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锦还乡也有风险

三、衣锦还乡也有风险

司马相如出使西夷,经过激烈的讨论之后,由于汉武帝鼎力支持,还是成行了。在一年之内,两度衣锦还乡,深得皇帝亲信,官越做越大。加上有副使王然于、壶充国、吕越人等跟随,乘坐四匹马驾驭的传车,浩浩荡荡地重返巴蜀。此情此景,与他早先的诗句“凤兮凤兮归故乡”颇为吻合。只不过这一回不是求其凰,而是求其功名,求其前程。前程似锦,终于成为帝国精英的司马相如,也该扬眉吐气。

司马相如奉汉武帝之命出使西南,一路受到热情招待,尤其在四川,蜀郡太守亲自到城门外恭候,县令作为先导,背负着弓箭在前面开路,当地官民都热烈欢迎这位青云直上的老乡。

回成都,乘坐驷马高车的司马相如,以天子特使的身份过升仙桥,本地富豪排行榜上有名有姓的,全列队站在桥头迎接,争相进献礼品和一睹风采。

有童年的玩伴,如今在桥边开店,从幌子下探出头来,恰巧看见微笑着冲路人点头的司马相如,下意识地叫出其小名:“这不是狗子吗?”

集体前来希望有缘叙一叙旧的街坊邻居,赶紧呵斥:“别乱喊。人家现在已是皇上的特使。”果然,司马相如看见他们了,挥了挥手。

司马相如就像梦游一样从夹道欢迎的人群中通过。这正是他少年时做过的梦,居然变成了真的。后来,清代诗人杨燮《驷马桥》一诗,推测彼时的司马相如快要与蔺相如并驾齐驱了:“天朝气象万情摅,秦尚通夷况汉与。冉筰更开千里道,华夷从此一家如。雅闻天子索遗草,难见美人陪著书。濯锦江边烟树合,慕君慕蔺两相於。”

特地从临邛赶来的老丈人卓王孙,正捧着礼盒,挤在一大堆商贾的队列里,脸上笑开了花,向左右夸耀:“那是我的女婿。”旁边人纷纷奉承:“你女儿好有眼光啊,也好有福气。”也有不知情的人小声嘀咕:“真的假的?他喝多了吧,怎么敢跟特使攀亲戚?”卓王孙假装没听见,心里想:马上让你们瞧瞧。

司马相如的车马驶过这一段,一看见卓王孙,又惊又喜,立刻叫马夫停车。他接过卓王孙递上的礼盒,撩起衣襟,就准备下车叩拜。卓王孙连忙拦住:“免礼。贤婿啊,你此行是皇上的特使,身份不同了,要以国事为重。我能看你一眼就知足了。我和文君在成都的家里等你,你忙完公务,咱们找时间再团聚。继续赶路吧。”你别说,这老丈人还真挺通情达理的。司马相如本想再说点什么,老丈人已退回路边,笑吟吟地挥手致意。

司马相如从车上一次次回头,看见老丈人仍站在原地,目送他前行,眼睛忍不住有点湿了。这个时刻,这一对翁婿,体会到从来没有过的亲密与牵挂,此时无声胜有声。这两个男人,是因为一个女人,因为卓文君,而建立起了不是血缘胜似血缘的亲情,成为一家人。司马相如虽然父母双亡,但不是孤儿,他在成都、在临邛,都是有家的,有亲人就有家啊。

“你好有福气啊,不仅有宝贝女儿,还有这么能干的女婿,家族更兴旺了。”周围人的羡慕与赞叹,使卓王孙脸上有光,兴奋不已。必须承认,乘龙快婿让自己今天太有面子,全城的人都知道了:特使是卓王孙的女婿。还得感谢宝贝女儿,卓文君没有白白地继承父姓,确实具有远见卓识,今天感受到的骄傲,也是她给带来的。

卓王孙回到卓文君在成都的家,把全城欢迎司马相如的盛况,描绘给女儿听,赞赏女儿慧眼识英雄:你当初怎么看出来的,相如会有这般出息?

卓文君笑了:“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会苦尽甘来。当时都准备一辈子跟他开小酒馆了,能养家糊口就挺满足。只要他对我好就够了。”

卓王孙听到此话,流下了眼泪,为自己曾经有眼无珠而羞愧,“自以为得使女尚司马长卿晚”。觉得当初给卓文君的嫁妆都有点少了。作为补偿,卓王孙又主动追加一笔,使卓文君分得的家产,与儿子相同。卓文君赢得了与男子等同的继承家产的资格。沾了这个光,司马相如的家财更上一层楼,永远也不用为物质生活发愁了。

此时的司马相如是汉武帝开疆拓土的鼓吹者、支持者,也是坚定的执行者,正处于自己政治生涯的高峰期。他以大禹治水为榜样,过家门而不入,马不停蹄地直奔西夷,履行使命。他没有辜负汉武帝的期望,兵不血刃地抚平西夷,拆除旧有的关隘,扩大蜀郡十多个县的疆域。西边到达沫水和若水,南边到达牂牁,以此为边界,开通了灵关道,在孙水上建桥,直通邛、筰,为汉武帝在西南夷地区设置郡县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把诸多蛮荒之地纳入大汉帝国的版图。

司马相如出使西南夷,使汉朝与西南夷地区的经济、文化联系得以加强,增强了西南夷对汉王朝的政治认同,将西南夷民族团结统一于大汉疆域,被称为“安边功臣”,名垂青史。这也是他用行为、用实际行动,为大汉的宏图伟业献上的一篇“大赋”、大作品,添上的一段华彩。

唐宣宗《遣宋涯宣慰安南邕管敕》肯定相如开西南夷的历史意义:“昔司马相如奉汉廷之命,通西南夷路,飞檄晓谕,不劳师征。夜郎、牂牁等,皆生梗之俗,犹能永奉汉法,于今称之。”算是官方的评价。

吴明贤《论司马相如在开发西南夷中的贡献》更是认为“汉武帝开发西南夷,司马相如功不可没,其在当时及对后世的影响也是巨大而深远的”:

司马相如生活在汉武帝时代,以辞赋为武帝所赏识,深知此时的汉武帝好大喜功,急欲开边拓土,作“非常之人”,建“非常之功”,成为“兼容并包”“参天贰地”“创业垂统”的一代“贤主”,故投其所好,先后写下了“劝百讽一”的《子虚赋》《上林赋》,歌颂武帝功德,盛赞汉王朝大一统的赫赫威势和文治武功,成就了武帝文学侍臣的特殊地位。即如《喻巴蜀檄》《难蜀父老》这两篇文章,设为问答,正面阐述开疆拓土是帝王创基立业的“非常之事”,表达自己的政治见解,“事昭而理辨”,排比铺张,纵横驰骋,“气盛而辞断”……与他的其他赋作有相同的主旨和相似的风格。但他同时又出生于西南蜀地,从小耳濡目染,对西南巴蜀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以至民情、风俗等皆甚为熟悉,对西南夷地区与中原地区的差异也就甚为清楚明白,故其对武帝开发西南夷的好处与意义的认识也就更为深刻,自然他也就成为了汉武帝开通西南夷、经营大西南政策的鼓吹者、支持者和执行者。他两次出使巴蜀,受命于危难之际,代表朝廷,向巴蜀父老及百姓准确地宣示朝廷旨意,安定了民心,在开通西南夷的整个过程中起了决定性的重要作用,使开发西南夷取得了成功……司马相如两次出使巴蜀及开发西南夷的成功显示了他卓越的政治才干,说明他并非只是一个没有头脑的风流才子和歌功颂德的辞赋家,而且更是一个具有远见卓识的开边功臣和政治家。所谓“西南夷发于唐蒙、司马相如”,这个评价是正确的。《喻巴蜀檄》《难蜀父老》两文则正是司马相如这种政治才干的具体体现。

《喻巴蜀檄》《难蜀父老》不只具有文学意义,更有社会意义。吴明贤《论司马相如在开发西南夷中的贡献》,觉得司马相如在汉武帝时期先后两次出使巴蜀,作《喻巴蜀檄》《难蜀父老》,准确地宣示了汉王朝的旨意,对开发西南夷作了政策上和理论上的阐述,安定了民心,取得了开发西南夷的成功,显示了他卓越的政治才干,同时对汉王朝经营西南地区、开通南丝绸之路也有着重大意义。

南丝绸之路怎么回事?我们还是听听吴明贤的讲解:

西南夷的开通,也打开了南丝绸之路,进一步发展了汉王朝与东南亚及西域各国的经济文化交流。在开发西南夷之前,汉武帝已派张骞打开了通西域的北丝绸之路,即由长安至武威、敦煌,再到高昌、焉耆或再到鄯善、于阗的路线。这条灿烂的丝绸之路,无疑对东西方经济文化的交流和古代世界文明进程起了积极的重要作用。与此同时,张骞又向汉武帝建议开发南丝绸之路,据《史记·西南夷列传》载:及元狩元年(前122)博望侯张骞使大夏来,言居大夏(今阿富汗)时,见蜀布、邛竹杖,使问所从来,曰:“从东南身毒国(今印度),可数千里,得蜀故人市。”或闻邛西可二千里有身毒国。骞因盛言大夏在汉西南,慕中国,患匈奴隔其道,诚通蜀,身毒国道便近,有利无害。汉武帝接受了张骞的建议,“间出西南夷,指求身毒国”,从而开辟了南丝绸之路。这条路线是由古蜀(四川成都)往滇(云南)、骠(缅甸),通往身毒(印度)的交通要道。但此路的开通,亦全凭西南夷的开发才得以实现,若西南夷未入大汉王朝的版图,未受汉中央政府的管辖与统治,则由蜀至骠的千里之途就必然断绝难行。南丝绸之路黄金大道开通以后,在漫长的岁月里,大批马帮艰难地行走在这条古道上,源源不断地运送着丝绸、琉璃、黄金、玉石、贝、茶叶、稻谷等物资,进行着频繁的商业贸易与人员交流。这无疑加强了大汉王朝同东南亚各国之间的友好往来,促进了中外经济文化的互相发展。大汉王朝通过南北丝绸之路吸纳了东南亚及西域地区文明的许多精华,同时也向他们展示了中华民族的伟大创造力和华夏文明的灿烂辉煌,使东西方经济文化在大汉王朝时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真可谓是“兼容并包”“参天贰地”的“非常之功”了。

正如对待匈奴的态度,高祖至景帝以和亲为主,武帝则以征伐为主,而一直都存在着和亲与征伐的争议,两汉对待四边的政策,也由两派相博弈而完成。汉武帝时代,当出兵两越、开发西南夷成为头等大事,主开发与反开发的争论,其实是两种不同的文化地理观的交锋,格外激烈。

在这两种观点的竞争中,司马相如最终胜出,成为主流。他站队站对了。因为这一方正受到汉武帝的默认与力挺。“武帝此时正大展宏图,内修政治,外扬国威,靖边扬德,建立功勋,相如此说投合武帝所想”,因而“天子以为然,乃拜相如为中郎将”,并派相如建节往使,相如遂为略定西南夷,“还报天子,天子大悦”。司马相如怀有建功报国的伟大志向,在汉武帝通西南夷的历史进程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这两种观点、两种势力的角力,虽然分出了胜负,但潜在的争执还会持续下去。

出使西南夷是司马相如政治上的最高成就,此时的司马相如作为汉武帝通西南夷的全力支持者和鼓吹者,既赢得无限风光,也身不由己地卷入到朝廷内外的“路线斗争”中:司马相如敢想敢做、敢做敢当,全力支持主张开发派,固然契合了汉武帝的思路,颇得赏识,但无形中也得罪了朝廷大臣中以公孙弘为代表的反对开发派,以及一些保守的地方势力。这,为他后来在政治上中了暗箭、被诬陷落马,埋下伏笔。

其实司马相如写《难蜀父老》就留了个心眼,“借以蜀父老为辞,而己诘难之,以风天子”。假托巴蜀长老为民请命,自己以使者口吻驳难“通西南夷不为用”的论调,表面上是承袭《喻巴蜀檄》的基调,指出通西南夷对维护国家统一、促进民族间的文化交流有重大意义,驳斥公孙弘的“无用论”,骨子里却隐约赞同公孙弘停止修治通南夷道路的工程、专力对付匈奴的建议。司马相如明哲保身的小聪明,一般人看不出来,却瞒不住汉武帝的火眼金睛,他佯装没看出来,只强调了司马相如的主要观点,为己所用,达成了打压反开发者的目的。而且,司马相如暗地里的示好,公孙弘并不领情,跟其他同僚私语:“这个司马相如不真诚,是在耍滑头,大家以后要防着他一点。”司马相如托辞讽谏的《难蜀父老》,本意为了解脱两难、左右逢源,却还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鸿运高照的司马相如,也被一些人忌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汉武帝元朔元年(前128),有人向朝廷举报司马相如几年前出使西夷时有受贿行为。汉武帝为表示自己并不偏袒,下令撤掉司马相如的官职。

出使西南夷,使司马相如政治上达到极点,但也因之而马失前蹄,摔了跟头。真是大起大落。后来虽然在哪里跌倒又在哪里爬起来,官复原职,但仍心有余悸,不管是气势上,还是仕途上,从此开始走下坡路了。

对于司马相如,丢官固然惨痛,更令他难受的是含冤,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汉武帝不帮司马相如洗刷冤情也就罢了,下令撤职,分明肯定司马相如有错。许多不了解实情的人,会觉得无风不起浪,如果司马相如受贿是一点影子也没有的事,怎么可能遭人举报?汉武帝怎么可能撤他的职?

我看网上有一篇《司马相如这个渣男,凭什么流芳百世》,推理司马相如那么卖力开辟西南夷,还是受利益驱动,说到底不过是个财迷:

有了卓王孙这个靠山,司马相如扶摇直上。接着他与唐蒙一起开辟西南夷,简单来说就是开辟当时的成都到云南的道路。这是一项伟大的工程。因为这个工程的完成,才让大汉的疆域扩张到了越南一带。所以司马相如本来还可以名留青史的,注意:这里说的是本来……这家伙当穷书生久了,穷怕了。身为这个伟大工程的负责人,竟然贪赃枉法,收受贿赂!最后被革职查办了。其实当初司马相如力主开辟这个道路也是有私心的,他岳丈干的是铁器的买卖,而铁矿都在云南那一块,司马相如想要打通道路也只是徇私而已,不承想竟然扩张了大汉疆域,这可是班固、李广的功绩啊。但本来就动机不良,最后下场也是情理之中了。

在当时,就有不少人这么想、这么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别人怎么想,司马相如并不是特别在乎,关键是汉武帝怎么想。

别人怎么说,司马相如也不是特别在乎,关键是汉武帝怎么听。唉,他分明听进去了,不只是将信将疑,甚至还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这大大伤了司马相如的心。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连这点都做不到的君主,自己值得为之卖力、卖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