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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里没有路。
黎明之前,地下的那股热浪又慢慢升上来了,不到一个时辰,满地的冰碴都已经烘成了水汽,松林又是白蒙蒙的一片了。脚下的泥土半湿不干,踩上去有点滑,子路背着布包,夫子拄一根木棍,两人互相搀扶着,一点点摸索着往上爬。
阳光在雾气中弥漫,松叶上的露水不时滴落。没有鸟鸣,也不见虫飞,在树与石之间,只有山花和泥土的气息无处不在。
夫子年轻时是登山的好手,现在虽老了,精神却十足,下脚稳稳当当,呼吸不急不缓,跟在子路后面一步步地攀,慢慢地,身子热起来,从头到脚反倒颇感畅快,连风湿病似乎也好了,真有点不亦乐乎。
“这里真静得可怕啊。”子路倚着一块大石头,擦擦汗,紧张地环视着:前后左右,全是参天大树,层层叠叠,在他们面前不断铺展,如迷宫一样,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身后,来时的路已然隐没在云雾之中。
“是啊,果然已不是人间了。”夫子手扶一棵古松,仔细端详树干上伤疤似的条纹,“你看,这些条纹,长短都一样,却又有两种:一种是普通的一条细线,另一种在正中间却有一个疙瘩,整个树干都是这两样条纹呢……”
“真的!”子路吃了一惊,又转身看另一棵,“这边也是一样……”
夫子看这些条纹有点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正思量着,忽然一阵风拂过,搅起阵阵松涛,如海浪一般把人的心思托起,轻轻摇荡,飘向远方。
远处一阵水声传来,两人才回过神,于是循着水声,绕上一条斜坡,一手摸索着结实的藤条,一手拨开挡在前面的杂草,非常小心地挪着。忽然,子路脚下一滑,眼看要跌落下去,夫子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搭住他的手腕,借着千年老藤的力,把他拉了上来,而落下去的石块只在地上一弹,砰的一声,跌进白雾里,就再无动静了。
子路吓得脸色苍白,夫子也累得满头是汗。两人又战战兢兢地爬了半炷香的工夫,终于峰回路转,登上一块平坦的地方,前面一排峭壁,悬挂一条小瀑布,倾泻而下,向云雾深处奔流而去。
“都说不少人进过这片山林,可是一个也没出去过。”吃过了肉干和馍,子路蹲在溪边洗着手说。
“说是这么说。”夫子捧了冰凉的溪水润了润口。
“可一丁点儿的痕迹也没有……”子路心里不踏实,“连遗骨也不见,真是怪事……”
“这山大得很,也许我们没有看见。”夫子又到一棵十几丈的古松旁,盯着树干瞧。
“老师说要来看看天的模样,可这里就只有雾,什么也不见。”子路抬头,头顶上一片混浊的天,看不出什么名堂,“现在大约是中午了,再往前走一段,如果还出不去这片林,我们就下山吧?”
夫子没有作声,他忽然觉得那些条纹竟好像在自下而上地缓慢移动,交换着位置,不禁吃了一惊,以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再看,却又觉得条纹没有动,而是黑疙瘩在动,从一种条纹的中央蹦到另一种,两种条纹就互相变化,猛看去就像所有的条纹在移动了。夫子看得有些头晕,赶忙闭上眼,这时忽然下起了雨。
有棵老松身上有个大树洞,子路扶着夫子钻进去避雨。树洞里一股枯枝败叶的气息,倒也暖和。两个人坐在里面,默默地望着洞外的烟雨。
“唉。”子路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夫子问。
“老师,您不是教导我们要爱人吗?”子路终于忍不住开口,“可这儿连个鬼影都没有,您来这里做什么呢?这倒更像隐居的好地方。”
“唔。”夫子不知该怎么答,他心里也有一样的困惑:就算看到了天,又能怎样呢?回到地上,还不是又一切如故……然而冥冥中却好像有什么在召唤着他,心里有一股力,非驱策着他往前走不可,难道说自己中了邪不成?
“我晓得,您觉得人生到了尽头,做的事还不见成绩,就有点倦。道不行,就想远去,见见海阔天空,散散心,这也没什么不好,”子路热切地望着夫子,“但您不是也说,君子是做事而不求结果的吗?道不能行,您该早就明了了吧?下面的世界还纷纷乱乱的,能做的事其实还很多……”
夫子的心里一震,愣了一会儿,随即缓缓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子路啊,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教你的了。”
雨停了,只有飞瀑激荡。
“就依你说的,再往前走一段看看,然后就下山吧。”
夫子和子路绕着峭壁走了半晌,才走上一条斜坡。脚下的地皮不再温热,风也硬朗起来,地上开始冒出零星的积雪,松林稀疏开来,雾也薄了,湿乎乎的衣服就格外难受了。子路用脚扫出一块空地,捡了一堆松针,用火镰点着,烤起火来。
等到全身都干松热乎了,两个人用雪盖灭了灰烬,就继续走。雾气散尽,松树越来越稀薄,两人身上都挂满冰霜,地上的积雪渐渐连成一片,愈来愈难走,子路也捡了根木棍拄着,小步小步地往上攀爬,夫子在后面跟着,不断呼出白色的气息。
终于,他们登上了一块平地,眼前豁然开朗。
金色的阳光下,一座俊朗的雪峰在他们面前耸立,闪耀着纯净的光。寒风拂过山坡,撩起阵阵飞雪,如面纱一样随风飘摆。除了一排矮松,银装素裹,仿佛明亮的短剑一样插在地里,整个世界就只是一片白茫茫。夫子和子路仰望着一尘不染的雪山,瞬间消弭了心中的一切忧愁。
天空如湖水一般碧绿,云海在他们脚下浮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