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阔别多年之后,竟在稷下学宫又遇见老聃,着实让夫子孔大吃了一惊。
“真想不到,竟在此地遇见了先生。”虽然已是享有国际声誉的大学者,夫子对当年的老师,还是颇恭敬的,虽则内心有一丝尴尬、惊骇,以及一种久违的激动。
“嗯。”老聃杵在那里,如一尊雕像,脸上堆满皱纹,全无一丝波澜。一阵晚风把他稀疏的几根白发和垂到耳边的白眉吹得乱颤,一身肥大的黄袍在风中飘摆不定。
那时候,天下更不太平了,夫子孔也垂垂老矣。
虽然名声越发显赫,事业却还是做不起来。之前,楚昭王差点就要封给他七百里的土地,不料竟被那个叫子西的家伙给搅黄了。不被重用,就每天闲着,只能专心学术,研究当地文化,却觉得不如中原文化好,就写了不少专著,足足装得下五十架马车,然而一卷也卖不出去,只好白送给达官显贵们,却只被当作文学作品装点门面,或者给小孩识字用。倒是子贡突发奇想,组织大家把夫子平时说的话都记下来,编成小册,竟颇受老百姓的欢迎,一下子成了畅销书,赚了不少钱。夫子有点不悦,但有了银子,可以装修装修马车,给弟子买几件体面的衣服,倒也算一桩好事。不久,昭王一死,就闹起了动乱,杀了不少人,外国人也跟着遭殃,连公输般这样的能士,都觉得吃紧,干脆坐着飞鸟云游他乡了。夫子也心灰意冷,况且有胃病,是一向吃不惯楚国菜的,所以那个叫接舆的义士才通风报信说子西要谋害他,夫子就领着众人离开了。本来打算再回陈国,半路上又收到请帖,说齐国要在稷下学宫举办齐鲁论坛,宣扬齐鲁共荣主义,还邀请诸子百家都去争鸣一下,繁荣文化事业。夫子一把年纪,有了些怀旧情绪,想去再见几位老朋友,再听听《韶》,顺便看看齐国搞什么名堂,于是就带着弟子们都来凑热闹了。
为了国际形象,各国都宣布要礼遇人才,增强软实力。一切国际纠纷,都以学术的名义暂停,各地关隘也宽松得多,大伙儿便去争睹文化界名人们的风采。学宫周遭的大小客栈挤满了人,往日萧条的巷子,忽然冒出许多高矮胖瘦的各色人等,呜啦呜啦地说着十七八种互相听不懂的鸟语,很有繁华的感觉。
论坛声势大,各家都派了代表来,传播自己的学说,互相辩驳。由于宣传得力,孔门论坛坐得满满当当。虽已入秋,但人挨着人,反而有些闷热。夫子年事已高,不能久坐,只讲了半炷香的工夫,略谈了点仁义和忠恕的问题,便起身告退。听众却并不满意,觉得自己花了大价钱买了门票进来,所以便一定要围上去索要签名,还有几个面目黑瘦的,嚷着要和夫子孔辩论,现场一度有些失控。好在主办方早有准备,就请孔先生的高徒子路代劳签名售书,夫子本人则在几个彪形大汉的保护下从侧门溜走,身后响起一阵失望声。
“以后别再这么搞,我们是为义而不为利的。”夫子闷闷地说。子贡连连点头,这次的签售活动都是他策划的。
回到驿馆,夫子心绪不宁,就趁着晚宴还未开始,悄悄从后门出去散心。一路走去,被几个瘸腿的乞丐索要了几文钱,然后直奔人烟稀少的地方。走上一个光秃秃的土丘后,竟碰见了老聃,自然颇为诧异。老实说,他以为老头子早已经离开人世许多年了呢。
“先生不是出了关,向西去了吗?”夫子孔终究没能忍住好奇。
老聃无动于衷地立着,嘴唇微微蠕动:“你还不懂吗?反者道之动。西便是东,上便是下啊,福和祸,是和非……”又一阵风吹起,老聃也闭了口,仿佛风把他的话吹跑了一样。远处卷起一股黄沙。
难道一直往西却能走到东吗?若是年轻时候,夫子孔一定不服,以为这是胡扯,然而时过境迁,如今脾性已温和得多,况且近来确也对这类问题有些困惑了,或许老头子说的,真有几分道理也不一定呢。
“先生已经完全超越了生死,明白了天地造化的奥秘了吧?”
“唉,你不要说这样的话。”老聃叹息了一声。
两个人就都沉默,一起望着远山。胭红色的天,乌鸦哀鸣着盘旋。晚风吹得两个老头都一阵瑟缩。
这些年,夫子熟识的人一个挨一个地死掉了不少,自己也老了,体内的气势大不如前,这时撞见老聃,实在是百感交集,有点激动了,于是犹豫了片刻,就忽然说出了心中的秘密:“先生,我打算去登泰山。”
“唔,”老聃的眼眯得更细了,好像睡着了一般,“你在地上已经看够了吗?”
“是,我走遍了诸国,各地的话也都听了,稀罕的玩意儿见了不少,不同的礼俗和音乐也都了解过,当时以为,有些是好的,有些太坏,要不得,但是现在年岁长了,像狗一样颠沛流离惯了,心就难免世故起来。虽然依旧躬行,道却总是行不通,渐渐觉得地上的东西,其实也差不很多。我是每天都反省许多次的,结果是,我以为懂了的,其实并不真懂,人心不古,是要治的,但怎样治法呢?于是我就想去讨教天了。前一回鲁国开文学家笔会的时候,请我们去登东山。上到山顶,我才明白鲁国也就是一块泥丸,于是想,自己从前说的那些,怕是有些天真。可是东山也还是太小,离天还是太远,所以我想去泰山,听说泰山是极高的……远离地,靠近天,在云之上,也许就会有新的想法……”
夫子一气说了这么多,脸就微红,并且有些喘。老聃微微地转过头,看他那惶惶不安的样子,想起他昔日凌厉的气势,心里竟有些同情了,于是也叹气:“你的心,还是不平静啊。想要的东西多,就会不足,一无所求,才能刚正……”
天色愈发暗淡,远处山脚下升起一缕炊烟。
虽明知老聃会说这种话,夫子心里却还是不甘:“连天的样子都没见过,怎么能说明白了天道呢?”
老聃似笑非笑地说:“无往,而无不往。哪里都不去,整个宇宙就都去过了。”
夫子孔落寞了一阵,就自语:“我总以为,只有天了解我。现在知道,自己却并不了解天,我的道也要随着命一起完结了,可我总要看看才肯甘心啊。”
晚霞暗淡下去,天空扯过一块大幕,世界陷进大黑暗之中,一股阴冷萧瑟的湿气弥漫开来,老聃便转身:“你想去,便去吧。”说完便悠悠地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