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向前进行了几次小心的跳跃,终于来到公元前490年,这是一段宁静而熟悉的岁月,自从老头子出关隐居秦地后,她便时不时去拜访。

这或许是一种依赖,一种遥远童年回忆带来的温暖。漫长的雨夜里,一只手落下来放在她头上,夏荻带着满面泪痕和雨水抬起头,模模糊糊看见一个须发全白的老人,面色慈善得不沾人间烟火,而他另一只手里有一条粗毛毯子,还有馒头。

“我是一个行者,跟你一样。”他说,“我专门来这里找你。”

每一个年幼的行者都需要一个领路人,他们穿越时空,找到那些迷路的孩子,把他们带在身边一起流浪,直到教会他们生存所必需的一切,奔跑、跳跃、辨别方向和年代、不同时代的基本语言和文字,以及赖以为生的各种小技巧,冶炼、制造草药、占卜、预言,包括打架和偷窃。

“偷东西是不道德的。”她记得自己曾这样说过,野地里刮着寒风,她只披着一条毯子,冻得瑟瑟发抖,表情却无比严肃,老头子坐在火旁烤着一堆土豆,悄无声息地笑了。

“什么是道,什么是德?”他慢悠悠地说,“这个问题我想了一辈子也没想透彻呢。”

傍晚,余晖正慢慢从山谷中消散,夏荻步履轻盈地走着,一路上山泉唱得清脆,水浪里夹杂着红的粉的野蔷薇花瓣。生命中最后十几年里,老头子开始把精力逐渐放在侍弄花草上,茅舍外方圆几十里飘荡各色馥郁的芬芳,一派仙界景象。

“老彭。”她远远便喊起来,老彭和彭祖都是他在聃国彭地用过的名字,除此以外他还有很多名字,李聃、李冉、李阳子、李莱、李伯阳、李大耳。老头子从花丛中站起来,他老得不能再老了,神色气度却与他们初次见面时没有什么分别,夏荻一路跑过去抓住他的衣袖跳啊跳的,像个小孩,老头子只是笑,说:“疯丫头,又来了?”

“你不肯出来,我只好来看你了。”夏荻撒娇般拖长声音,“现在什么季节,新茶下来了吧?我要喝。”

“丫头你修炼成精了,每次都挑这时候来。”老头子边说边微笑摇头往屋里走,夏荻依旧拽着他袖子跟在后面,眉开眼笑地抢白道:“我哪有挑时候,都是撞上的。老彭你就别装了,一个人待在这深山野林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有人肯过来陪你喝茶,高兴还来不及呢。”

“谁说没人了。”老头子慢悠悠说道,“这会儿正好有客人,既然来了,不妨进来一起坐吧。”

屋里真的有人,一个女人,穿的虽然朴素,却娇艳得让整个屋子都散发出光芒,夏荻是见过许多美人的,还是不由看呆了一下。

“这是谁?”她偷偷拉老头的袖子,老头笑而不答,只管去一旁沏茶。那女人斜倚在桌边看了她一眼,姿态悠闲得像一朵云。

“你就是老聃经常说起的那个孩子吧。”她笑着轻声说,“叫什么名字来着?一时间记不清了。”

夏荻偷偷瞄了一眼老头子,说:“夏小花。”

“叫她阿夏吧。”老头子端了茶上来,坐在那女人旁边,转头对夏荻说,“来得正好,最近又去了哪里,讲给我们听听。”

夏荻端起杯子就喝了一大口,滚热的茶汤烫了舌头,那久别重逢的香味却一路冲进胸膛,她仰头舒服地呵出一口气,说:“还不就是来来回回地跳,你都带我去过的,没意思。”

“上下五千年,任你遨游,却还说没意思,未免也太不知足了。”一旁那女人笑着说,她一对细长的眉眼像是水墨描画出来的,洋溢着雾蒙蒙的水汽。

“就是没意思。”夏荻说,“再美,再新奇的东西,再繁华的时代,都跟我一点关系没有,别人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都像是戏,我只能在台下看着,看完了什么都剩不下。”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回你来的那时候去呢。”女人说,“像个普通人那样平平淡淡过日子,就当你这些年的旅途全是一场梦也好。”

“可那样也未免太无聊了呀。”夏荻托着腮,两条眉毛拧在一起。

“这就是静极思动,动极思静的道理。”老头子笑着说,“你现在是不明白,也不能强求。”

夏荻看了他一眼,吞吞吐吐地说:“只怕以后想回也回不去了。”

“怎么?”

“我遇见姜烈山了。”

“姜烈山?”老头子想一想说,“可是你以前招惹过的那个?”

“是啊,他本来还以为我死了呢。”夏荻沮丧地一头撞在桌子上,“想不到两千多年后还能撞见,谁有我这么倒霉啊!”

“姜烈山,这名字听起来倒有点耳熟。”那女人说,“莫非是做过炎帝的那个孩子。”

“正是。”老头子说,“他们部落姓姜,又号烈山氏,就用过这么一个名字,也是个永生者。”

“这孩子是不简单,他掌管神农氏部族那时候,还是个不懂事的娃娃呢。”女人笑着说,“只是涿鹿一战后就再没有了消息,大概是懂事了,不想再出来抛头露面。”

“自周以来,众神渐隐,或许正是这个道理。”老头子说,“他们做过那些事代代流传下来,也就成了神话。”

女人突然笑一声说:“不知他们怎么写我呢,你可知道?”

“多少知道一些。”

“那你一定不要告诉我。”女人说,“我要慢慢等这个变成神话。”

夏荻呆了一呆,问那女人:“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这个问题可难回答了。”女人说,“我是女娲,也是妲己,我有成百上千个名字,我做过上古时代的神,也是凡尘中的传奇,我是一个永生者。”

夏荻惊跳了起来,永生者与行者势不两立,如同一对造化精心安排的宿敌。千万年来他们相互揣测,窥视,斗争,围剿和杀戮,永生者守护人类的历史,如同田野里屹立千年的稻草人,而行者则在其间蹦跳穿行,留下一个又一个缺口。老头子曾教过她,遇见一个永生者,你只能跑,向过去跳跃,再也不要回去,也许他们会忘记你,也许不会,但他们总有充足的耐心在未来等候,用漫长的时间织一张网,等待你自投罗网。

女人看着她的脸笑起来,“傻孩子,吓成这副样子。”她说,“放心,我是老聃的朋友。”

“朋友?”夏荻不信,“你们怎么会是朋友。”

“我们认识的时候,怕还没有你呢。”女人仍然在笑,永生者总是这样,漫长岁月中的表情化成面具蒙在脸上,如同会呼吸的神像。

“可你来这里干什么?”夏荻还是紧张。

“你能来,我就不能来了?”她说,“老聃就要死了,我来看看他。”

夏荻愣愣地站在那里,老头子从后面按下她的肩膀,说声:“坐下吧。”夏荻回头看他,问:“你要死了?”

老头子点点头,说:“大概活不到秋天。”

屋里静静的,只有茶壶在泥炉上嘶嘶地响。

“我已经很老了。”他说,“人老了就总有这一天,将来等你老了,也会像我一样,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回到自己最初生活的那个时代,静静地养老。”

“你早就知道吗?”夏荻问,“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不知道,行者看不到自己的未来。”老头子说,“只是人活了这么久,自己大概什么时候要死,总还是有点感觉的。”

“那我以后到哪里去找你?”夏荻鼻子突然酸了一下,“过去?未来?还是此时此刻?”

“都可以试一试。”老头子说,“你还有那么多时间。”

“我不走了。”夏荻说,“我要留下来陪你。”

“陪我等死吗?呵呵,也好。”老头子笑着说,“有你们两个陪我,我很开心。”

那一刻到来前,她还是逃跑了。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她在一板窄窄的竹简上写道,“等我真正准备好的时候,我一定会回来,回到此时此地,回来陪你。夏字”。

她把竹简放在桌上,回头又看了一眼,女娲坐在床头,手里依旧打着一把蒲扇,老头子伏在她膝盖上蜷成一团,睡得像个婴儿,茅屋里回荡着两人浅浅的呼吸声,起伏间连成一片。

她静悄悄出了门,屋外星光灿烂,洒在草叶上宛如白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