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文君是否写过《司马相如诔》?
四、卓文君是否写过《司马相如诔》?
以上那一段文字,原本想作为本书结尾。还是觉得有些话没说完。是啊,还没来得及跟卓文君打声招呼,怎么能头也不回地走呢?怎么能仓促结束呢?
司马相如以政治与文学为事业,在这两极之间摇摆不定,活得很纠结,卓文君则纯粹得多:以爱情为事业,一生都在全身心地帮助司马相如。直到司马相如撒手西去,还全靠卓文君帮了最后一个大忙:把《封禅文》转交给汉武帝。
司马相如的封笔之作《封禅文》,虽然标志着主人公的华丽退场,标志着一幕人生大戏的剧终,但卓文君还孤零零地站在舞台上呢。她可是司马相如的女主角啊。可惜,为死去的司马相如传递《封禅文》之后,卓文君仿佛也彻底完成了历史使命,下落不明。
司马相如在文学史和民间野史里都属于出彩的人物,卓文君同样让人难以忘怀。汉武帝元狩五年(前118),五十五岁的司马相如去世,当时卓文君四十二岁,并不算老,顶多属于徐娘半老,风韵应当犹存。与相如相濡以沫二十五年,是文君生命中最精彩的段落。“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文君在《白头吟》里吟唱的山盟海誓,究竟算落空了,还是兑现了?她此后的遭际,是再次改嫁,还是独自度过余生?已无任何资料记载。
卓文君后来怎么样了?确实是个谜。凤兮凤兮,又去遨游四海了,或者说,终于回归了乌有之乡,却在人间留下孤独的凰。相如一死,文君也从历史里失踪了。
只有《西京杂记》提及一笔:“长卿素有消渴疾,及还成都,死,文君为诔,传于世。”
司马相如先走一步之后,传为卓文君所作的《司马相如诔》,又叫《绝别书》,流行于世,字字含情,声声滴泪,概括了司马相如的一生:
嗟嗟夫子兮亶通儒,少好学兮综群书。纵横剑伎兮英敏有誉,尚慕往哲兮更名相如。落魄远游兮赋《子虚》,毕尔壮志兮驷马高车。忆昔初好兮雍容孔都,怜才仰德兮琴心两娱。永托为妃兮不耻当垆,生平浅促兮命也难扶。长夜思君兮形影孤,步中庭兮霜草枯。雁鸣哀哀兮吾将安如,仰天太息兮抑郁不舒。诉此凄恻兮畴忍听予,泉穴可从兮愿殒其躯。
卓文君寄托哀思的《司马相如诔》,原载明人梅鼎祚《历代文纪》,然而出处不详。有人考证,《司马相如诔》一文当是后人伪托。
大家好好听一听,像不像卓文君的声音?像不像卓文君的悲伤?
你觉得像,那就是了。你觉得不像,那就不是。
关于“诔”这个字,以及这种文体,我最早还是少小时读《红楼梦》才认识的。那是贾宝玉的代表作,题为《芙蓉女儿诔》,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中,祭奠晴雯时所写,是《红楼梦》所有诗文词赋中最长的一篇。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特意为晴雯画的肖像,也算遗照:“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晴雯,绝对是大观园里最美丫鬟,与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互为形影。当然,贾宝玉用了荷花的雅称——芙蓉,以示尊重。芙蓉女儿,传说是白帝宫中管辖秋花之神,成了宝玉对晴雯的重新命名,幻想她死后做了芙蓉花神,以寄托哀思。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又与林黛玉的《葬花吟》遥相呼应:“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像是对《葬花吟》“红消香断有谁怜”的回答。宝玉刚念完,黛玉便从花丛中走出:“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可见这两句诗一下子抓住黛玉的心。二人又细细推敲,当宝玉把诗改成“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时,黛玉听了骤然变色,无限狐疑,可能听出了命运的弦外之音:这莫非也是对自己的预言?
读《红楼梦》,我记住了《芙蓉女儿诔》,同时知晓“诔”是哀悼死者的文章。
而我读到的又一篇“诔”,《司马相如诔》,则是美女加才女卓文君写的。或者,是伪托卓文君之名写的。其中的叹息,其中的抑郁,分明又像真的,令我感慨。我多么希望它就是真的,真的从卓文君心里流出来的。
即使这篇《司马相如诔》果真不是卓文君的手笔,但我总觉得,卓文君为悼念司马相如,一定写过诗文,只不过失传了。或者说,她深深地写在心里。即使落笔于纸上,也没公之于世。她根本没觉得有必要让别人读到。不管是夫唱妇随、琴瑟相和,还是天各一方、生离死别,卓文君都认为这只是她与司马相如两个人的事情,与他人无关,与世界无关。
可这个世界,注定是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第三者”。她和他,也许都想忘掉世界,而且确实也忘掉了,世界却就是无法忘掉他们。
明代冯梦龙《情史》,觉得司马相如追爱的一曲《凤求凰》和卓文君悼亡的一篇《司马相如诔》,就足以完美地构成这段千秋爱情之始终:“文君之为人,放诞风流也。……文君以身殉相如,相如亦以身殉文君,一琴一诔,已足千古。《美人赋》《白头吟》,蛇足矣。”《美人赋》啊、《白头吟》啊什么的,虽然都是无伤大雅的小插曲,但对这两人天长地久的主旋律没有实际意义,不过是一些多余的小波小浪而已。
看问题还得看本质、看结果、看关键,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毕竟是生前以心相伴、死时以身相殉,善始善终了,无恨亦无憾。唐朝白居易写唐玄宗与杨贵妃:“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因结局不佳,故名《长恨歌》。而那奢侈的愿望,其实早在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身上就完满地实现过了。与那一对不幸的情侣相比,同样著名的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堪称幸福的榜样,真正做到了白头到老,生死相随。
司马相如去世后归葬何处?当时的古籍没有记载,后世却屡有考证。唐代《元和郡县志》载:司马相如葬于四川导江县东二十里;北宋《太平寰宇记》中有“司马相如墓在导江县东十里”的记载;《清一统志》卷二九三《成都府·陵墓》载灌县东二十里有司马相如墓;清乾隆《灌县志》云:司马相如墓在治东十二里刘海坝,其位置在今都江堰市老城区以东十二里处幸福镇境内。《都江堰市金石录》有清嘉庆四年(1799)灌县知事徐鼎立碑“汉中郎将文苑令司马相如墓道”,该碑于一九五八年被灌县文物管理所收藏。有专家考证:司马相如的墓葬虽无从查找,但其墓道碑的存在,是证明这位汉赋大家埋骨都江堰的重要物证。
司马相如死后为什么既未归葬出生地蓬安,也未葬于文君故里临邛,又未就近葬在离都江堰不远的家乡成都?王克明经考证、分析认为主要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都江堰内江边的高墩庙至刘海坝一带是龙脉风水宝地。汉代极为看重风水,从风水堪舆术发展的历史来看,先秦两汉是勃兴时期,到魏晋南北朝时确立。司马相如生活的时代,正是特别讲究风水源流的时代,对墓地所处的山形水势、河流走向十分重视。按风水堪舆术的要求,廖家桥附近的高墩庙和羊子桥附近的刘海坝背后有大面山(即赵公山)、灵岩山拱卫,又处于风口水口的龙脉风水宝地。因此,风水先生选定羊子河畔的高墩庙、刘海坝作为司马相如的墓地也就不足为奇了”。另一方面,“司马相如为人有胆有识,敢作敢为,堪称一代伟丈夫。他的一生,不仅锐意进取,曾经投身西部开发,为大西南地区经济繁荣奠立了基础,而且一生潜心著述,勤谨治学,博古通今,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文学财富。司马相如的创新精神与宏富辞章,沾溉着一代又一代的巴蜀儿女。今天的成都,还保留着取自相如载誉荣归典故的地名驷马桥,有纪念相如夫妇的琴台故径、文君酒家;经过整治的锦江之畔,又新塑起司马相如花岗石造像。在据传为司马相如出生地的川北蓬安,相如故宅、慕蔺山、文君里、长卿祠、古琴台等文物古迹有幸得以保护,并修建了相如门阙,已成为与新农村建设有机结合的耕读文化乡村生态旅游景区。当人们在此徜徉之时,怎能不油然而生自豪之感、缅怀之情,平添几分文化气息。然而埋葬司马相如遗骨的地方至今却不为人知,人们无以追思凭吊,作为历史文化名城的都江堰市,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都江堰市(原灌县)人余定夫,民国时期著名教育家,新中国成立后任灌县第一届政协副主席、灌县文史馆馆长。他一九二八年写有一篇《谒司马相如墓(墓在邑东刘海坝)》:“玉垒山前羊子河,羊子桥边碑峨峨。行人下桥尽低首,司马墓道鬼神诃。昔年驱车尝过是,但知墓道罔知址。宗邦文献尚无征,遑论之宋更之杞。戊辰九月二十辰,风晴日美最宜人,约得竹林七君子(同游七人),乘兴来访司马坟。周道挺挺直东下,土人指点刘海坝。旁行斜上转向西,落日衔山方说驾。夷然道旁一丘土,枯草断蓬谁为主?韩陵片石已无存,宁是当年不封树。牛溲马勃积坟前,踯躅临风意惘然。郁葱佳气今何在?不堪沦落二千年。闻说逊清当末叶,野人掘土得遗碣。俗物无知空谰言,等闲毁弃灭其迹(咸同间野人掘得遗碑或谓之曰:是不可存,存则墓近非所有矣,自是碑遂无考)。又闻皙人自远来,馨香布奠芟蒿莱。徐福子孙居海上,饮水思源尚溯洄(同光间,有俄人来扫墓,云是相如后裔侨居异国者)。呜呼,考献征文贤者务,肯将显晦委之数。试看郫西扬子坟,肃肃秋霜接春露。但得衣冠展拜勤,自然草野仰风声。归途更作重游约,要因司马起人文。”
司马相如归葬四川,有其自身的遗愿,但也可能是卓文君的主意。她知道司马相如想家了,想回家了。司马相如游梁时说过:“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后半生定居长安,在天子脚下虽能享受别处难得的荣华富贵,但也多了几分伴君如伴虎的诚惶诚恐,心里从未真正踏实过,本质上仍然是一个游子,临终前总结,恐怕还是会感叹:“长安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只有巴蜀老家,在其记忆中堪称完美,那既是他人生的起点,也是他爱情的故乡,更比任何地方都适宜作为身心的归宿。
离长安还是越远越好,那里葬送了一位书生的梦想,于他已是一块伤心地,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巴山蜀水,天高皇帝远,才是真正的安乐窝。
长安的金窝,梁园的银窝,都不如老家的狗窝,舒适服帖。有生之年,要尽天职,不能背叛汉武帝,告老还乡。耗尽了光与热,总该赎回自我,按自己的愿望安排下落,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卓文君自然知道司马相如渴望叶落归根,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长安虽好,与我何干?长安没有了司马相如,对卓文君真的没有什么意义,她一天都不愿多待下去。巴蜀才是她的娘家,也是她与司马相如共同的老家,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卓文君既是护送司马相如的灵柩回家,也是由司马相如的在天之灵引领着回家,回到来的地方,回到无限美好的记忆深处。记忆深处,永远有一个弹琴复长啸的青年和一个春心萌动的少女。相遇的那一刻,风起云涌,电闪雷鸣。凤兮凰兮归故乡,遨游四海终难忘。
我怀疑卓文君的《司马相如诔》,正是还乡之后在司马相如坟前写下的:“诉此凄恻兮畴忍听予,泉穴可从兮愿殒其躯。”连共赴黄泉的心都有,这是怎样一种悲伤?凤兮凤兮,你怎么忍心抛弃你的凰?你没觉得孤独,我却感到孤单。我们不是说好要白头到老吗?望向远方,雪山还在,你却不在了。
对于我们这些绝代爱情的观众,又何尝不是如此:梧桐还在,凤凰却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