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赋》:久病成医的药方
二、《美人赋》:久病成医的药方
江晓原以《“坐怀不乱”类型的拒色故事》为题,解读司马相如《美人赋》:
在《登徒子好色赋》的模仿之作中,非常突出的一篇是名声相对较小的短赋——司马相如《美人赋》。《美人赋》的前半部完全是宋玉之作的拷贝:也是有人在王前指控作者好色,作者辩解,先举出的例证也是东邻女子为绝代佳人,也“登垣而望臣,三年于兹矣”,但作者不动心。司马相如新的发展在赋的后半部,其中描述自己旅行中的一次艳遇:首先是艳遇发生的地点,就使人联想到《诗经》中的一系列恋情篇章:途出郑卫,道由桑中,朝发溱洧,暮宿上宫。上宫闲馆,寂寥云虚,门昼掩,暧若神居。在如此香艳而神秘的场所,作者遇见的是:有女独处,婉然在床。奇葩逸丽,淑质艳光。这位绝色美人是如此多情,她招待作者,请他饮酒,邀他奏琴,她唱起恋歌,咏叹青春易逝,渴望及早获得情爱。最后她将作者领进一间华丽的寝室,当此夜深人静之际,美色的诱惑和召唤达到高潮:女乃弛其上服,表其亵衣,皓体呈露,弱骨丰肌。时来亲臣,柔滑如脂。……然而到这个关头上,作者却“脉定于内,心正于怀”,结果是“翻然高举,与彼长辞”,成功地抗拒了诱惑。将各种在表面上看起来都属“柳下惠坐怀不乱”类型的故事笼统理解为“禁欲”,将是非常轻率而浮浅的。在前述道教徒的故事中,坐怀不乱是为了不坏掉自己的“道行”,以求最终成仙了道,永享玉女相伴之艳福。而在宋玉和司马相如的故事中,接受他们所遇到的美色并不会带来任何不良后果,他们之所以拒绝,似乎只是表明自己定力之大、意志之强。也可以说他们的拒绝美色并无什么目的,只是为拒色而拒色。当然,这里的“他们”是指他们第一人称作品中的主人公,而非宋玉和司马相如本人。至于宋玉和司马相如作此两赋的真正动机,如今已难确考。
江晓原认为若由此再进一步,又可引导到“坐怀不乱”故事中极多见的一种情形——美色的诱惑来自某种邪恶势力,比如明人小说《封神演义》中伯邑考坚拒妲己勾引的情节,正是这种典型。这时“德”与“色”已截然对立起来,好色即败德,而且必招致伤身丧命之类的恶报;而拒色则作为美德大受歌颂。总之,在“坐怀不乱”类型的拒色故事中,可以看到三种内在动机:功利的、人格的、道德的(其实也就是礼教的)。前两种与早期儒家将“好色”视为人之本性而加以接纳和照顾的态度完全相容,最后一种则不妨视之为宋明理学大倡礼教之下的产物——至少是道学家们乐意采纳的“布道”讲题之一。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后世某些带有色情意味的文学作品也往往利用这一题目。
司马相如真能做到对美色视而不见甚至坐怀不乱吗?
在《美人赋》中,他讲述了两次亲身经历,来夸耀自己有着非凡的定力,似乎比孔子墨子还要洁身自好。
抵御诱惑,比远离诱惑要难上加难。司马相如却迎接并经受住了这高难度的挑战,纤尘不染。
如果是真的,司马相如堪称特殊材料制成的。但我相信他既然以一种君子坦荡荡的态度回答梁王的询问并且写成文章,不大可能是吹牛。
司马相如作为史上响当当的风流才子,说其不好美色,自然没人肯信,但他更好功名,好到了能舍弃美色的程度。
舍得,舍得,他最明白有所舍才能有所得。在美色面前,自然能掂量得出轻重、利害,有所为有所不为。或者说,凡是会影响其追求功名的,一概不加以考虑。
东邻女颜值再高,无奈想往高处飞远处飞的司马相如,不满足于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凡日子,正要轻装前进,去比巴蜀繁华得多的都城长安追梦呢。对于追梦人,美女再怎么倒追也追不上啊。在长安遇挫,可他追梦的心并没死啊,只不过改了个方向,追到了梁国。梁王在他眼中,比任何美女都重要,因为能帮助他实现梦想。所以在途中,又遇见的那位投怀送抱的卫国美女,也一样拦阻不了这位追梦人的脚步。
司马相如一心一意尽想着去攀帝王的高枝,自然无意也无暇醉卧花丛。
更担心的是,一旦栖落,花丛可能会变成陷阱,想飞的心被世俗生活套牢,在围城里挣扎,最终被消磨得面目全非,等于自剪羽翼。
司马相如的事业心很重,把事业的成功看得高于一切、大于一切。而最大的捷径莫过于直奔主题,不走弯路,风雨兼程,不为中途的风景而停留。他既然能这么想,就能这么做。既然能想得到,就能做得到。
司马相如骨子里既爱江山又爱美人。但表现得有所区别:爱美人,更爱江山。小算盘打得挺利落:没有物质基础,哪来精神建筑?没有事业,即使有了爱情,也难以长久。而有了事业,还愁没有爱情吗?还是先爱江山再爱美人吧。如果不能两全其美,只能舍美人而奔江山。做什么事没有代价啊?
孟子把鱼与熊掌的关系述说得很精辟:“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司马相如处理爱情与事业的关系,也以此为原理。他不是不爱美人,而是更爱江山,一旦江山与美人不可兼得,只能取江山而舍美人。他的《美人赋》,潜在的意思是《舍美人赋》,把美人置于拒绝、放弃、割舍之地。只不过他因看得太透彻了,想得太明白了,做得也就比许多人更果断,绝不拖泥带水。
东邻美女隔墙暗送的秋波,如石沉大海,在墙这边毫无反应,因为司马相如心扉紧锁。卫国美女裸体自荐枕席,不仅没留住司马相如过夜,反而把他吓跑了,他找个理由告辞,头也不回地连夜赶路。
可司马相如听说了卓文君的美名,为什么没有退避三舍,反而精心设计了浪漫的情节,谋求见面的机缘,博取卓文君的好感后又趁热打铁,当晚就结伴私奔,把生米煮成熟饭?
前两次艳遇中被动得不能再被动、再三拒绝甚至一走了之的司马相如,为什么像变了个人似的,表现得无比主动?
大抵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今非昔比,在长安和梁国连续经历两次挫折,被打回原形,灰溜溜地回到起点,司马相如那颗跃跃欲试的雄心,已快耗尽了能量,成为强弩之末,开始反省自己:是否该放弃不切实际的梦想,在故乡巴蜀找个女人踏踏实实过日子算了?卓文君正是最佳人选。另一个原因,与巧笑倩兮的邻家女孩相比,卓文君不仅在美貌上不逊色,还有富家千金的经济实力,与身份不明的卫国美女相比,卓文君出自名门,更有可信度。最重要的是,卓文君的家庭背景,能提升司马相如的社会地位,他做梦都想重新进入上流社会,这种婚姻正能提供可靠的台阶。
攀帝王之高枝的梦想,目前已幻灭,但若能入赘豪门,至少会改变输得精光的颓势。司马相如凭直觉预感到卓文君有可能助身陷逆境的自己东山再起,生怕错过了这村再没那店,才使出浑身解数主动追求。
在司马相如眼里,卓文君不仅是美人,更是自己在人生低谷遇见的贵人,他把她当作救星来期待的。
事实证明,卓文君确实拯救了穷途末路的司马相如,给了他情感的滋润、生活的照顾,使这颗飞累了的心慢慢恢复自信,重新张开翅膀。
吴娱《论司马相如抒情赋中的私人情感》,认为《美人赋》的写作目的是自刺,劝诫自己切勿沉迷美色,同时也是以赋明志,提醒自己时刻“心正于怀”:此赋是传统的赋作形式,用对话的方法结构全篇,只是与《上林赋》《子虚赋》相比更短小而已,但其内容和语言并不逊色。《美人赋》所描写的际遇和感情,与长卿文君情事有关,所以司马相如的赋不仅是赋才,更是赋心。所谓赋心,不仅是写亲身经历之事,更是抒发内心最真实的情感。
《美人赋》并没写到卓文君。当然,司马相如给梁王讲故事时,还没遇见卓文君呢。结合司马相如后来凤求凰的浪漫之举,能够看出:他选择卓文君的原因,也正是他拒绝以前遇见的两大美人的原因。东邻女孩与卫国美女,艳丽得像孔雀,但并不是司马相如心目中的凤凰。待到与卓文君眉目传情、琴瑟相和,他才知道什么叫命中注定、什么叫灵魂的伴侣。
司马相如不乏激情,但又是理智的;不乏浪漫,但又是务实的。在感情上尤其如此。美色能诱惑他的眼,但拴不住他的心。他总能透过人与事的表象看穿其本质,掂量出是否与自己相适宜。
邂逅卓文君,司马相如第一次有了电光石火的澎湃热情,相信自己遇对了人。她是美人,又岂止是美人?集美人、贵人、爱人于一身,堪称完美之人。
司马相如的《美人赋》,只写出了一半,若是加上卓文君,或参照着他与卓文君天地绝配的故事来读,就完整了,就更容易理解他对美人的态度。
司马相如看美人、衡量美人,也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以美人有利还是无益于自己的前途,来决定是跨越还是停留。也就是说,单单是美色,并不足以对他构成致命的诱惑。
司马相如借此表明自己头脑清醒,意志坚定,能抵御所有无益或有害的诱惑。
说到这里,我们该明白司马相如为何要强调自己“脉定于内,心正于怀,信誓旦旦,秉志不回”,话里有话啊。
《美人赋》虽是谈美人,但不止于谈美人。说是证明自己能拒绝美色的诱惑,分明还在发誓:自己能拒绝所有诱惑,尤其是那些有危害性的,妨碍自己事业发展的。
如果司马相如写《美人赋》的时间,确实是汉武帝元朔元年(前128)被诬告受贿而丢官之后,就能理解他写此赋的真正动机了。
他前些年出使西夷时被人诬告有受贿行为,汉武帝为显示自己严于律法、赏罚分明,不分青红皂白就作出将其撤职察看的决定。
皇上一言九鼎,司马相如有口难辩,觉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成了他一大心病,想死的心都有。但若真的以死明志,又觉得有所不值。郁闷之中,只好自寻解药,于是写了《美人赋》。
说是《美人赋》,更像是《陈情表》,澄清自己并非贪污受贿的小人,懂得爱惜自己的羽毛。借陈年往事来表明自己是怎样一个人,连美色的诱惑都能一身正气地加以拒绝,怎么可能贪恋钱财之类身外之物呢?作为有例可证的正人君子,即使爱财,也会取之有道,不至于贪小便宜吃大亏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身正不怕影子歪,我发誓自己是个能抵御诱惑、洁身自好的人了,你们相信也罢,不相信也罢。我也懒得辩解了。既然我敢信誓旦旦地这么写,白纸黑字,说明我问心无愧。这就够了。难道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君子还能被污蔑压垮?我本坦荡荡地来,还就坦荡荡地去了。
当然,这些话外音,是我替司马相如说出来的。他在《美人赋》里没说得那么具体,但大家都能听出来。
司马相如写《美人赋》,写到“翻然高举,与彼长辞”这一句,长舒了一口气。想开了,想通了,也就浑身轻松,觉得没必要再往下写了。他已过了自己这一关。其他算什么呀?
司马相如写《美人赋》,并不只是为了排解心病、治疗心伤而写,也是写给那些不了解自己甚至误解自己的人看的。你们看看:我是那样的人吗?什么样的诱惑、什么样的挑战我没经受过呀,怎么可能在小河沟里翻船呢?不是我吹牛,那点蝇头小利我还看不上呢。
司马相如最期待的读者,只有一个。他相信爱好辞赋的汉武帝会读到这一篇的,并且能读懂的,读懂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司马相如仕途折翼、丢官回家后,觉得被汉武帝疏远甚至遗忘了。后来为什么又重新赢得汉武帝的好感,被再次录用呢?
不得不承认,还是他无人能及的才华起了作用。《美人赋》功不可没,使汉武帝也觉得可能错怪司马相如了,他没那么坏,只不过心高气傲,遭人嫉恨。
司马相如又有文人宁死不屈的倔强劲儿,被泼了污水也不屑于洗刷,相信自己质本洁来还洁去,耻于鸣冤抱屈、低头求情,只是含蓄地写了这篇《美人赋》,以示清白。
加上汉武帝此前就读过陈皇后托宫人捎来的《长门赋》,一看文笔就猜测是司马相如代写的,连读两遍,黯然神伤,他没对陈皇后心软,却对代笔者司马相如心软了。到底是才子,借题发挥,把自己的个人感受也融入其中,而又做得天衣无缝。其实他哪里知道,朕对他还是有所挂念的,觉得他若毁在这件事上,于国于己都挺可惜。找个机会再向他问问究竟怎么回事吧。还没等到汉武帝召见司马相如,这篇《美人赋》又不请自来,虽也是借题发挥,但已不再犹抱琵琶半遮面,直抒自我,光明磊落,平添几分浩然正气。自己若再装作没看懂,就不仅对不起司马相如这个人,更对不起这两篇精巧华美的辞赋。得,再给他一次机会算了。他既然给我留了面子,没直接诉说自己的冤屈,只表明纤尘不染的心志,我也不提那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只恢复他原有的职务并给予相等的待遇,也算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相信他能读懂我的歉意,接受我的补偿。
不管写《长门赋》还是《美人赋》,司马相如都可谓用心良苦。《长门赋》于情上很有感染力,《美人赋》于理上很有说服力,更大的优点是对自身所受不公正待遇只字未提,无怨无悔。
好在虽是旁敲侧击,却不是对牛弹琴,起到了润物细无声的效果。一方面,这说明汉武帝不愧为司马相如的一大知音,听得懂弦外之音。另一方面,也说明司马相如太了解汉武帝了,处理两人关系出现的毛病,也能对症下药,化解了误会,又不伤感情,一切尽在不言中,使其觉悟后有回旋余地纠正误判,而又保留了尊严。
从《长门赋》到《美人赋》,司马相如下了两步棋啊。前一步棋是天降良机,歪打正着,后一步棋是声东击西,直奔主题。好在收放有度,没有一下子把对手将死了,使其颜面尽失、恼羞成怒。你给了汉武帝台阶下,他也是聪明人,心领神会,自然可以重新布局,借机弥补你的损失。
在野的司马相如,以《长门赋》《美人赋》为棋子,和深宫里的汉武帝巧妙博弈,达成彼此的双赢。既讨到了不是说法的说法,又使对方觉得自己通情达理。
与司马相如用的巧劲相比,后来司马迁为李陵辩护就显得用力生猛,固然勇气可嘉,但也把爱面子的汉武帝逼到墙角,他要么收回成命,要么反戈一击。就其刚愎自用的大独裁者性格,只能选择后者。就实际效果而言,司马迁不仅没能保护住李陵,还给自己带来灾祸,无辜地成为汉武帝发泄愤怒的对象。等到汉武帝清醒过来,一切已晚矣,损失已在司马迁身上发生。况且汉武帝又是个明知做错了也不可能认错的人,跟这样的人讲道理、要说法,无异于与虎谋皮。司马迁后来也只能把牢骚发在《史记》里。好在《史记》恰恰因这股骨气屹立天地间而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