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司马,此司马也非彼司马

二、两司马,此司马也非彼司马

司马迁不可能忘掉司马相如,不可能忘掉司马相如做过的梦。司马迁第一个为文学家立大传,选中的就是司马相如。当代学者张大可发现九千一百余字的《司马相如列传》,是《史记》中寥寥可数的人物大传之一,由此可见司马迁对司马相如的重视与偏爱:“万世师表,孔子的传记,《孔子世家》才七千七百余字。《史记》中超过八千字的人物大传只有三篇。第一位是《秦始皇本纪》,九千四百余字,第二位是《李斯列传》,九千二百余字,《司马相如列传》占第三位。三篇人物大传,篇幅几乎相等。秦始皇千古一帝,他的本纪包括秦二世,是一代王朝史。李斯一代名相,他的传记包括了赵高,备载秦王朝灭亡的过程。司马相如,一个文人的专传,其篇幅与秦始皇、李斯相侔,值得深究。如果没有司马迁之笔,历史也许会传不下来这位伟人的传奇,至少是大为减色,留下的只是有司马相如这个名字罢了。”

司马迁“特爱其文赋”,“心折长卿之至”,这是无疑的。而司马相如仰慕谁呢?司马相如最崇拜的偶像并不是屈原,而是另一个人。多亏司马迁的记载,才使后人得以了解司马相如最初的志向:“司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长卿。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故其亲名之曰犬子。相如既学,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

司马迁给司马相如写过传,也给蔺相如写过传,从《廉颇蔺相如列传》里,能看见蔺相如智勇双全的形象,其血性力透纸背。

司马相如以蔺相如为样板的人生理想,究竟实现了没有?还是不得不多少打点折扣?

据我个人的考量,在文采、风流以及亲和力、传奇性方面,司马相如并不输于蔺相如,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与蔺相如高大全的纯正面形象相比,司马相如还是颇富争议的,有一些要么令人遗憾要么容易遭受攻击的缺点,拉开了与其偶像蔺相如的人格差距。虽然白玉微瑕,但正因为在白玉身上也更为刺眼,更容易让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譬如后世的苏轼)挑剔。

以蔺相如为楷模修炼自己、打造自己,司马相如为何没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反而显得差点火候呢?

按道理在成功的机遇方面,两者是不相上下的,蔺相如遇见了赵惠文王,司马相如也跟汉武帝不是一般的交情,所处的又都是能够让文武英雄脱颖而出甚至出大彩的特殊时代。

那么我只能如此猜测:在把握机遇方面,司马相如的心态与手段还有点软,不如蔺相如勇敢、果断。当然,你可以反驳我的观点:蔺相如毕竟是战国时期列强竞争局面造就的政治家、外交家,司马相如说到底还只是文人墨客,道路不一样,努力的效果和产生的影响也不一样。但我还是要说:汉武帝提供的平台不算小了,尤其在司马相如奉旨出使西南夷时,已立于时代潮头,距其成为“当代蔺相如”的人生理想只有一步之遥,之所以未能滴水不漏地做到“手把红旗旗不湿”,还在于他虽有凌云壮志,但并不是真正的“政治弄潮儿”,一遇节外生枝或复杂局面,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不仅缺乏蔺相如那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甚至自己内心就打起退堂鼓。

司马相如究竟比蔺相如差了哪点火候?我觉得只是少了点纯粹。可境界上差之毫厘,行动上和结果上就会失之千里。

蔺相如是因为全心全意为家国拼命,无私才无畏,大义凛然,令国人与强敌都肃然起敬。司马相如走仕途,考虑更多的还是出人头地,一遇大展宏图的机缘就想出风头,很容易招惹来政敌,加上在挫折面前有私心杂念,为个人得失所牵绊,斗争意识不坚强不坚定,自然不堪一击。

不管司马相如怎么想成为蔺相如第二,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还是看出了两者的区别。有一个小故事,也颇能说明世人的判断。传说明朝的于谦十四岁进京赶考,恰巧主考官叫虞谦。考前点名,主考官连叫三次“于谦”,于谦不应答。主考觉得这考生太不礼貌,质问为何不答?于谦回答得很谦虚:“小生与主考同名,故不敢答。”主考官转怒为喜,便用半联来安慰于谦:魏无忌,长孙无忌,彼无忌,尔亦无忌。于谦到底是才子,并未被难倒,寻思片刻就答出下半联:蔺相如,司马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

“蔺相如,司马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于谦后来之所以成为于谦,或许跟他那么小就看出蔺相如与司马相如的本质区别不无关系。他慷慨悲歌的人生传奇,更得蔺相如之风骨,或者说,他走得比司马相如离蔺相如还更近了一步。

于谦有诗《石灰吟》,堪称其人生写照:“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这种不惜玉石俱焚以追求纯粹与清白的精神,使我想到了完璧归赵的蔺相如。于谦与蔺相如,甚至比司马相如与蔺相如有更大的共同点,就是能豁得出去,“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于谦身上,似乎比司马相如身上更能看得出蔺相如的影子。

在困难面前,司马相如多了点瞻前顾后的犹豫,少了点破釜沉舟的决断,虽是文豪,却与成为英雄的机缘失之交臂。这不是我在苛求司马相如。我只是替他略感遗憾罢了:他本有机会成为文豪兼英雄的。关键的是他自己也不无遗憾:他最想成为的并不是文豪,而是蔺相如那样的英雄。

同样是文豪,司马迁的生平与性格,比司马相如更有英雄的气概。他比司马相如更敢于走险棋,更不吝啬代价,经历重挫仍不失去自我,虽败犹荣。他已超越了文豪的境界,真正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化英雄、一个民族的精神英雄。和蔺相如一样,他敢于豁得出去,而且确实豁出去了。一部《史记》,同样价值连城,其分量不亚于价值连城的和氏璧。

西汉文章两司马,司马迁,司马相如,姓司马,此司马也非彼司马。一个虽被阉割,骨子里仍然是不羁的野马,《史记》最大的看点就是一个人的灵魂在尥蹶子。一个人虽热爱自由,却不得不安于被圈养的命运,只能在想象中天马行空。

《汉书·兒宽传》云汉武帝朝异人并出,“文章则马迁、相如”。这两位也是文化异人、文学巨人。不仅在文体文风上开风气之先,而且个性鲜明,不可复制的性格决定并造就了不可复制的命运。这种戏剧性的人生给他们的作品提供了背景,虽然司马相如总能把事业或情感的坎坷演变为喜剧,司马迁则从悲剧的冲突中获得额外的力量。

鲁迅的《汉文学史纲要》,把司马相如和司马迁二人放在一个专节里加以评述:“武帝时文人,赋莫若司马相如,文莫若司马迁,而一则寥寂,一则被刑。盖雄于文者,常桀骜不欲迎雄主之意,故遇合常不及凡文人。”人们总觉得司马相如和司马迁为人为文风格的反差极大,鲁迅则发现了这两人性格乃至命运的共性:两位文豪,在汉武帝面前,虽然表现有区别,但骨子里还是一样的,都保留着自我与自尊,因而显得甚至不如普通文人会来事。

面对雄主,司马相如和司马迁都没有自我阉割雄心,那是文化带来的气节。这种自豪感后来又遗传到李白身上:“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当然,李白的境遇因此也比其先驱好不到哪里,甚至在天子身边都待不下去了。当代诗人北岛说得好:“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司马迁的高尚举世公认,司马相如高尚与否,虽有争议,但至少不属于卑鄙者的阵营,他若是愿意以良知换取通行证,早就该飞黄腾达了。后半生之所以一直未升官、没得到重用,在于不擅长或不屑于钻营。

有研究者肯定青年司马迁深受当时大文豪司马相如的影响:后来为立司马相如传专事“田野调查”,随扈到过西南边陲,又出使西南巴蜀,亲临司马相如、卓文君故地。“这事在司马迁奉使前的十九年。司马迁的奉使,却比他的前辈走得更远了一些,不但到了巴蜀以南,邛筰(西昌一带)之地,而且到了昆明。”

司马相如和司马迁同处汉武帝时代,分别在辞赋和散文领域占据着制高点,有“西汉文章两司马”之称。与一般并称作家所不同的是,司马迁在《史记》中为司马相如立传,使他在当时文坛独占鳌头的地位得到史册的确认,这是一种胸怀,也是一种情怀。

马予静《西汉文章两司马——〈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考论》,分析了原因:“同一姓氏的自豪感、亲历目见的深刻印象、共有的出使巴蜀经历,以及对其文学才华的钦佩赞赏,多种因素共同作用,构成司马迁为司马相如立传的动机和目的。两人的文章虽然表达方式大有不同,一虚夸,一实录,但同样有着汪洋恣肆、壮阔雄伟的宏大气象,代表了西汉武帝时代宏放豪迈的文化精神。”马予静还指出:“司马相如以壮丽豪迈的辞赋垂范后世,司马迁以宏伟雄肆的史传散文超迈古今,成为汉代文学鼎盛期的两座丰碑。”

大作品造就了大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