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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桴上,可以纵览天下,您又何必非得登这泰山呢?”翟一边说,一边往铁锅里扔些干菜,又添上水,生起火,再把馍放在锅盖上。“那上面无非就是冰雪,爬又爬不得,有什么可看的呢……”
这间木屋大约是采药人避风雪的,里面有一张火炕和一口大锅,堆了些木柴,这些都是翟考察好的。他知道夫子孔是国宝,所以先前已经自己飞来过一次了。
“唉,你还年轻,不懂得老头子的心情。”夫子眼望着铁锅下面跳跃的火焰,有些出神。
翟沉思了一会儿说:“那么,我就等您一天……下面到处都在打仗,我实在不能多等,天黑您还不回来,我就只好自己下山了。”
顿时,子路又想到那片雾气蒙蒙的松林,心里忽然一阵惶恐,登山的事竟前所未有的沉重起来,他望望老师,想说又不知该说什么。
“好,”夫子面色平静,又对着子路说:“你也不要去了,在这里陪着翟先生。”
“那不行!”子路急忙说,“老师去,我也去!”
“这事吉凶未卜,你还年轻,应该多做有用的事,不要跟我去犯险了。”
“不成!来都来了,我一定跟您去!”子路急得脸红了。
“唉,你还是这么倔强。”夫子摇摇头。
说这话时,铁锅里的水已经沸腾,菜叶在水上跳起舞来。三人喝着热腾腾的菜汤,就着咸菜疙瘩和干姜片,吃起了馍。
吃过饭,子路出奇地困,便倒头呼呼睡去。雪已经停了,夫子和翟推门而出。地下的那股热气已经消退了,寒气重又袭来,泥地慢慢冻成了一片冰场。满天星斗闪烁,洒下一地银光,雾气已然散去,松林在星光下无声无息,仿如一道影子做成的墙,森然可畏。
其实,翟对夫子孔的学说,向来是不大买账的,以为实在于天下大不利,然而见到老头本人,却又觉得他心肠倒不坏,只是脑袋有点迂罢了,所以分别在即,心里还有点难过,便打算说点轻快的话:“您觉得我这发明怎么样?”
“唔,”夫子回过神,转眼望向云桴,沉思了一会儿说,“不错呢,前一回我见过公输般先生,他也在搞什么飞机……将来的世界,恐怕要有大变化,我怕是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了。”
夫子叹了口气,不自觉地揉了揉腿,年轻时东奔西跑受的那些风寒,如今都沉淀在骨头缝里化成了风湿,寒风一吹,就滋滋啦啦地疼起来了。
“咳,那家伙,真让人头疼……”翟摇摇头,“‘能学’倒是很有道理,只是他有点儿走火入魔了,以为搞明白‘能’,就天下无敌了。飞机虽然厉害,但终究还是要以人为本的。我跟他讲过几次,他都听不进去……”
“他只晓得‘器’,看不见‘道’啊。”夫子叹了口气,“这样,就百害而无一利。”骨头还是酸胀,虽然哀公每月邀请他去泡温泉,可惜一双老寒腿,终究是不能像年轻时一样健步如飞了。岁数这回事,哪怕是圣人,也实在没辙啊。
“是啊。但我和他不同,他是为科学而科学的,我是为兼爱而科学的。”翟转过头,认真地望着夫子,“我知道您看重‘道’,瞧不起‘器’,不过器不利,事就难成。譬如有人在千里之外行不义,要治他,走路也许一个月,乘云桴只要一日。况且,衣食住行,都要靠器物,粮食丰收胜过饿死人,旅居便利胜过愚公移山,于人有利的就好。您不是也说,仁者爱人吗?”
夫子望着前面幽密的丛林,心思有些凌乱,琢磨了一会儿,才开口:“话虽如此,只怕器物高妙了,人心就乱了……”
“可您也别忘了,要匡正人心,得先喂饱肚皮。”翟究竟是年轻,反应也快,“没有‘道’,‘器’就走上邪路;没有‘器’,‘道’就走不通。只有器不成,没有器也不成,凡事都不能偏执一端,您不是也主张,过犹不及吗?不论器还是道,都不能弄得太过啊。”
“倒是这回事,”夫子的思绪还是飘忽,沉默了一阵子,才转过头,“唔,这些话么,我想也是有几分道理的……虽然我不很同意,但是确实跟您学了不少东西,以后我再想想这些……”
“呵,”翟露出笑容,“其实我们求的都一样,只是走的路不同吧。”
夫子发出一阵苍老的笑,笑声淹没在浓密的夜中,北斗星在头上悬挂,仿佛伸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