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爱情而改变命运
三、因为爱情而改变命运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酒店乃至琴台,为成都增色。可对于故事的男女主人公,当年却是甘苦寸心知。
司马相如携卓文君回到成都,日子过得紧巴巴,再美的爱情,光靠喝西北风也无法滋养。司马相如并不是一开始就开酒馆,他也做过相对体面的工作,譬如赶上文翁办学的热潮,在石室郡学当教师。热衷办学而吸引司马相如进入教育界的文翁,正是当年推荐司马相如去长安读书与当官的那位蜀郡太守。只不过当时当教师工资低,加上娶了千金小姐,家庭开支激增,资金链吃紧,司马相如一咬牙一跺脚,不要面子要里子,下海做起小老板。毕竟,当时商人的社会地位不高,开酒馆这种小本生意更是等而下之。可司马相如要养家糊口,也没别的办法,只好豁出去了。
司马相如有个在石室郡学当教师的朋友下海,开起酒店日进斗金。司马相如很羡慕,才如法炮制。可他没深想那是因为别人家境好,投资大,加上人脉广,才生意兴隆。自己在成都所开的酒馆,启动资金仅靠变卖了从梁园带回来的那辆高级马车,本小利微,经营过程中卓文君把浑身上下的金银饰品都兑换成现金,添加进去,苦苦撑持,最后还是不得不倒闭。看来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司马相如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整天去市井里闲逛,愁眉苦脸。可回到家,在卓文君面前还得硬撑着,强作笑颜:没事,没事,天无绝人之路,我得多出去考察考察,看下面该改哪一行更容易赚钱。
卓文君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向夫君建议:要不,还是回一趟我家乡临邛吧?即使我父亲不愿敞开家门,总还能从我哥那里偷偷借到点钱,大不了咱赚到钱后再还他呗。没本钱怎么做生意啊。
没本钱怎么做生意啊。卓文君说的倒是真理。她虽然自小养尊处优,从来不知道缺钱啥滋味,但跟随司马相如这段时间,第一次亲自做起小生意,算是火线突击补了一堂课,一下子就明白生存与生活是怎么回事。连生存都岌岌可危,哪有生活啊?即使有,也不堪一击。
司马相如自尊心强,本打算混得好点再与卓家建立联系,可自尊心不能当饭吃,小酒馆已关门,眼看着家里也要断炊了,似乎只剩下向卓文君娘家求助这条路了。再耗下去,连回临邛的盘缠都没有了。得,还是硬着头皮试一下吧。看看卓家会有什么反应。不至于见死不救吧?
卓王孙对女儿的私奔很生气,曾放出狠话:“女至不才,我不忍杀,不分一钱也。”当女儿在成都过不下去,回到家乡又不敢进家门,托哥哥代向父亲请安,卓王孙的气更大了:“别开门。就隔着门告诉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有本事别回来。”
卓文君的哥哥是老实人,偷偷开门把父亲的话转告卓文君:“老爷子正在气头上,缓一缓我再劝说他。我这里倒有点闲钱,你们先拿去零花吧。”卓文君接过哥哥递过来的钱囊,觉得到底是兄妹,哥哥做得真有哥哥的样子,可父亲却太不像父亲了,哪有这样对待亲生女儿的道理?
司马相如向卓文君哥哥道谢,然后安慰卓文君:“还是回成都继续做点生意吧,等发财了再带着厚礼来向父亲赔罪。”
重新坐上租借的车马,卓文君气得满脸通红,她没想到父亲如此绝情,连家门都不让进。当车马驰过临邛城门口的都亭,卓文君突然叫停:“不走了。我们还就在这里住下了。下车。”她和车夫结清了车资。司马相如不知她怎么想的,不好劝阻。
下面的一切,全部听卓文君安排了。她在卓府一街之隔处,租下一间门面,又重操旧业,当垆卖酒。毕竟算老本行了,加上是在老家门口,干起来轻车熟路。吃惊的是街坊四邻:“那不是卓王孙的闺女卓文君吗?不是说改嫁到成都去了嘛,怎么回来了,还在娘家对门开起酒馆,这不是唱对台戏吗?给她老爹好看。卓王孙多下不来台啊。”“跑堂的伙计,不就是县令招待过的那位贵宾吗?原来他就是卓文君的郎君啊。你别说,两人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倒挺般配的。只是,他俩演的是哪一出戏啊?”
卓文君从小就讨人喜欢,在家乡人缘极好,乡亲们也不见外,纷纷走进小店嘘寒问暖,和她聊聊近况,顺便买点散酒卤菜,照顾她的生意。卓文君拉过跑前忙后的司马相如,向他们介绍:“这是我的夫君,叫司马相如,是个读书人。”司马相如倒也谦和,跟大家交流新闻旧事,很快打成一片,结识了一大堆远亲近邻。
有一位远房亲戚打抱不平:“多好的女婿啊,卓王孙怎么能不让进家门呢?”
卓文君假装伤心:“唉,不就是嫌读书人穷嘛,他哪知道读书人有了机会要发达起来,比做生意的强多了。我家的这位读书人,可是给当朝皇帝干过活的。只是因为家里父母双亡,回成都守孝,才不得不辞去吃皇粮的差使。可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哪料到人心如此势利?”
“卓王孙一向很有眼光啊,怎么偏偏看不出自己的女婿是一块能光耀家门的料?连我都看出来了。只能说是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文君,你别多怪他,找时间我去一劝,他立马就能醒悟过来。”
卓王孙一开始就觉得很丢面子,但还硬撑着,以为不懂事的女儿折腾几天就折腾不下去,自然偃旗息鼓,灰溜溜地回成都去。谁料卓文君在临邛开酒馆,比在成都开酒馆运气好多了,每天都有回头客,座无虚席,不仅把哥哥借的钱连本带利返还,而且根据赢利情况,还准备扩大店面,甚至计划再招几个小工,开连锁店。
卓文君原本想出的是一着“苦肉计”,为了博取父亲的同情与援助,也算是倒逼,以“狠”对“狠”:你作为父亲既然无情,我作为女儿也可以不义,让众乡亲看看,女儿讨饭都讨到父亲家门口,可父亲却一毛不拔,这算哪门子的“首富”啊?铁石心肠够硬的。得,咱就这么耗下去,看谁撑不下去了先妥协。
可随着生意越做越好,夫妻二人歪打正着,找到一条自食其力的谋生之路。倒也不生气了。就这样也挺好,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各吃各的饭,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
卓王孙在生意场上从没服过软,这回却顶不住了。让街坊四邻看我笑话,可这笑话闹的时间也太长了,已传遍方圆百里,砸我的牌子,生意还怎么做?日子还怎么过?你那小店算什么呀,我经手的可都是大生意啊,经不起负面新闻的。气愤归气愤,毕竟是父亲,卓王孙经常爬上文君住过的闺楼,从绣窗偷窥街对面的酒馆,看女儿气定神闲地当垆卖酒。那个“拐骗妇女”的司马相如,我恨死你了,可你居然有脸回来,肩膀上搭条白毛巾跑堂,还跟我女儿谈笑风生秀恩爱,这不是示威是什么?你能把我娇生惯养的宝贝女儿“改造”成这样,我还不得不佩服你有本事,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不过,这小两口起早贪黑地忙碌,太辛苦了。我女儿哪吃过这苦啊?司马相如,要不是看我女儿的面子上,我杀你的心都有。唉,女儿,你咋这么傻呢,明明是大小姐却当起了丫鬟,怎么还老是被他一逗就眉开眼笑呢?
看着看着,眼泪不知不觉掉下来了。
这段时间,老是有亲友登门相劝:“看来文君真爱相如,愿意与之同甘共苦。相如人虽穷,志不穷,宁愿自食其力,也不愿沾文君的光向你伸手。你也不缺少钱财,就不必太让这小两口吃苦了。相如是县令的座上宾,也可以成为咱卓家招纳与依靠的人才,派得上用场,为什么要辱他到这般地步呢?”
卓王孙不依不饶:“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这辈子欠他们的?他们哪是在我家门口讨饭,明明是讨债嘛。还显得比我有理了。算他们狠。”卓王孙心也有点软了,但还是嘴硬。
亲友明察秋毫,看出了松动:“要不我跟小两口说一说,该赔礼就赔礼,该道歉就道歉。事实上已是一家人了,还矜持什么?大团圆多好啊。”
“他们就是道歉,我也不接受。有这样气老父亲的吗?天天在门对面欢天喜地的,也不想想老父亲还有几年可以活了。这是折我的寿啊。”卓王孙这回不只气愤,还伤心了。亲友掩嘴笑着走了。
过几天恰巧卓王孙过生日,前来庆贺的宾客济济一堂。最后赶来的是县令王吉。卓王孙急忙上前迎接:“明廷,我虽然递送了请柬,还真没敢指望您能来。您是咱临邛最忙、最辛劳的人啊,耽误您的宝贵时间,我太过意不去。”
王吉递上贺礼:“我不看你的面子来,看他俩的面子,也得来呀。”跟着王吉进门的,正是卓文君与司马相如。卓文君提着一篮寿桃,司马相如用玉盘托着一份红包,没等卓王孙反应过来,就双双在他面前跪下:“父亲大人,我们来给您祝寿。”
卓王孙虽然说过拒绝接受卓文君与司马相如道歉,可人家是来祝寿的,巴掌不好打笑脸人。况且还是跟县令王吉联袂而来,总得给县令一点面子。满堂都是热情道贺的亲朋好友,喜气洋洋,尴尬了,谁都不好看。卓王孙正迟疑怎么应付这出乎意料的场面,早有亲戚过来打圆场,扶伏身跪拜的小两口起来:“还不赶紧上桌,就等你们了。人齐了,可以开席了。我们可都饿坏了。”
卓王孙也就找个台阶下,不再说什么。刚回到寿星的位置坐下,大家纷纷上来敬酒。卓王孙乐得合不拢嘴,喝了一杯又一杯,暗自纳闷:憋了这么久的气愤、怨恨,都到哪里去了?怎么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卓文君与司马相如不期而至,不仅没给自己心里添堵,反而带来一份隐约的惊喜。这两个“小坏蛋”,老夫承认玩不过你们,不过你们也让我输得服气。
当卓文君拉着司马相如过来,再次在卓王孙面前跪下,双双把酒杯举过头顶:“祝父亲大人高寿。”卓王孙把两杯酒一饮而尽:“看在王县令的面子上,同时为了让亲戚朋友们高兴,我也肚量大点,饶恕你们的过错。”这等于默认了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婚事。卓王孙还是心疼女儿,先拉文君起身:“女儿啊,你哪知道老爹多么挂念你。唉。”说着,眼睛红了。转身再拉相如起身,一字一顿:“你以后要敢对我女儿不好,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相如笑吟吟地回答:“我早已发誓跟文君白头到老。”
云开雾散,雨过天晴,这一天的转机就像是奇迹。卓王孙的这次寿宴,喜上加喜,肯定是他一生中过得最开心的一次生日。为了让满堂宾客见证自己的豪爽与大度,卓王孙借着酒兴,当场许诺:分给女儿百万家产。一夜之间,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就暴富了。
从第二天开始,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在临邛过起了第二次“蜜月”。与成都清贫的蜜月相比,这一次蜜月更像是苦尽甘来的补偿,加倍的甜,加倍的圆满。
文君“当垆”、相如“涤器”的苦日子,戏剧性地开始,也戏剧性地结束。“百万富婆”卓文君,要跟司马相如回成都置地买房,构建经济独立、精神独立的“二人世界”。卓王孙还不放心,又增派百位仆佣,作为卓文君额外的嫁妆。他希望宝贝女儿出门在外建立的小家庭,能够跟在娘家时一样富足。事实证明,卓王孙是一位爱女心切的好父亲。司马相如沾了卓文君的光。从此告别囊中羞涩的人生阶段。
这就成了进入《史记》的爱情故事:“分予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司马相如因为卓文君而一夜暴富,特意在豪宅的后花园搭建一座琴台,以纪念自己与卓文君因琴曲而结缘。还特意买下一口井,以酿酒合欢。如果说当初开店卖酒时心里还有点苦,此时已彻底变甜了。美人做伴,琴棋书画诗酒花,这种神仙眷侣的逍遥生活,整整过了四年。
这一段真实的爱情,变成了传奇,不仅使琴台出名了,连那口井都未被遗忘,人们美其名曰文君井。不只成都有琴台,在卓文君的娘家临邛,今天的邛崃市临邛镇里仁街,也有琴台,还有文君井,以及文君梳妆台、当垆亭、酒肆、听雨轩等。当地人说,那口井壁为黑黏土、杂有陶片的西汉遗井,就是卓文君取水煮酒的。有《邛崃县志》为证:文君井“井泉清冽,甃砌异常,井口径不过两尺,井腹渐宽,如胆瓶然,至井底径几及丈,真古井也”。形似一口埋入地下的大瓮。
文君井上有一对长联,概括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传奇人生:
君不见豪富王孙,货殖传中添得几行香史;停车弄故迹,问何处美人芳草,空留断井斜阳;天涯知己本难逢,最堪怜,绿绮传情,白头兴怨。
我亦是倦游司马,临邛道上惹来多少闲愁;把酒倚栏杆,叹当年名士风流,消尽茂陵秋雨;从古文章憎命达,再休说,长门卖赋,封禅遗书。
作为文君故里,临邛不仅弥漫着酒香,还弥漫着诗香。李商隐《寄蜀客》:“君到临邛问酒垆,近来还有长卿无。金徽却是无情物,不许文君忆故夫。”诗中的金徽即琴徽,指琴,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那把绿绮。故夫指卓文君先夫,其因先夫病故居家,才有缘与司马相如相恋。意思是说,琴做他们的媒介却是那样的无情,致使卓文君不再思念自己的前夫。有琴则无情(忘了旧情),道是无情却又有情,卓文君与司马相如一见钟情,彼此都达到忘我的境界,不亚于一次凤凰涅槃般的新生。到底是擅写无题诗的朦胧诗鼻祖,写有题诗也下笔孤绝、角度独特。
临邛的酒沾了卓文君的光,香飘千里。方干《送姚舒下第游蜀》:“临邛一壶酒,能遣长卿愁。”唐彦谦《奏捷西蜀题沱江驿》:“锦江不识临邛酒,且免相如渴病归。”钱惟演《小园秋夕》:“滑稽还喜鸱夷在,欲取临邛美酒尝。”何逊《扬州法曹梅花盛开》:“朝洒长门泣,夕驻临邛杯。”吴均《秋念》:“还深长夜想,顾忆临邛卮。”五代前蜀诗人韦庄的《河传》词有一句“翠娥争劝临邛酒”,更是做了活色生香的软广告。
我查阅《中华老字号》,果然有四川文君酒的条目:
临邛的酒,远在一千多年前就誉满巴蜀,风闻中华了。邛崃酒厂的前身是“大全烧房”,有十三个老窖相传是明代所建。清代光绪年间,曾生产美人牌大曲酒闻名于世,一九二三年有饮者认为酒质可与贵州茅台媲美,所以一度改用“邛崃茅台”之名,参加四川劝业会获得奖状和奖章。一九六二年定名为文君酒。一九六六年改为邛临酒,一九八○年又复用“文君酒”。一九八六年,文君酒远销港、澳、台及东南亚地区,实现首批出口;一九八七年,文君酒获中国出口名特产品“八七”金奖;一九八八年,文君酒获中国首届食品博览会金奖、第十三届法国巴黎国际食品博览会金奖、第六届香港国际食品展金奖;一九九一年,文君酒荣获西班牙第七届最佳商品名誉奖、中华国产精品优质奖,文君商标荣获中国首届驰名商标提名奖;一九九二年,文君酒荣获中国优质产品驰名精品奖、保加利亚国际博览会金奖、俄罗斯国际文化基金会荣誉金奖;一九九六年,文君酒厂被评为中华老字号企业,文君酒荣获中国历史文化名酒称号;二○○三年,文君酒荣获四川名牌产品称号,四川省著名商标。文君酒因此成为中国十大历史文化名酒,更被民间称作“幸福酒”“好运酒”“旺夫酒”!
陆游曾在《寺楼月夜醉中戏作》里,猜测文君当垆之美景不可复得:“此酒定从何处得,判知不是文君垆。”他到此一游,专门写了《文君井》:“落魄西州泥酒杯,酒酣几度上琴台。青鞋自笑无羁束,又向文君井畔来。”现代的大才子郭沫若,追思遥远的风流:“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故事,实系千秋佳话,故井犹存,令人向往。”一九五七年十月他到邛崃,踩着陆游的脚印,也写了一首同题的《文君井》:“文君当垆时,相如涤器处,反抗封建是前驱,佳话传千古。会当一凭吊,酌取井水中,用以烹茶涤尘思,清逸谅无比。”此诗现已刻在石壁上,立于文君井东。
在陆游与郭沫若之间,碑林里,题文君井的,还有许多名人名篇。譬如赵熙:“汉家遗韵井华新,第一风流卖酒人。合为长卿题汲古,好凭牛峤试烧春。恩缘至竟推王吉,庸保归来作使臣。赚得王孙浪悲喜,叨逢武帝似文君。”譬如刘孟伉:“万古斯文岣嵝齐,书成封禅又遗讥。墓堂苦语闻和靖,不道斯人未有妻。”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司马相如因女人而改变命运、改善生活,在某些人眼里总有点吃软饭的味道。司马相如毫不介意,甚至颇为自得,这真叫软饭硬吃。之所以对此很是硬气,还源自与卓文君是真爱。血浓于水,真正相爱的两个人,已经血乳交融,不是血缘关系,胜似血缘关系,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哪还分得那么清楚?都已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了,又何来软饭硬饭之区分?不都是饭吗?一日三餐是否可口、是否甜美,还得看共同进餐的伴侣感情浓到什么程度,只要真有心灵感应,彼此怜爱,自然能同甘共苦。即使粗茶淡饭,也甘之若饴。别人怎么看待怎么猜测,是别人的事情,与他们两人无关。
当然,不仅有人冷嘲热讽司马相如开吃软饭之先河,更有人谴责他还有劫色窃财的嫌疑。直到前些年,王立群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还说司马相如如果“因为卓文君美而琴挑,目的无非是抱得美人归,似乎无可厚非”。但又提出惊人的假设:“并不能排除司马相如琴挑文君之后还有其他目的。如果先劫色后劫财,就是一石二鸟,当然,人品就大打折扣了。”这分明是以一种“爱情的阴谋论”,把司马相如置于道德的审判席上。为增强说服力,王立群还引用三位古人的话作为证词。“扬雄第一个提出司马相如是‘窃赀’,是劫财。”北朝的颜之推也推波助澜地加了评语“窃赀无操”,唐人司马贞的《史记索隐》更是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鄙视:“相如纵诞,窃赀卓氏。”三点成一线,不同时代的三位文人异口同声的说法,似乎裁定司马相如不仅是高明的盗花贼,还巧妙地顺手牵羊发了一笔横财。司马相如的形象顿时变得复杂了,蒙上一层阴影,让人越来越看不透了。
我倒觉得,类似的判断即使不是出于羡慕嫉妒恨,也极可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不管是否止于理义,出于情是肯定的,如果无情或伪情,是装不出来演不下去的,好事也会搞砸的。正因为动了真情,琴声才有魔力,抓住美人的心。正因为君子坦荡荡,所作所为才能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带一点磕磕绊绊。司马相如当时眼里只有爱神,并无财神。至于后来因爱而发财,纯粹是爱神施与其额外的奖励,并非强求的,自然也却之不恭了。司马相如肯定是情种,却不见得真是财迷。况且,在爱之外,他确有功名心,也是企望济国安邦、青史留名,绝非见钱眼开,万贯家财就会满足的。人世间他最在乎这两样:一个是情史,一个是青史。如果只能二选一的话,他极可能独取前者。重情才能重义,仗义必然疏财。说实话,即使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也没把钱财真放在眼里、多当回事儿。这种典型文人的典型性格,后来被其仿效者李白表达得淋漓尽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对自身才华充满自信,使司马相如在钱财面前不可能那么“鸡贼”。那太小瞧他了。他会为江山美人而折腰,却不可能钻进钱眼里,为发家致富而屈膝。
江山美人,其实有一样就够了,就可以满足基本的理想。有了美人,江山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司马相如弹琴,能感染天下人固然好,仅给卓文君一个人听,也不算什么坏事,照样堪称美事。要知道这不只是他的红颜知己,也是他心灵的知音。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夫复何求?
扬雄把司马相如得到富室女卓文君垂青,与蔺相如使秦完璧归赵、商山四皓保护刘邦太子、霍去病开拓河西、公孙弘布衣为丞相、东方朔受赏于汉武帝加以比较:“夫蔺先生收功于章台,四皓采荣于南山,公孙创业于金马,骠骑发迹于祁连,司马长卿窃赀于卓氏,东方朔割炙于细君。仆诚不能与此数公者并,故默然独守吾《太玄》。”不管怎么说,司马相如已和自己的偶像蔺相如等各界大腕一起,跻身于成功人士的行列。他设局抱得美人归而成为豪门的乘龙快婿,也算一夜暴富吧,同时,还因这段才子佳人的“绯闻”而一夜成名,进入老百姓的街谈巷议。在当年,绝对是头条话题。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经过不同的人、不同的心态演绎,出现了许多版本。有的倾向于歌颂爱情的力量:不仅感天动地,还能改变人生。有的则揭露:爱情不过是司马相如的幌子,他实际上自己都不信,所谓的“琴挑”不过是勾引,甚至连一场豪赌都算不上,押上的赌注也就是一把古琴,居然赌赢了,抱得美人归。有的则完全将之归为阴谋论:司马相如居心不良,精心策划了一个连环套,先诱惑卓文君上钩,继而不露痕迹地倒逼卓王孙,使之明知中计却碍于情面不得不钻进圈套,只能认栽。不管哪种版本,都承认这样一个结果:司马相如通过卓文君“脱贫”,乃至发家致富。这一切,似乎都以司马迁的版本为基础,或者说蓝本。对于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司马迁的《司马相如列传》之所以最有公信力,因为他不轻易褒贬,较为客观,但又给后世的演绎者留下了无限的可能性,巨大的想象空间。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记载:
会梁孝王卒,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素与临邛令王吉相善,吉曰:“长卿久宦游不遂,而来过我。”于是相如往,舍都亭。临邛令缪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初尚见之,后称病,使从者谢吉,吉愈益谨肃。临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孙家僮八百人,程郑亦数百人,二人乃相谓曰:“令有贵客,为具召之。”并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数。至日中,谒司马长卿,长卿谢病不能往,临邛令不敢尝食,自往迎相如。相如不得已,强往,一坐尽倾。酒酣,临邛令前奏琴曰:“窃闻长卿好之,愿以自娱。”相如辞谢,为鼓一再行。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临邛,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也。既罢,相如乃使人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家居徒四壁立。卓王孙大怒曰:“女至不材,我不忍杀,不分一钱也。”人或谓王孙,王孙终不听。文君久之不乐,曰:“长卿第俱如临邛,从昆弟假贷犹足为生,何至自苦如此!”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垆。相如身自着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卓王孙闻而耻之,为杜门不出。昆弟诸公更谓王孙曰:“有一男两女,所不足者非财也。今文君已失身于司马长卿,长卿故倦游,虽贫,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独奈何相辱如此!”卓王孙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
司马迁的《司马相如列传》,最出彩的,是把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相恋的来龙去脉,简直写成了言情小说,绘声绘色,一点不吝惜笔墨,却字字有情有意。清人吴见思,把《史记》评价为“唐人传奇小说之祖”,不是没有道理。同意这个观点的大有人在:是司马迁首创了才子佳人小说。整部《史记》,与司马相如、卓文君倾城之恋交相辉映的,是《项羽本纪》里“霸王别姬”的生死恋。一个是才子佳人的喜剧,一个是英雄美人的悲剧。分别有着不同的主题歌。一个是《凤求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一个是《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这两种爱情,都成了经典,在后世的舞台上被没完没了地演绎。
陈泽远认为司马迁在《司马相如列传》中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凤求凰”的传奇故事,目的在于突显传主的鲜明形象:
司马迁不愧是大文学家,他懂得设置悬念,是构造传奇故事的要件,因此,《列传》的故事从相如落魄回到成都切入。只用两句话交代了他的家境和与“王吉相善”的关系后,笔墨就转向临邛。作者明写“家贫无以自业”的司马相如驾着他的豪华马车,带着随从,风风光光地进入临邛城,一个落魄文士,忽然摆起阔来,像个有钱有势的大贵人。他想干什么?作者不明示,这是吊读者的胃口,引而不发的一种艺术手法,只是用人物的动作和语言来表现。于是,便有王吉“缪为恭敬”的作秀,司马相如“缪与令相重”的表演。及至“琴挑”之后,读者才明白相如“缪”的目的是为了他的心上人卓文君。“琴挑”之后,出现文君夤夜私奔事件,给故事增加了传奇性,但作者也不讲明“私奔”的原因,继续导引读者的期待心理。夫妻俩回到成都后,文君发现相如“家居徒四壁立”,很穷。文君是追随贫穷的丈夫白头偕老还是打离婚?又提出了一个悬念,使故事情节继续向前发展。文君选择了前者,但认为不必“至苦如此”,提出回临邛老家借钱的主张,由于卓王孙的严词拒绝,于是矛盾激化,迫使相如夫妇采用开酒吧的“非常”手段来挑战卓王孙的封建权威。“文君当垆”“相如涤器”使这个传奇故事进入高潮,在这一“非常”事件中,司马相如“有异于常人”的个性,得到了充分的、生动的表现。相如敢于放下文化名人的架子,充当“保庸杂作”,彰显了他敢于向传统世俗挑战的勇气和他个性张扬、放诞不羁的性格特点。一个有血肉、有生命、有真实感情的司马相如跃然纸上。这个传奇故事的谜底,直到矛盾的高潮时才被揭穿。读者从卓王孙“大怒曰:女至不材,我不忍杀,不分一钱也”的话中,才明白了文君“私奔”和“当垆卖酒”都是卓王孙一手造成的。司马迁之所以要夸张司马相如的贫穷,是创造这个传奇故事的需要;也是为了彰显“贫贱不移、富贵不弃”的主题思想。司马相如这种笑傲富豪,率性而为的狂放,对后世的文人有过相当的影响。最典型的要算明朝的唐寅了。“寅慕华虹山学士家婢,诡身为仆,得聚之。后事露,学士反具资奁,缔为姻好”(见赵翼《廿二史札记》引《朝野异闻录》)。这就是“唐伯虎点秋香”的著名故事,唐寅为了得到秋香卖身为奴到华府当差,结果不仅娶了秋香,还获得了一笔不菲的“资奁”。
我也觉得,司马迁描写汉高祖刘邦等成功人士,文笔会变得尖刻,有时甚至冷嘲热讽,可他谈论陷入十面埋伏的项羽、北海牧羊的苏武、失却援助被俘的李陵等落难者或失败者,却能起恻隐之心。包括记述司马相如失业后走投无路却巧遇卓文君这一段,也是隐隐约约动了感情,仿佛就在现场似的,一路陪伴,一路祝福,甚至掩饰不住为这位落魄文人终于峰回路转过上好日子而庆幸。
是临邛令王吉助司马相如吗?是卓文君助司马相如吗?都是。更重要的,是天助司马相如。司马迁无形中也站在老天爷这边,为其从举目无亲的困顿中突围,暗暗地加一把劲儿。对司马相如后来发生的一切,司马迁为什么从不苛求,充满宽容与理解?因为他太了解司马相如的“奋斗史”了,从那么低的起点一点点往上爬,又几乎是孤军奋战,容易吗?太不容易了。司马相如投奔梁孝王是幸还是不幸呢?因站错了队又被打回原形,跌落谷底,若是没有临邛令王吉的帮助、没有卓文君的帮助,故事可能就是另一种结局了。不,可能就根本没有故事了。芸芸众生里,被埋没的英才还少吗?司马迁浓墨重彩勾勒司马相如的传奇人生,不仅因为司马相如个人之文采让其倾倒,还因为司马迁骨子里就是爱才惜才的,希望天公降下的人才能实现价值、完成使命,而不是被种种厄运、困境彻底打磨了棱角、消磨了光彩、耗尽了锐气。或者说,司马迁潜意识里,觉得司马相如就应该活出跟屈原、贾谊不一样的样子,为文人树起另一种典型。文人的命运并不都是悲剧,也有喜剧。文人的命运并不注定不幸,也有幸运。瞧,司马相如这小子,不就有好运吗?还有艳福呢。
司马相如原本就准备这么知足常乐地过一辈子,却还是被打断了。是被另一件好事给打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