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子虚赋》而鲤鱼跳龙门

一、因为《子虚赋》而鲤鱼跳龙门

如果说司马相如以一曲《凤求凰》赢得卓文君的芳心,并因之而脱贫,那么他游梁期间写的《子虚赋》,则震撼了汉武帝。司马相如从仕途上“脱轨”之后,又因这篇旧文重新回到轨道上。他情场上得意,官场上也不再失意,大有重振雄风之势。这种好运气也许不完全是卓文君带来的,但卓文君确实是有“帮夫运”的吉祥女人。司马相如山穷水尽疑无路之时,得以与文君结伴同行,很快就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不仅有了甜蜜的家庭,成为巴蜀富豪的乘龙快婿,自己的事业也打了个翻身仗,重新回到体制内,在天子脚下大显身手。

是啊,成为豪门的乘龙快婿,表面上风光,其实也有另一种压力:司马相如必须在自己的事业上获得成功,尽快地出人头地,才对得起解囊相助的文君,并避免被周围人误认为吃软饭的。靠老婆发家致富,对于心高气傲的司马相如,自己可以不当回事,既不以之夸耀,也无需为之羞耻。可在世人眼中,吃软饭毕竟不是光荣的事情。司马相如命运中的又一次升级,来得真够及时。

公元前一四○年,对辞赋没啥感觉的汉景帝病逝,喜欢写诗作赋的汉武帝继位,司马相如的命运也就有了巨大的转机。汉武帝是辞赋文学的“发烧友”与积极支持者,一即位就安车蒲轮征召老作家枚乘来京,枚乘不幸死于半路上,又轮到枚乘的儿子枚皋“待诏”。这个枚皋虽为名家之后,自己同样也是名家,却挺谦让地说:“皋赋辞中自言为赋不如相如。”等于承认领军人物非“圣之时者”司马相如莫属,自己不敢冒领,该算谁的还是谁的。从枚皋口中,汉武帝才第一次听说司马相如这个名字。没当回事。倒是对枚皋的谦虚留下深刻印象:这才是虚怀若谷的大家呢。

汉武帝治理朝政之余博览群书,无意间读到《子虚赋》,拍案叫绝,觉得这篇文字写到自己心坎里了。他以为作者是比枚乘还老的老作家,已不在世上,就遗憾不能作一席谈,以“独不得与此人同时”为恨。

负责管理猎犬的官吏杨得意,在一旁听见汉武帝此叹,好奇地瞟一眼他摊在案头的竹简,暗自得意,欣喜地告诉汉武帝:“写《子虚赋》的人叫司马相如,还活着,是我的老乡,随时可召来一见。他不仅是巴蜀写文章写得最好的才子,还被当地民众艳羡为最有艳福的人,靠一首琴曲《凤求凰》,就娶了临邛首富卓王孙的千金卓文君。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富翁,那首歌该多值钱啊。况且那卓文君不仅是大美女,还是大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小两口目前正在成都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

杨得意知道汉武帝爱听八卦,就绘声绘色地把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爱情传奇描述了一遍。弄得汉武帝都想亲耳听一听司马相如弹琴了:啥《凤求凰》啊,我倒要亲自见识一下,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不过,这《子虚赋》的魅力我倒是领教到了,真是让人荡气回肠。

汉武帝问杨得意:“听你描述的司马相如,是个弹琴说爱的情种,可他写的《子虚赋》大气磅礴,算得上洪钟大吕。他怎么能站到这么高的境界?”

“哦,《子虚赋》啊,那是司马相如在梁孝王门下做幕僚时所写,赞美梁园的。好多人因为读到此赋,慕名前往梁园参观,弄得梁园恨不得收入园费了。司马相如先给梁孝王写过一篇《如玉赋》,梁孝王立马以名琴绿绮相赠。后来见到《子虚赋》,又是送豪华马车,又是送皮大衣鹔鹴裘,都不知该如何奖赏了。司马相如写赋,能给梁孝王增光。若是朝廷把他召来,他就更有用武之地,可以歌颂整个大汉了。还能站到更高的境界。这对于他是更上一层楼啊。”

杨得意会说话,让汉武帝听了很是舒服,加上他已对这个司马相如产生强烈的好奇,立马下一诏书到蜀郡,通知当地政府安排司马相如入朝。

这如同天外来音,把沉浸在温柔乡里的司马相如惊醒。又像一个更大的梦境:他想不到多年前写下的《子虚赋》,能在自己对功名早已绝望之后,带来迟到的惊喜。

后来,王素《题琴台》咏叹此事:“长卿才调世间无,狗监君前奏《子虚》。自有赋词能讽谏,不须更著茂陵书。”类似的诗歌,还有钱起《过王舍人宅》:“承恩金殿宿,应荐马相如。”武元衡《暮春郑居寄朱舍人》:“回首知音青琐闼,何时一为荐相如。”皇甫曾《奉寄中书王舍人》:“圣主好文谁为荐,闭门空赋子虚成。”彭伉《寄妻》:“莫讶相如献赋迟,锦书谁道泪沾衣。”潘唐《下第归宜春酬黄颇饯别》:“承明未荐相如赋,故国犹惭季子贫。”戎昱《苦辛行》:“悲来却忆汉天子,不弃相如旧家贫。”

刘蜕《与京西幕府书》,对司马相如“居蓬蒿而名闻于天子”的传奇经历充满艳羡,感叹自己:“独蜕居有甚困,白身三十,过于相如者,盖无人先闻《子虚》于天子。”

司马相如再次由成都赶赴长安,已非前一次形单影只可比,蜀郡太守特意派了一队兵马护送:这可是当今皇上亲自点名邀请的客人,安全第一。

走过成都的升仙桥,司马相如终于昂起了头。他没穿那件有点显旧的皮大衣“鹔鹴裘”,卓文君特意为他定制了好几套同样名贵的礼服:“人靠衣裳马靠鞍,见皇上更得注意形象。”穿着新衣裳,骑着高头大马,在卫兵簇拥下疾驰过升仙桥,为了赶路,快马加鞭,司马相如来不及细细玩味喜出望外的心情,但他知道不乘高车驷马、不从升仙桥的牌坊下经过的人生誓言,没有落空。自己已是远近闻名的富人,升仙桥上的过往行人无不对这个当年的穷书生刮目相看。再回来的时候,还可能会成为贵人,既富且贵,比自己梦想的还要圆满。高车驷马,当年觉得难于上青天,现在想想,不也就是这么回事吗?

又踏上蜀道了。又遇见剑门关了。上一次觉得七十二峰如一群拦路虎,这一次却改换了表情,像是在笑脸相迎。司马相如很疑惑:是山势变了,还是我的眼光变了?哦,是心情变了。一路上,司马相如不仅头昂得高高的,腰杆也挺得笔直。怀里揣着汉武帝亲笔的诏书,怎么可能不雄起呢?走蜀道也如履平地。长安,这回你总算知道我是谁了。

司马相如奉诏来京,就一件事,见汉武帝。见到之后就看出汉武帝气宇轩昂、豪迈爽朗,与性格内敛的汉景帝风格相反,似乎更吻合司马相如心目中理想君主的形象:我愿意辅佐这样大气的帝王,只有与这种帝王相遇,我才可能真的成为蔺相如。

司马相如拜倒在玉阶下,由衷地感谢他的赏识。

汉武帝可能积攒了好多问题,最想打听的还是《子虚赋》是怎么写出来的:真是妙手啊,怎么就能把一个个方块字排兵布阵,组合成气势恢宏的一盘大棋?我都想跟你对弈一局了。

司马相如投其所好,说那写的只是诸侯的事,与天下相比,只能算一个角落,如蒙允许,我为圣上专门写一篇新赋,一定更加精彩:“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也。请为天子游猎赋,赋成奏之。”司马相如说得含蓄,但态度明确:您才是最高峰啊,能够为高峰中的高峰唱赞歌,才是我最终的目标、最大的福气。

司马相如担心与梁孝王的旧缘,会成为自己履历里的一段阴影,所以对《子虚赋》轻描淡写。其实多虑了。在汉武帝眼中,梁孝王已是过眼云烟,梁国也已分崩离析,整个天下都是自己一个人的,已无需像汉景帝那样小肚鸡肠,狭隘地划分阵营:所有的疆土、山水、财富、人才,都是我的,我只需要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让天、地、人统统增值。如果能把国土面积、国库资产翻一番,才好呢,而这需要更多的人才、更好的人才来鼎力相助。梁孝王器重过的人才,只会加分。

司马相如急于表忠心,也是对的。汉武帝爱听好话,可光说好话也不够啊,最好的表忠心就是献艺,献上一份全新的厚礼:过去的履历都翻过去了,一切重新开始。

这位外地才子不顾旅途劳累主动要求献技,太让汉武帝高兴了,命令专司文书奏章的尚书官,给司马相如提供一个安心创作的环境。

武帝为此赋之诞生做足了铺垫,请司马相如现场观摩皇家的游猎,也就是那个时代的军事演习:“武帝命李广领军到上林出猎,然后尚书令奉旨给相如送笔札,请作赋。相如成《上林赋》,拜为著作郎,荣极一时。”

渭水之南的上林苑,原本是秦代著名的五苑之一。汉取代秦,萧何为了改变风气,计划辟为良田,刘邦没答应,估计有点舍不得。文帝、景帝等多次到此打猎,不亦乐乎。到了武帝时代,决定将上林苑扩建为皇家第一园林。上林苑自建元三年(前138)开始进行大规模的扩充,据说已经超出秦代修建于渭南的范围,扩大到渭河两岸,乃至今天整个西安市的周围。

《汉书·东方朔传》记载:

初,建元三年,微行始出,北至池阳,西至黄山,南猎长杨,东游宜春。微行常用饮酎已。八九月中,与侍中常侍武骑及待诏陇西北地良家子能骑射者期诸殿门,故有“期门”之号自此始。微行以夜漏下十刻乃出,常称平阳侯。旦明,入山下驰射鹿豕狐兔,手格熊罴,驰骛禾稼稻粳之地。民皆号呼骂詈,相聚会,自言鄠杜令。令往,欲谒平阳侯,诸骑欲击鞭之。令大怒,使吏呵止,猎者数骑见留,乃示以乘舆物,久之乃得去。时夜出夕还,后赍五日粮,会朝长信宫,上大欢乐之。是后,南山下乃知微行数出也,然尚迫于太后,未敢远出。丞相御史知指,乃使右辅都尉徼循长杨以东,右内史发小民共待会所。后乃私置更衣,从宣曲以南十二所,中休更衣,投宿诸宫,长杨、五柞、倍阳、宣曲尤幸。于是上以为道远劳苦,又为百姓所患,乃使太中大夫吾丘寿王与待诏能用算者二人,举籍阿城以南,盩厔以东,宜春以西,提封顷亩,及其贾直,欲除以为上林苑,属之南山。又诏中尉、左右内史表属县草田,欲以偿鄠杜之民。吾丘寿王奏事,上大说称善。时朔在傍,进谏曰:“臣闻谦逊静悫,天表之应,应之以福;骄溢靡丽,天表之应,应之以异……”

上林苑方圆三百余里,有离宫七十余所,容得下千乘万骑。另有池塘十五座。苑中养百兽,天子秋冬射猎取之。

司马相如进入上林苑,不再是无名小卒,而是作为汉武帝尊贵的客人,整场游猎仿佛是为他一个人精心准备的。不,又像是汉武帝陪同他检阅仪仗队——生龙活虎的羽林军。这可是皇帝的亲兵啊。今天,却面向一位书生展开操练的队形,仅仅为了能唤起他的灵感。上林苑是汉武帝尚武之地,是皇家园林,又是露天的军营,此处驻扎的羽林军,一度由大将军卫青统领,属于嫡系部队中的嫡系部队,不仅装备精良,而且政治上的忠诚度很高。“羽林”的创设时间,文献记载一致。《汉书·百官公卿表》:“羽林掌送从,次期门,武帝太初元年初置。”又有《后汉书·顺帝纪》注引《汉官仪》曰:“武帝太初元年,初置建章营骑,后更名羽林骑。”可见这是汉武帝亲自设置的。钱文子《补汉兵志》说:“汉用六郡良家补羽林、期门,盖三辅园陵赖为藩蔽,故取其子弟以备宿卫。”《史记·天官书》曰:“北宫玄武,虚危……其南有众星,曰羽林天军。”《史记正义》:“羽林四十五星,三三而聚,散在垒壁南,天军也。”所谓天军,即天子的亲军或者说近卫军,以羽林这种星名来象征,既反映了武帝求助于星辰、天威保佑以增加安全感的心理状态,也反映了这支部队的精锐与可靠。还有“如羽之疾”“为王者羽翼”的意思。

今天,这支部队兵分左右两翼,在有山有水的上林苑忽分忽合、包抄合围,表面上是追逐珍禽猛兽,其实又在训练排兵布阵。皇家园林立马演变成杀机四伏、杀声四起的战场,把站在山顶亭子里观望的司马相如感染得热血沸腾。要知道,司马相如虽是书生,可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他也是练过剑的。忍不住把礼服换成战袍,向陪同的警卫借了一张弓、讨了一壶箭,骑上马就加入一支正围猎黑熊的小分队。经过一番集体射杀,躲在丛林中的黑熊变成了巨型刺猬,失去反扑的力量。将士们蜂拥而上,用渔网将其罩住,又用绳索将其五花大绑。这是他们的战利品,抬回宿营地就能换取奖赏。

这是司马相如平生第一次打猎,其实是观摩军事演习。归来后仍激动不已。

《上林赋》写得比《子虚赋》快多了,因为司马相如观察出汉武帝有一点不仅与汉景帝不同,也与梁孝王不同:他是个急性子。他的好奇心更重,占有欲也更强烈。

没过几天,司马相如把宣传皇家辉煌兼而歌颂天子德政的《上林赋》,敬呈给汉武帝:“这是专门为圣上的上林苑而写。相信它超越了为梁园而写的《子虚赋》。”

正急于建功立业的年轻皇帝几乎是抢了过来读,并且一下子就读懂了:纵横运笔描写天子的苑囿之大、游戏之乐,使之压倒齐楚二国。这不只是在宣扬天子的威风,也是在宣告天子至高无上的地位。最后写天子主动解酒罢猎、弃奢崇俭,进而崇儒术、改制度,最终天下大治,前途一片光明。

汉武帝感叹:这正是我想要的,司马相如不简单,刚刚见面就揣摩出我内心最大的梦想,而且如此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既然他在梁园写《如玉赋》就获得梁孝王以名琴相报,我可比梁孝王更加大方。给他点什么呢?给他个惊喜吧。

汉武帝微笑着,当场封司马相如为郎官(帝王的侍从官)。这绝对属于“破格提拔”。

周围的文武百官一片赞叹:圣上不仅重视而且重用人才啊,重奖之下,谁都有机会,咱们也得更努力呀。

司马相如靠写一篇赋就当上了“新郎官”,堪称传奇。赋对于渴望跳龙门的年轻才子,抵得上敲门砖(而且是敲门的金砖)。但也能看出:汉武帝求贤若渴,舍得下本钱。

这篇内容上与《子虚赋》相衔接的《上林赋》,更见风采,假托“子虚”“乌有先生”“亡是公”为人物,设为问答,彼此唱和,纵横铺写,以维护国家统一、反对帝王奢侈为主旨,描绘统一大帝国四海之内无可比拟的盛世景象,又对帝王将相有所讽谏,开创了汉代大赋的一个基本主题,日后几乎成了“主旋律”。

跟上一次入京为郎跻身宦海不同,司马相如这次被皇家刮目相看,确因自己的特长,真正是脱颖而出。先有《子虚赋》,后有《上林赋》,奠定了司马相如的地位,他如愿以偿地成为天子身边数一数二的“御用文人”。他是因为有名篇而成为名人的,属于实力派加偶像派。不管怎么说,有慧眼识英雄的汉武帝作为第一大粉丝(或者说热心读者),大大提高了司马相如的身价。

王世贞《艺苑卮言》:“《子虚》《上林》材极富,辞极丽,而运笔极古雅,精神极流动,意极高,所以不可及也。”此曲只应天上有,难怪能让汉武帝“惊艳”呢。

汉武帝召见司马相如,也带着如见天人的心情。而这个天才笑脸相迎,表示愿效忠于鞍前马后,更是给了汉武帝天大的惊喜。汉武帝是想干大事的,正广纳人才,身边的武将并不缺,缺的是能够以笔为旗的文豪。原本征召文坛老帅枚乘,可惜因其病亡路上而打乱了自己的计划,但眼前的这位年轻才俊,恰恰能弥补这一空缺。司马相如《子虚赋》与《上林赋》里那股挡不住的朝气,应和了少年天子胸怀中冉冉升起的雄图伟略。

清代陈重《咏史》说:“梁园推赋手,孰知马长卿。子虚兼上林,赋成天子惊。如何卓王孙,遽以贫贱轻。”《子虚赋》与《上林赋》成为传奇,其作者司马相如自然是更大的传奇。司马相如因为一篇赋而鲤鱼跳龙门,无形中也为汉武帝求贤若渴做了最好的广告。

许多人认为“此赋虽两篇,实则一篇”,属于同一篇作品。由此可见,因《史记》全文转载而幸存的这篇作品,就是《天子游猎赋》,由《子虚赋》与在此基础上加上天子游猎的场面加工润色遂成定稿的《上林赋》合成。所谓《子虚赋》,虽曾经汉武帝圈阅,其实早已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