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赋》:把女神还原为女人
三、《长门赋》:把女神还原为女人
由于《长门赋》序言提及武帝的谥号,司马相如不可能知道,况且史书里找不到记载汉武帝对陈皇后复幸之事,有人据此认为《长门赋》并非司马相如所写,是后人伪托。其实,此序出现在梁萧统《文选》中,也可能是萧统编辑时所加。
朱熹还是认可《长门赋》为司马相如原创,在《楚辞后语》里说:《长门赋》者,司马相如之所作也。归来子曰:“此讽也,非《高唐》《洛神》之比。”
战国时期楚国宋玉的《高唐赋》及其在内容上相互衔接的姊妹篇《神女赋》,写楚王与巫山神女梦中相会,塑造了巫山神女的美丽形象,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自由奔放、大胆追求爱情的举动,所谓“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神女所化的云雨,更成为爱所带来的吉祥象征。三国时期曹植的《洛神赋》模仿宋玉《神女赋》中对巫山神女的描写,叙述自己在洛水边与洛神的艳遇,洛神形象非人间美女所能比:“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人神之恋缥缈迷离,但由于人神道殊而不能灵肉结合,引发了单相思般的无限悲伤。
与这一前一后的两座里程碑相比,司马相如所作《长门赋》更多从人性而非神性出发,刻画了女人而非女神的情感历程,以一个受到冷遇的嫔妃口吻写成:君主许诺朝往而暮来,可夜幕四垂,还不见幸临,她只好独自徘徊,对爱的期盼与失落无法排遣。人间爱情的这种疼痛感,是巫山神女与洛神都不曾体会过的,因而不仅刻骨铭心,且更有体温。
《长门赋》抛弃了凌空蹈虚的神话,直面与幻想大相径庭的现实,不是炫耀爱的胜利,而是公开爱的失败,把伤口展露出来,揭示了一个真理:华丽只是爱的表象,内里却是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与其艳羡女神,不如同情女人。女神固然无往而不胜,却不知愁为何物,也就等于不知情为何物,光彩照人,却缺乏体温。女人即使遭遇情感的失败,以泪洗面,愁眉紧锁,正意味着对爱的付出与牺牲,理应获得加倍的怜惜。
恐怕正出于这一原因,《长门赋》不仅贵族喜欢,平民也能理解,它写的是人间的事情,人之常情。
宫廷里的哀怨虽然与真正的民间永远有一墙之隔,但跟天堂里的仙乐相比,已算大大拉近了与世道人心的距离。
宫怨题材的诗文自司马相如《长门赋》始,一发而不可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有血有肉甚至容易受伤的女人,推翻了冠冕堂皇的女神,重新成为文学的女主人公。在“思无邪”的《诗经》时代,关关雎鸠声里的窈窕淑女,在水一方的所谓伊人,投下过惊鸿一瞥,可很快就让位于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仙女。
司马相如《长门赋》里那容易受伤并且会喊疼的女人,顾影自怜的叹息,其实是美丽的哀愁,带有久违的清新:终于,文学又把女神还原为女人了,文学又回到了人间。它还将由宫廷回到民间,飞入寻常百姓家。
司马相如本身就来自民间,即使成为宫廷诗人,并没觉得皇后与宫女、宫女与民女有啥天壤之别,她们都是女人,都长有一颗渴望爱并且为爱患得患失的心。女人的心都是易碎品。
从《长门赋》可看出,司马相如绝对是一个爱女人懂女人的男人。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赢得卓文君的爱与懂。正因为卓文君爱他懂他,在他迷途知返后才会原谅他。写《长门赋》时,司马相如真正投入了感情,进入了角色,不仅仅为陈皇后代言,也为卓文君代言,更为天下所有为爱所困所伤的女性代言。他是在歌颂女人的多情,也是在含蓄地批评男人的无情。
当然,不只是针对汉武帝,也不只是自我批评:批评曾犯过类似错误的自己。他似乎发现这是许多男人的通病。
虽然在整篇《长门赋》里,佳人所苦苦思念的对象,那个仿佛不知女人在受难或明知女人在受难却置若罔闻的男人,一直没有如佳人所愿出现,可佳人的痛苦,自始至终都笼罩在他的阴影里。不管他是一位君王,还是一介书生,都不能说是无辜的,都不能说和这位女人所承受的精神酷刑无关。用现代流行语来说,汉武帝疏远陈皇后,将之打入冷宫,怎么都算一种冷暴力。而司马相如跟卓文君闹离婚,原因是见异思迁爱上年轻貌美的茂陵女子,也相当于背叛与虐待了。
好在司马相如读了卓文君的《白头吟》就充满自责与忏悔,知错能改,换得和好如初,还算是有良心的。而汉武帝读到《长门赋》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也许有过心疼,但终究去意已决。毕竟是玩政治的帝王,比文弱书生司马相如要果断得多,也显得更无情,甚至堪称绝情。
金屋所藏的阿娇终究没让曾经的情郎回心转意,汉武帝的无情乃至绝情,让多情的陈皇后也绝望了,枯萎于长门宫。这么看来,《长门赋》只是一封失效或无用的情书。虽然对最关键人物汉武帝没产生作用,但司马相如写《长门赋》毕竟感动了自己,也感动了陈皇后(给她送去一缕清风般的安慰),流传到宫外,又感动了天下人。
即使汉武帝,也很难说毫无感动,但他更忠实于自己理智的选择:长痛不如短痛,既然辜负了一次,就辜负到底,决不辜负第二次。既然已无情,不如更绝情。可《长门赋》小序里为何要编造另一种结局:“相如为文以悟主上,陈皇后复得亲幸”?想来是传抄者不胜其悲,给故事安上个大团圆的结尾,也能让读者更好受点。或者说,人们更愿意相信情感和文学是有魔力的,能创造奇迹。
千金易得,一赋难求。司马相如的《长门赋》虽是命题作文,为稻粱谋而写,写着写着就动起了真情,绝对是超值回报。它超越了黄金的价格,因其不可复制。文本无法复制,故事无法复制,故事里里外外的人物无法复制,更关键的是作者被激发的情感无法复制。
对于文学,“含情量”就是它的含金量。《长门赋》已不只是陈皇后私人定制的一件“奢侈品”,它更是无价的。
和陈皇后被汉武帝始乱终弃相类似,司马相如也得到过汉武帝破格提拔,但又被罢免,心灰意冷,对陈皇后的遭遇不仅感同身受,甚至可谓同病相怜。写《长门赋》虽出于因缘巧合,但命运正好给了他一个机会,借别人的故事流自己的眼泪,宣泄难以排解的积郁。
最让他想不开的,不是同僚的倾轧,官场的尔虞我诈,而是汉武帝的冷漠甚至冷酷。和当初对自己求贤若渴的态度相比,简直彻底变成另一个人。
看来在汉武帝眼里,自己只是众多文臣中的一个,并不是不可代替。这大大挫伤了司马相如的自尊心与自信心。
司马相如写《长门赋》,一改《子虚赋》与《上林赋》如日中天的豪放,选择了黄昏的婉约以及月夜的清冷,来烘托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一个单相思的女人。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失宠的女人。得而复失,比从未拥有过,还要令人惆怅,因为体会到鲜明的落差。以火热的记忆作为参照,现实只会显得加倍寒冷。
司马相如以工笔的细腻,勾勒出女主人公憔悴的表情、单薄的倩影,对其心底的波澜也一丝一毫没有放过,逼真地呈现。虽然运笔冷静,但我们仍能感受到他的怜香惜玉之情。
对于缺席的男主人公,司马相如未详细介绍,也没妄加评论,只作为一个模糊的影子搁置在背景里,深藏不露。
司马相如还是有倾向性的:在无情的男人与多情的女人之间,他很明显站在女人这一边,为之咏叹,为之抱不平。
虽是为陈皇后代写情书,但跟《上林赋》一样,还是为了写给汉武帝看的,那才是最关键的读者。他应该会知道这篇赋是由司马相如代笔的。他应该能看出陈皇后的失落也暗含着司马相如的失落。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能让陈皇后与司马相如转悲为喜。可他愿意那么做吗?
司马相如自己也不敢相信文字会有那么大的力量,所以《长门赋》自始至终,都以一个“悲”字相贯穿。与神采飞扬、文采飞扬的《子虚赋》与《上林赋》相比,《长门赋》是沉甸甸的,折射出悲剧的色彩。万物皆为一人之痛哭而失去原本的辉煌。天地的运转仿佛也因人心的纠结变慢了。哦,这难熬的时光。
明代王世贞提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长门》一章,几于并美”。
吴娱《论司马相如抒情赋中的私人情感》,认为并不是所谓的“千金买赋”,而是司马相如为了抒发自己仕途失意的苦闷心情:司马相如因《子虚赋》而被征召,约在建元六年(前135),陈皇后在元光五年(前130)被废,所以《长门赋》的写作年份应该在公元前一三○年之后。公元前一二九年,司马相如有过一段失官落拓的生活。前人多认为《长门赋》是司马相如作于任孝文园令时,但据《史记》记载,司马相如是在写过《谏猎书》和《哀二世赋》之后才由郎迁至孝文园令的,所以中间肯定隔着一段时间,前人认为因为孝文园距离长门宫较近,所以引起司马相如的感慨。而笔者则认为,《长门赋》的写作时间应该是在公元前一二九年,即因人上书言其受金而免官期间。因为这段时间司马相如由天子近臣突然成为庶人,心中一定积郁太多不平之气,加之一年前陈皇后被废,退居长门宫,时间相去不远,使相如有契机借此事抒发自己心中的苦闷之情。借思妇之口来抒发自己的感情,这一文学传统可以追溯到屈原,屈原的《离骚》就已经为后世文人创造了香草美人的象征性文学形象,以骚体赋为代表的文学体裁正是屈原及楚辞对汉代文学影响的结果。同时,《长门赋》也正是利用骚体赋这一哀怨凄恻的文体来抒发感情的。而文人认为《长门赋》哀怨悲凉,为千古闺思之祖。而闺怨之辞向来是文人借以抒发自己不平之情的。《长门赋》之缘情发义,托物兴词,发的就是失官不平之情,兴的就是无奈悱恻之词。
至于因《长门赋》而来的《长门怨》,经李白写过,就更火了。几乎快要人手一首。
卢纶的《长门怨》:“空宫古廊殿,寒月落斜晖。卧听未央曲,满箱歌舞衣。”
张祜的《长门怨》:“日映宫墙柳色寒,笙歌遥指碧云端。珠铅滴尽无心语,强把花枝冷笑看。”
刘皂的《长门怨》:“雨滴长门秋夜长,愁心和雨到昭阳。泪痕不学君恩断,拭却千行更万行。”
李绅的《长门怨》:“宫殿沉沉月欲分,昭阳更漏不堪闻。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
僧皎然的《长门怨》:“春风日日闭长门,摇荡春心自梦魂。若遣花开只笑妾,不如桃李正无言。”
沈佺期的《长门怨》:“月皎风泠泠,长门次掖庭。玉阶闻坠叶,罗幌见飞萤。清露凝珠缀,流尘下翠屏。妾心君未察,愁叹剧繁星。”
岑参的《长门怨》:“君王嫌妾妒,闭妾在长门。舞袖垂新宠,愁眉结旧恩。绿钱生履迹,红粉湿啼痕。羞被桃花笑,看春独不言。”
戴叔伦的《长门怨》:“自忆专房宠,曾居第一流。移恩向何处,暂妒不容收。夜久丝管绝,月明宫殿秋。空将旧时意,长望凤凰楼。”
袁晖的《长门怨》:“早知君爱歇,本自无萦妒。谁使恩情深,今来反相误。愁眠罗帐晓,泣坐金闺暮。独有梦中魂,犹言意如故。”
李华的《长门怨》:“弱体鸳鸯荐,啼妆翡翠衾。鸦鸣秋殿晓,人静禁门深。每忆椒房宠,那堪永巷阴。日惊罗带缓,非复旧来心。”
齐浣的《长门怨》:“茕茕孤思逼,寂寂长门夕。妾妒亦非深,君恩那不惜。携琴就玉阶,调悲声未谐。将心托明月,流影入君怀。”
高启的《长门怨》:“憎宠一时心,尘生旧屋金。苔滋销履迹,花远度銮音。暮雀重门迥,秋萤别殿阴。君明犹不察,妒极是情深。”
尤其唐朝还有位徐贤妃,写的《长门怨》一点不逊色于那些著名诗人:“旧爱柏梁台,新宠昭阳殿。守分辞方辇,含情泣团扇。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
到了宋代,以《长门怨》为题写诗作词者仍然络绎不绝。譬如陆游,就写过两首。其一:“寒风号有声,寒日惨无晖。空房不敢恨,但怀岁暮悲。今年选后宫,连娟千蛾眉。早知获谴速,悔不承恩迟。声当彻九天,泪当达九泉。死犹复见思,生当长弃捐。”其二:“未央宫中花月夕,歌舞称觞天咫尺。从来所恃独君王,一日谗兴谁为直?咫尺之天今万里,空在长安一城里。春风时送箫韶声,独掩罗巾泪如洗。泪如洗兮天不知,此生再见应无期,不如南粤匈奴使,航海梯山有到时!”
还有许多,我没法逐一罗列。列举这些只是为了说明:司马相如属于源头型的作家。
他提供的不只是一条河流,而是一座能孕育众多河流的水库。
他奉献的不只是一篇篇作品,也捎带着附赠了一个个文学创作的主题,激发了无数后人的灵感。
我曾经说过,什么是诗人?就是敢为天下先的人。什么是诗人中的诗人?就是敢为诗人先的人。从这个角度来衡量,司马相如堪称诗人中的诗人,开风气之先。不只开诗风之先河,更能开诗意之先河。
李白以及这么多诗人的《长门怨》,其实都是司马相如《长门赋》的影子,甚至是影子的影子。
没有司马相如,没有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就没有这一切。由此可见司马相如的伟大以及不可或缺、不可替代。
司马相如的《长门赋》,不仅是在替陈皇后诉说闺怨,也是在替自己鸣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