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的一场赌博:遗愿与遗恨
二、临终的一场赌博:遗愿与遗恨
作为临终封笔之作,劝汉武帝封禅泰山的《封禅文》,对于司马相如,类似于一场赌博。虽然他因老、因病一再被边缘化,远离汉武帝的权力核心圈,写出此文,也没有机会亲手呈献,但他相信自己辞世之日,会重新吸引汉武帝的注意力,此文一旦被其拆阅,必将备受重视。在那特定的情境之下,汉武帝才能读懂自己的赤胆忠心:司马相如活了一辈子,最后的愿望,居然与个人无关。司马相如活了一辈子,直到临死,还在替天子操心、为社稷着想。这是一位愿意把出众的才华、全部的才能奉献给国家的大才子啊,只可惜,国家低估了他的价值,没能提供更大的舞台。
应该说,这一回生死豪赌,司马相如赢了。
《封禅文》取得了应有的效果:不仅被汉武帝采纳,更深化了汉武帝对司马相如的认识。唉,这个相如,退休了,老了,病了,临死了,还在关心着现实政治。比许多现职的高官还要热心。
从上林苑里奉旨创作《天子游猎赋》,到出使西南夷连续抛出《喻巴蜀檄》与《难蜀父老》,司马相如尝到了文学为政治服务的甜头。
本已踏上金光大道,可仕途多险恶,小河沟里翻了船,命运与文运都遭受挫折,只好随波逐流,写点风花雪月、小情小调,安慰自己,其实是自我麻醉。骨子里是咽不下这口气的。直到真的快咽气之前,才通过《封禅文》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才是我最想干的事情啊,这才是我最想写的文章。这才是我之外的我,真正的我。
司马相如死后,仍然通过《封禅文》赢了一把,扭转了后半生每况愈下的颓势。这只是因为他不甘心,他一直不曾服输。他一生中最大也是最后的梦想,还是实现了,那就是代天子立言、替天子立威。
司马相如一生热衷于以文学为政治服务,他的《封禅文》,正是一个迟到的高潮,也是其层峦叠嶂的顶峰:“雍容文雅深,王吉共追寻。当垆应酤酒,托意且弹琴。《上林》能作赋,《长门》得赐金。唯当有汉主,知怀《封禅》心。”(祖孙登《赋得司马相如诗》)司马相如的赋三次“惊”动汉武帝,既成就了他与汉武帝一生的文缘,也奠定了其在赋史上首屈一指的地位。
张大可《论司马相如》,总结司马相如三进皇宫的故事,发现他是带着遗恨谢世:
司马相如文武双全,但他自己并不看重自己的文才武技,司马相如要的是大智大勇,像蔺相如那样建功立名。司马相如“以赀为郎”,事汉景帝,这是一进皇宫。汉景帝看中司马相如的骑射,提升司马相如为武骑常侍,积资升迁,也有出将入相的机会,但司马相如“非其好也”,不看重武功,也耐不住等待,他辞官游梁,表现了巴人基因的轻躁,也表现了才子的傲岸,潇洒自如去也。汉武帝即位,读《子虚赋》,复召司马相如为郎,这是二进皇宫。汉武帝好文学,君臣相知,如鱼似水,司马相如才艺大展。司马相如的代表作是两赋两文,两赋《子虚》《上林》,两文《喻巴蜀檄》《难蜀父老》,除《子虚》外,都完成于得遇汉武帝时。汉武帝的雄才大略,给司马相如的情采添加了几分自豪和磅礴气势。汉武帝识人任人,在元光二年(前133),破格任用司马相如为钦差大臣,一年之中两度出使喻巴蜀,通西夷,使司马相如的政治才能得到绽放,也是司马相如人生事业的顶点。其实,司马相如此时仅仅是剑出鞘,初露锋芒而已。由于司马相如超群的文才,遮蔽了他的政治才干,汉武帝紧紧地把司马相如留在身边,作为文学侍从“倡优畜之”,司马相如十分不满意。当元光六年(前129),司马相如作《难蜀父老》讽喻汉武帝,蒙受贪贿的不白之冤被罢官,司马相如由此淡泊仕进。司马相如免官一年后复职,这是三进皇宫,时在元朔元年(前128),汉武帝外征内作的事业蒸蒸日上。司马相如仍然抱有政治热情,关注国家,上《谏猎书》,作《哀秦二世赋》《封禅文》,但看轻名利。因“与卓氏婚,饶于财”,对于仕宦,“未尝肯与公卿国家之事,称病闲居,不慕官爵”。司马相如全身引退,求为孝文园令,这是一个闲职,既而称病家居茂陵,与卓文君相守,著书以自娱。司马相如善著书,名震天下,他写的辞赋文章,求索的人很多,写一篇,送一篇,他自己并不看重,表现了一个文人的潇洒情怀,同时也是未尽其才的消极颓废。司马相如的大志在于建功立业,临终还作《封禅文》,表明他的心脏紧紧地与时代脉搏连动在一起。司马相如走得并不潇洒,带着遗恨离开了人世。
司马相如一再为汉天子与汉帝国的内在意志立言,《封禅文》遵从儒学要求,真正在文学作品中完成了将汉代帝王的圣化,并按照儒学讽颂相结合的传统,寓以讽谏。
当然,也一直有另一种观点,觉得司马相如是表面支持、实际反对。清代张裕钊说:“相如之为此,正以讽武帝之封禅耳。”
有人认为司马相如《封禅文》是对汉武帝的“讽谏”,甚至是超常规的“尸谏”:“讽武帝不要夸功封禅。”事与愿违,反而促进了武帝泰山封禅的行动。造成这一目的与效果相背离的原因,是汉武帝只听好听的,只听爱听的,只听想听的,根本听不懂或至少假装听不懂《封禅文》的弦外之音:讽谏之意。
王世贞《艺苑卮言》:
自古文章于人主未必遇,遇者政不必佳耳。独司马相如于汉武帝奏《子虚赋》,不意其令人主叹曰:“朕独不得此人同时哉!”奏《大人赋》则大悦,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间。既死,索其遗篇,得《封禅书》,览而异之。此是千古君臣相遇,令傅粉大家读之,且不能句矣。
白寿彝主编《中国通史》第四卷《中古时代·秦汉时期》写到汉武帝的用人之道:
武帝即位后,通过各种形式,选用人材。在宫廷内,即在自己的身边,也聚集不少人物,以备使用。其中尤亲幸者,有东方朔、枚皋、严助、吾丘寿王、司马相如。但武帝对待他们也有不同。相如常托病不出,逃避外事。东方朔、枚皋,态度滑稽,说话无根据,武帝视他们如俳优。“唯助与寿王见任用,而助最先进”,在这班内廷人物中,严助选用最早,为中大夫,即在建元元年、二年间。司马相如为郎,当在此后不久。司马相如为郎后,常怕事避事,并不积极争取任职,只以辞赋之长侍从武帝。
汉武帝周围一批红人,司马相如名列其中,但他并不是红得发紫,而是不温不火,未像严助、吾丘寿王那样在治国安邦方面得到重用。
司马相如起点挺高,一见汉武帝就受封为郎官(帝王的侍从官),但似乎也就封顶了。因事被免,后来重新任用,也只相当于官复原职,再未在这一级别上升一步。也就是后半辈子并没尝到升官发财、官运亨通的喜悦,一直在原地踏步,熬到“退休”才兴味索然地平安着陆。而他那所谓的郎官,也是文职、闲职,不过是充当武帝的“专业秘书”(文学侍从),可有可无的点缀。
固然有其出事之后怕事避事、消极应付的原因,但他是多么聪明的人啊,何尝看不出汉武帝根本没有提拔自己委以重任的意思,即使积极争取,也是白花心思浪费感情,不如安于现状。
司马相如表面上超脱散淡,心里还是不服气的。为了自保,不得不低调做人、做事,但从他出使西南夷时也曾新官上任三把火,就能看出,他骨子里是高调的,是希望天降大任于自己的。
只不过,现实越来越让他失望。
失望,并不是绝望。
司马相如写《封禅文》,并且寄予厚望(其实是最后一线希望),如同孤注一掷的赌博,也不无赌气的成分。就是想改变汉武帝对自己的看法。你低估我了。我是凤凰,你却把我当成孔雀来豢养。我是鲲鹏,你却捆住我的翅膀,让我像鹦鹉那样歌唱。那我就亮一嗓子给你听听,学舌的鹦鹉,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嗓门、这么精辟的思想?到了这一刻,你该听出我是谁了吧?我比你印象中的那个司马相如要厉害多了。之所以云遮雾罩,不显现真面目,不显露真身手,是在看你的态度啊。不是我配不上你,是你配不上我呀。你不配让我呕心沥血动真格的,那我就装呗,那我就混呗。谁求谁啊?谁稀罕谁啊?此生带来的才华,没派上大用场,我再把它带走呗。你要是觉得可惜那是你的事,我没觉得有啥大不了的。
赌的就是这一口气。
《封禅文》,既是司马相如扯不断的遗愿,也是他理还乱的遗恨。一个人的长恨歌。幸好,汉武帝作为迟到的听众,还是听懂了,听懂了司马相如失落后的期待,期待后的失落。
当然,也有许多人不理解司马相如的《封禅文》。有些已不只是不理解,简直是不屑。最有代表性的是苏轼。苏轼斥责司马相如“及病且死,犹草《封禅书》”。“此所谓死而不已者耶!”终身扮演奴才相,临死还不忘向主子献媚邀宠,带病草拟《封禅书》,以期在死后仍能获得汉武帝的垂赏与怀念。
其实,司马相如努力推动封禅大典进行,在当时,是顺应时代潮流的进步思想,代表了举国一致的民心,值得肯定。他用尽余力写《封禅文》,临死都想再做一回弄潮儿。
鲁迅先生看出来了:司马相如并不仅仅想做一名“帮闲”的弄臣,而是想做“帮忙”的人。
《封禅文》,司马相如不只是想帮忙,而且确实帮上了忙。
司马相如相信自己不只是文艺人才,也是政治人才。而汉武帝对此一直表示怀疑。
“迟到”的《封禅文》,使汉武帝不得不反思自己对司马相如的态度与定位:即使没有辜负司马相如的政治才华,也辜负了他的政治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