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
几千年来,人类一直在这片土地上栖息着,不慌不忙,沉默而坚韧,就连他们的语言与生活习俗也不曾有过太大的改变。也许正是这一点令夏荻如此留恋,无论跨越多少年,她始终不曾离开过这里。
黄河与秦岭之间,八百里广阔的平原,这里是她出生的地方,也是人类和诸神的故乡。
清明前刚下过一场雨,土地松软湿润,散发出略带苦涩的气息,远处的土塬上,隐隐有一柱柱炊烟升起,飘向耀眼的蓝天中去。夏荻走上一排参差不齐的石阶,这是一块有年头的墓地,几乎没什么人来上坟,青灰的碑石散落在草丛中,如同许多刚冒出地表的蘑菇。
她一个人沿着快要被荒草淹没的小路向里走,一个灰色身影突然从墓碑中立起来,夏荻惊得一跳,刚要扭头狂奔,这才发现面前不过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来上坟?”老人眯缝着眼睛问她,他的脸同样像风干的核桃皮,沟壑纵横。夏荻抚了抚狂跳的心口,说,“是,上坟。”
“以前没见过你。”老人说。
“我从外地来的。”
“从城里?”
“对,城里。”
“你是哪家的?”老人依然絮絮叨叨地问,仿佛这些对话也都是他的职责。夏荻想了想,问:“夏青书是葬在这里吗?”
“夏青书?”老人抬起眼皮打量她,“你是她什么人?”
“您认得她?”夏荻心口又是一跳。
“认得。”老人慢悠悠地说,“好多年前的事了,她在村里教过书嘛,那时候不比现在,谁见过女人教书哩,名声传遍整个原上,谁不认得,不认得也听得。”
“你见过她人吗?”夏荻声音有些发颤。
“怎么没见过,她还手把手教过我写字哩。你看见现在村里祠堂挂的一副对联没有,就是她写的。”
她有些惊愕,又有些迷惘,从眼前这张核桃皮般沟壑纵横的脸上,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那些孩子的样子,而自己的样子分明没怎么变,对方竟也认不出,人类的记忆永远是靠不住的,一个许多年前就已死去消失的人,最终在他人心中留下的,也不过是一点模糊的印象残片而已。即使此刻她就站在这里,告诉老人自己就是当年的夏青书,或许他也只会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而已。
然而那天晚上在城墙上,姜烈山竟然认出了自己。
她心中一凛,像是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掉进去,激起一片回响。
老人只顾背着手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继续念叨着:“她的墓就在前面,不大哩,这片地埋的都是外人,好些人连名字都没有,夏青书死得早,可惜啊。”
“可惜什么?”
“那时候族长家的小三子想娶她过门的,过了门,就算是村里人了,也不会埋在这里。”
夏荻愣了一下,突然想笑,不由脱口而出道:“人家也不稀罕这个。”
“你知道?”老头又不屑地抬起眼皮看她,说:“那你说稀罕啥?”
一时间没了声音,许久夏荻低声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墓地不大,却也七拐八拐地走了许久,老头突然停下脚步,说:“是这里了。”
一方小小的青石墓碑,几乎隐没在茂盛的草丛里,上面刻着“夏青书之墓”,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然而碑前却有些没烧干净的碎纸钱,落在草丛中像大大小小的灰蛾翅膀。夏荻弯腰捡起一片拈了拈,纸钱是新的,还有被露水打湿的痕迹,她问老人:“有人来拜祭过?”
“有,早上刚来过,又走了。”
“谁?”
“不认得,也说是城里来的。”
夏荻心里猛跳了一下,“是不是个年轻人,总穿一身黑衣?”
“穿什么衣服不记得了,年纪是不大。”
“他来了多久了?”夏荻跳起来,“是不是每年都来?是不是一直那个样子,好像永远不会老?”
“好像以前是来过。”老头眯着眼睛像在回想,“样子记不清了,可年纪是不大哩。”
还没等他说完,夏荻便转身风一般地跑了起来,草丛里大大小小的碑石绊得她跌跌撞撞,直到跑出十几里地才停下脚步,正午的阳光刺目耀眼,她大口喘着气,额头上一层细密的冷汗,直到她想起,此时此刻的姜烈山并不知道自己还活着,这才惊魂稍定。
然而他来过,从以为自己死掉的那时候起,他就每年清明来这里拜祭,如果不是很多年后那个夏夜,他在城墙上看到了自己,也许还会这样一直下去,在那个埋葬着谎言的小小墓碑前烧一叠纸钱,年复一年。
她一个人在广阔的土塬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绿油油的麦田和粉色荞麦花,偶尔也有大片罂粟开得正艳,五彩花瓣娇美动人,突然间一个恶作剧般的念头涌入脑海。
既然你来拜过我的墓,那么也让我去拜祭你一回吧。
《国语·晋语》中记载:“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北魏郦道元就在《水经注》中详细考察过姜水的分布。明代天顺五年《一统志》也记载着:“姜水在宝鸡县南。”县南有一座姜氏城,唐代这里建过神农祠,祠南蒙峪口有常羊山,山上有炎帝陵,只是眼下祠毁陵圮失修,散在荒烟蔓草中不见踪影。
傍晚时分,夏荻一个人坐在水边点燃一堆纸钱,明亮的火焰在暮色里显得温暖,一阵风吹过,尚未熄灭的灰烬慢悠悠地盘旋上升,向着河对岸飘去。岸上一个摆渡的精壮汉子在一旁有些好奇地看着,许久终于忍不住问:“姑娘这是给谁烧的纸啊?”
“给炎帝。”夏荻说。
“拜炎帝哪是这个时候啊?”精壮汉子笑起来。
“那应该什么时候?”
“正月十一啊,正月十一是炎帝生日,都去九龙泉上拜祭。”摆渡汉子说,“炎帝是神,又不是你家亲人,哪能在清明拜呢,再说也没有烧纸钱的。”
夏荻望着面前明明灭灭的火堆,突然笑起来,说:“没事,心意到了就好,礼尚往来嘛。”
摆渡汉子虽然不很明白,也跟着点点头,趁机问一句:“你还要不要过河,这会儿别家都回去了,就剩我一条船。”
“也好。”夏荻说,“我就坐你的船过河吧。”
她跳上船,摆渡汉子一双粗壮的手臂摇开橹,小船在波浪里沉浮,如一秆菅草般轻盈。摇着摇着,那汉子便放声吼起一首酸歌来。
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上花一丛;
龙不翻身不下雨,雨不洒花花不红。
歌声沿着河面顺流而下,远而复近,夏荻抱着膝盖侧耳倾听着,心中突然浮现出无数奇异而清晰的景象,在遥远的过去,也在恒久的未来,时间和空间纠结成团,又融为一体。
她在河边住了下来,一直到战争爆发前的那个秋天,才又一次神秘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