马迁。一个是“赋圣”,一个是“史圣”,都是在各自领域出类拔萃的人物。

司马迁(前145—前87后)比司马相如(约前172—?)小二十来岁,他忍辱负重写《史记》时,司马相如早就名满天下。司马迁以一篇《司马相如列传》,勾勒出这位在时间上离自己比较近,但注定要进入历史的人物,并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对司马相如才华的倾倒。司马迁选取司马相如生活和事业上的几个事件加以描绘,譬如游梁、娶卓文君、通西南夷等,并全文收录与此相关的文和赋,“连篇累牍,不厌其繁”,计有《子虚赋》《上林赋》《喻巴蜀檄》《难蜀父老》《谏猎书》《哀二世赋》《大人赋》《封禅文》等八篇,文字之多,远超司马迁自己的笔墨。

韩愈列举“汉代文学排行榜”:“汉朝人莫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但冠、亚军肯定非司马相如和司马迁莫属。在前两名里,司马相如和司马迁的排位经常调换,有人觉得司马相如应该算老大,有人觉得司马迁比司马相如卓越,还有人是和事佬,觉得两人可以并列第一。

文学史也习惯将两司马相提并论,列为西汉的双子星座。当时有班固说:“文章则司马迁、相如。”现代有鲁迅说:“武帝时文人,赋莫若司马相如,文莫若司马迁。”

读白寿彝主编《中国通史》第四卷《中古时代·秦汉时期》的《司马相如司马迁》这一章,我还发现许多段落,都无意间证明这两人还真有缘。

写司马相如:“有人上书告发相如使蜀时受贿,遂失官家居。他的家在茂陵,是武帝于建元二年(前139)建造的自己的陵园,并改为一个县。这也是皇家新的游苑别墅,是武帝集中‘豪杰’及‘乱众之民’的禁区。相如为郎后,侍从武帝,大概就住在这里。”

写司马迁:“司马迁童年的时候(建元二年,前139),汉武帝在长安城西北八十里,槐里县的茂乡建造自己的陵园,周围三里,把茂乡改为一个县,叫作茂陵(今陕西省兴平市),并鼓励人民移往茂陵,每户给钱二十万,田二顷。到司马迁十九岁这一年(元朔二年,前127),汉武帝为了加强统治,听信说客主父偃的献计,把全国地方豪杰及家产在三百万以上的富户迁到茂陵。在汉武帝始而鼓励人民、继而压迫豪强迁徙茂陵的形势下,司马迁的家庭不知在哪一年和什么原因,也搬到茂陵来了。因此茂陵显武里成为司马迁的新籍贯。晚年的董仲舒和著名辞赋家司马相如,也都移家茂陵。”

我早就知道司马相如后半生做官、赋闲、作文、养病,都以茂陵为居住地。还移情别恋一位无名又著名的茂陵大家闺秀,要不是卓文君写了《白头吟》加以阻止,说不定就休妻另娶了,真正成为茂陵的女婿。至少,也可能将后来书里写到的“茂陵人女”,纳为侧室。“茂陵人女”虽没怎么露面,却因为司马相如一场闹得满城风雨的婚外恋,而成为绯闻的女主角,使故事发生地茂陵也跟着出大名了。当然,司马相如最后也是死在茂陵的,病卧家中,留下一篇遗书——大名鼎鼎的《封禅文》。弄得汉武帝派专人从长安城里赶往东郊茂陵提取,生怕卓文君不当回事一把火烧了。茂陵,和司马相如后半生结下不解之缘。没想到它也成为韩城人氏司马迁的新家。司马迁举家乔迁茂陵时,不知司马相如是否还健在?这西汉文学的两颗太阳,是否可能在茂陵街头擦肩而过?即使司马相如已不在了,司马迁无法登门拜访活人,也会慕名前去瞻仰其故居。

据李长之考证,司马迁十岁即到了京师长安学习,“由于他父亲的关系,他得以认识当时的一些名人”,“在他十六岁的时候,汉武帝设立乐府,老诗人司马相如还活着,曾参加作歌词,司马迁后来写了《司马相如列传》,纪念这个老诗人”(见李长之著《中国文学史略稿》第二卷,五十年代出版社,1954年版)。

司马迁做过司马相如曾做过的郎官,入宫给皇帝当侍从,仕途的起点与经历都很相似,尤其难得的是,两人不约而同地,先后作为汉武帝的“特派员”,奉旨出使西南夷: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司马迁奉武帝之命出使巴蜀以南,代表汉廷去视察和安抚西南少数民族地区。过去二十多年来武帝先后派唐蒙、司马相如、公孙弘等去西南通好和开发,司马迁此时也肩负这一神圣使命,由长安出发,南出汉中(今陕西汉中南),经巴郡(今重庆市北)到犍为郡(今四川宜宾市),由犍为郡到牂牁郡(今贵州黄平县西)。然后到蜀郡(今四川成都市),出零关道(今四川芦山县东南),过孙水(今安宁河)桥,到越嶲郡(今四川西昌市东南),到沈犁郡(今四川汉源县东南)。这就是司马迁说的“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西昌)、筰(汉源)、昆明(今云南保山、腾冲、顺宁等地)”的具体路程。

司马迁还侍从武帝封禅泰山:汉武帝元封元年(前110)春正月,当汉武帝东行齐鲁、准备封禅的时候,司马迁从西南回来,赶到洛阳见快要死去的父亲。他的出使尚未复命,不能多耽搁,必须赶快再去山东侍从汉武帝。汉武帝到山东,先东巡海上,后在泰山上下祭祀天地。复东至海上,沿海北上,至碣石山(在今河北昌黎县境)。又巡辽西郡(今河北卢龙县东),历北边,至九原郡(内蒙古五原县)。五月回到甘泉。司马迁这一次从巡。汉武帝元封二年(前109)春,汉武帝又东巡祭祀泰山,司马迁再次随从:“余从巡祭天地诸神名山川而封禅焉。”他荣幸地成为封禅典礼的参加者。

司马迁陪伴汉武帝在泰山登顶,是否会想到司马相如?是否会想到:这正是司马相如最后的梦想,也是其最大的遗憾?司马相如做梦都想成为封禅典礼的参与者、见证者啊,他也正是这一国庆大典最积极、最重要的倡议者之一。他的遗书,没谈家事,谈的是国事,主题就是关于封禅啊。可惜,当他的呼吁有了反响,当他的愿望得以实现时,他本人却无法在场,不可能亲眼目睹了。

司马迁,替司马相如圆了这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