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人物的命运往往由大人物一句话决定。
那天是六月初六,季夏初伏,北地的太阳明晃晃挂在天上,晒得满街杨柳蔫头耷脑,明明没有一丝风,却忽然平地升起一个小旋风,从街头扫到街尾,让久未扫洒的路面尘土飞扬。马军都指挥使郭万超驾车出了莅武坊,沿着南门正街行了小半个时辰,他是个素爱自夸自耀的人,自然高高地坐在车头,踩下踏板让车子发出最大的响声。这台车子是东城别院最新出品的型号,宽五尺、高六尺四寸、长一丈零两尺,四面出檐,两门对掩,车厢以陈年紫枣木筑成,饰以金线石榴卷蔓纹,气势雄浑,制造考究,最基础的型号售价铜钱二十千,这样的车除了郭万超此等人物,整个晋阳城还有几人驾得起?
四只烟囱突突冒着黑烟,车轮在黄土夯实的地面上不停弹跳,郭万超本意横眉冷目睥睨过市,却因为震动太厉害而被路人看成在不断点头致意,不断有人停下来稽首还礼,口称“都指挥使”,郭万超只能打个哈哈,摆手而过。车子后面那个煮着热水的大鼎——就算东城别院的人讲得天花乱坠,他还是对这台怪车满头雾水,据说煮沸热水的是猛火油,他知道猛火油是从东南吴地传来的玩意儿,见火而燃,遇水更烈,城防军用来把攻城者烫得哇哇叫,这玩意儿把水煮沸,车子不知怎的就走了起来,这又是什么道理?——正发出轰隆轰隆的吼声,身上穿的两裆铠被背后的热气烤得火烫,头上戴的银兜鍪须用手扶住,否则走不出多远就被震得滑落下来遮住眼睛,马军都指挥使有苦自知,心中暗自懊恼不该坐上驾驶席,好在目的地已经不远,于是取出黑镜戴在鼻梁上,满脸油汗地驰过街巷。
车子向左转弯,前面就是袭庆坊的大门,尽管现在是礼坏乐崩、上下乱法的时节,坊墙早已千疮百孔,根本没人老老实实从坊门进出,但郭万超觉得当大官的总该有点当大官的做派,若没有人前呼后拥,实在不像个样子。他停在坊门等了半天,不光坊正没有出现,连守门的卫士也不知道藏在哪里偷偷打盹,满街的秦槐汉柏遮出一片阴凉地,唯独坊门处光秃秃的露着日头,没一会儿就晒得郭万超心慌气短汗如雨下,“卫军!”他喊了两声,不见回音,连狗叫声都没有一处,于是怒气冲冲跳下车来大踏步走进袭庆坊。坊门南边就是宣徽使马峰的宅子,郭万超也不给门房递帖子,一把将门推开,风风火火冲进院子,绕过正房,到了后院,大喝一声:“抓反贼的来啦!”
屋里立刻一阵鸡飞狗跳,霎时间前窗后窗都被踹飞,五六个衣冠文士夺路而出,连滚带爬跌成一团。“哎呀,都指挥使!”大腹便便的老马峰偷偷拉开门缝一瞧,立刻拍拍心口喊了声皇天后土,“切不可再开这种玩笑了!各位各位,都请回屋吧,是都指挥使来了,不怕不怕!”老头刚才吓得幞头都跌了,披着一头白发,看得郭万超又气又乐,冷笑道:“就这点胆子还敢谋反,哼哼……”
“唉呀,这话怎么说的?”老马峰又吓了一跳,连忙小跑过来攀住郭万超的手臂往屋里拉,“虽然没有旁人,也须当心隔墙有耳……”
一行人回到屋里,惊魂未定地各自落座,将破破烂烂的窗棂凑合掩上,又把门闩插牢。马峰拉郭万超往胡床上坐,郭万超只是大咧咧立在屋子中间,他不是不想坐,只是为了威风穿上这前朝遗物的两裆铠,一路上颠得差点连两颗晃悠悠的外肾都磨破。老马峰戴上幞头,抓一抓花白胡子,介绍道:“范都指挥使诸位在朝掌上都见过了,此次若成事,必须有他的助力,所以以密信请他前来……”
一位极瘦极高的黄袍文士开口道:“都指挥使脸上的黑镜子是什么来头?是瞧不起我们,想要自塞双目吗?”
“啊哈,就等你们问。”郭万超不以为忤地摘下黑镜,“这可是东城别院的新玩意儿,称作‘雷朋’,戴上后依然可以视物,却不觉太阳耀目,是个好玩意儿!”
“‘雷朋’二字何解?”黄袍人追问道。
郭万超抖抖袖子,又取出一件乌木杆子、黄铜嘴的小摆设,得意扬扬道:“因为个玩意儿能发出精光耀人双眼,在夜里能照百步,东城别院没有命名,我称之为‘电友’,亦即电光之友。黑镜既然可以防光照,由‘电友’而‘雷朋’,两下合契,天然一对,哈哈哈……”
“奇技淫巧!”另一名白袍文士喝道,一边用袖子擦着脸上的血方才跑得焦急一跤跌破了额头,把白净无毛的秀才变成了红脸的汉子,“自从东城别院建立以来,大汉风气每况愈下,围城数月,人心惶惶,汝辈却还沉淫于这些、这些、这些……”
马峰连忙扯着文士的衣袖打圆场:“十三兄,十三兄,且息雷霆之怒,大人大量,先谈正事!”老头在屋里转悠一圈拉起帘子把窗缝仔细遮好,痰嗽一声,从袖中取出三寸见方的竹帘纸向众人一展,只见纸上蝇头小楷洋洋洒洒数千言。
“咳咳。”清清嗓子,马峰低声念道:“(广运)六年六月,大汉暗弱,十二州烽烟四起,人丁不足四万户,百户农户不能赡一甲士,天旱河涝,田干井阑,仓廪空乏。然北贡契丹,南拒强宋,岁不敷出,民无粮,官无饷,道有饿殍,马无牧草,国贫民贱,河东苦甚!大汉苦甚!”
念到这里,一屋子文士同时叹了一声“苦”,又同时叫了一声“好”。唯独郭万超把眼一瞪:“酸了吧唧的念什么呐!把话说明白点!”
马峰掏出锦帕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是的是的,这篇檄文就不再念了。都指挥使,宋军围城这么久,大汉早是强弩之末,宋主赵光义是个狠毒性子的人,他诏书说‘河东久违王命,肆行不道,虐治万民。为天下计,为黎庶计,朕当自讨之,以谢天下’。君不见吴越王钱弘俶自献封疆于宋,被封为淮海国王;泉、漳之主陈洪进兵临城下之后才献泉、漳两郡及所辖十四县,宋主赐就诏封为区区武宁军节度使;如今晋阳围城已逾旬月,宋主暴跳如雷,此事已无法善终,将一旦城破,非但皇帝没得宋官可做,全城的百姓也必遭迁怒!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指挥使,莫使黎民涂炭,黎民涂炭啊!”
郭万超道:“要说实在的,我们武官也一个半月没支饷了,小兵成天饿得嗷嗷叫。你们的意思是刘继元小皇帝的江山肯定坐不住,不如出去干脆投降宋兵,是这个意思吗?”
此言一出满座大哗,文士们愤怒地离席而起破口大骂,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的话翻来覆去说了八十多遍,马峰吓得浑身哆嗦,“诸君!诸君!隔墙有耳,隔墙有耳啊……”待屋里安静了点,老头驼着背搓着手道:“都指挥使,我辈并非不忠不孝之人,只是君不君,臣不臣,皇帝遇事不明,只能僭越了!第一,城破被宋兵屠戮;第二,辽兵大军来到,驱走宋兵,大汉彻底沦为契丹属地;第三,开城降宋,保全晋阳城八千六百户、一万两千军的性命,留存汉室血脉。该如何选,指挥使心中应该也有数!宋国终归是汉人,辽国是鞑靼契丹,奴辽不如降宋,就算背上千古骂名也不能沦为辽狗!”
听完这席话,郭万超倒是对老头另眼相看,“好。”他挑起一个大拇指,“宣徽使是条有气节的好汉子,投降都投得这么义正词严。说说看要怎么办,我好好听着。”
“好好。”马峰示意大家都坐下,“十年前宋主赵匡胤伐汉时老夫曾与建雄军节度使杨业联名上疏恳请我主投宋,但挨了顿鞭子被赶出朝堂,如今皇帝天天饮宴升平、不问朝中事,正是我们行事的好时机。我已密信联络宋军云州观察使郭进,只要都指挥使开大厦门、延厦门、沙河门,宋军自会在西龙门砦设台纳降。”
“刘继元小皇帝怎么办?”郭万超问。
“大势已去的事后,自当出降。”马峰答道。
“倒罢了。但你们没想到最重要的问题吗?东城别院那关可怎么过?”郭万超环视在座诸人,“现在东西城城墙、九门六砦都有东城别院的人手,他们掌握着守城机关,只要东城那位王爷不降,即便开了城门宋兵也进不来啊!”
这下屋里安静下来。白袍文士叹道:“东城别院吗?若不是鲁王作怪,晋阳城只怕早就破了吧……”
马峰道:“我们商议派出一位说客,对鲁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郭万超道:“若不成呢?”
马峰道:“那就派出一名刺客,一刀砍了便宜王爷的狗头。”
郭万超道:“你这老头倒是说得轻巧,东城别院戒备森严,无论说客还是刺客哪有那么容易接近鲁王身边?那里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只怕离着八丈远就糊里糊涂丢了性命吧!”
马峰道:“东城别院挨着大狱,王爷手底下人都是戴罪之身,只要将人安插下狱,不愁到不了鲁王身边。”
郭万超道:“有人选了吗?说客一个,刺客一名。”他目光往旁边诸人身上一扫,诸多文士立刻抬起脑袋眼神飘忽不定,口中念念叨叨背起了儒家十三经。
郭万超一拍脑袋:“对了,倒是有个人选,是你们翰林院的编修,算是旧识,沙陀人,用的汉姓,学问一般,就是有把子力气。他平素就喜欢在网上发牢骚,是个胸无大志满脑袋愤怒的糊涂车子,给他点银钱,再给他把刀,大道理一讲,自然乖乖替我们办事。”
马峰鼓掌道:“那是最好,那是最好,就是要演好入狱这场戏不能让东城别院的人看出破绽来,罪名不能太重,进了天牢就出不来了,又不能太轻,起码得戴枷上铐才行。”
“哈哈哈,太简单了,这家伙每日上网搬弄是非,罪名是现成的。”郭万超用手一捉裤裆部位的铠甲,转身拔腿就走:“今天的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这就找管网络的去,人随后给你带来,咱们下回见面再谈。走了!”
穿着两裆铠的武官叮铃当啷出门去,诸文士无不露出鄙夷之色,窗外响起火油马车震耳欲聋的轰轰声,马峰抹着汗叹道:“要是能这么容易解决东城别院的事情就好了,诸君,这是掉脑袋的事情,须谨慎啊,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