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夫子孔渐渐习惯了新的世界。
每天,他和影子在山间散步,在泉边弹琴,夜晚便一起遥望星空。
这是他“死后”八千八百年的星空。那些星斗,都变换了位置,有些异样,有些陌生。
星空下,是他“死后”八千八百年的世界。这时的人们,多数已去了远处的星上,建立了无数的“天宫”,少数人留在地上,住在丛林中,整日品茶,赏花,写诗,维护那架机器。
乘着一个透明的圆球,他们一起环绕大地飞行。在圆球里,身体像羽毛一样没有重量,轻飘飘地悬浮着,俯瞰这下面的世界,好像自己在飞。地上不见人烟,就只有一排排茂密的森林,翠绿色的一片又一片。在山谷河流之间,有一些幽深的洞口,圆球带着他们飞进去,里面是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管道,巨大的机器勾连套嵌,向着地下一层层铺展下去,无边无际地延伸着。夫子看得一阵眩晕,赶忙闭上了眼。
从那时起,夫子孔就染上了一种忧郁,他时常梦见那些迷宫似的管道,梦见那些银色的机器,它们变成了一副骨架,支撑着大地站起身,朝着天空奔跑而去。
有时候,影子的朋友们还会从远方赶来。他们都穿着黑色斗篷,却并不说话,也不喝茶,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似乎就明白了彼此的心思,然后起身离去。在一旁的夫子孔,好像也能隐约感受到点什么,虽并不明白,却觉得非常惬意。
到了晚上,夫子就悬浮在圆球里,望着陌生的星空,想着心事。
历史发生了两百七十一次,每次都千奇百怪。
其中的第一次,回过头,“创造”了或者说重新找回了“失去”的另外两百七十次,观察着它们。它们在独立的时空里运转,速度比“它”要快很多,它们的一百年,不过等于“它”的十天。它们每一个都同样真实,只不过,只对它们自己来说才是重要的。
人类已经毁灭了两百七十次,每次都悲惨至极,除了“它”,还没有一个能够延续不灭。
“它”唏嘘不已,它继续等待。
按照计划,这样的实验本该还要再发生九千七百三十次。接着,埋在山底下的那些巨大机器会思考上千个日夜,然后告诉你:道是什么。
这想法很妙。
不过这些都不会有了。一场灾难正在“它”身上发生:一种叫作“渊”的东西,正在银河中游荡,所过之处,全部吞噬,如今,正在朝着这里飘来。
最真实的“它”,唯一的“它”,也行将终结了。
于是,人们决定彻底放弃这片星空,远走他乡。
道是什么,这个问题,也就不再重要了。记录被带走,其余都扔下不管了。失去了维护的机器,开始出现各种错误。它维护着的那片时空,也就一个个莫名其妙起来了。譬如说这次,由于什么引力系数一类东西出了错,泰山竟也成了机器的一部分,用它周围的树和石不断地运算着世界的秘密,而天竟成了世界的界限,一旦有人突破了极限,世界就崩解了。
阴差阳错,突破世界的人,却来到了“它”之中。
人类的第二百七十次灭亡,竟是因为自己,这好像神话一样,令夫子孔不能相信。
望着天空流淌的银河,夫子孔好奇地问:“之前的两百七十个我,是怎样的呢?”
夜空中慢慢亮起十几个月亮,连成一排,群星暗淡下去了。影子说,那是人造的月亮,里面住了人,不久以后,这些“月亮”就会飞走,永远不再回来。
沉默了一会儿,隐藏在夜色中的影子说:“都是有意思的人,”略停了一下,“但没有一个想过要去登天。”
夫子笑了,然后又有点难过。
偶尔,会有一道银色的光升上天,向着那些月亮飞去。
“你为什么不走呢?”夫子又问。
“呵,”影子沉思了一会儿,“我太留恋这里了。”
“这种时候,是容易染上了怀旧病的。”夫子对此深有体会。
“是啊,所以就听天由命吧。”
“这里很舒服,”夫子由衷地感慨,“在我们那边,不少人都梦想来这样的地方——衣食无忧,也没什么争斗。但他们想不到,还要等这么久。”
“确实,之前,也有过许多灾难,也有几乎彻底灭亡的时候,然而,总算挺了过来,才有了今天。这或许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年月了,如果没有‘渊’的话。”
在深空,有一个看不见的黑色劫难,正吞噬着星星,朝这里而来。
夫子很想知道在他“死后”的几千年都发生了什么,然而他忍住了好奇,因为心里有别的打算,所以他宁肯不知道这些已然发生的“将来”的事。
“您要是愿意,可以跟他们走,他们倒很乐意。”影子笑了笑,“虽然过了这么些年,您在我们这儿可还是名人呢,大家都没忘记,也都很尊敬您。”
“是吗,真想不到。”夫子摇头,“不过,还是不要了吧。”
“那么您留下来吧,毕竟‘渊’还远,大约我们都等不到那时候。”影子诚恳地说。
夫子沉默了片刻,望着远处黑糊糊的山反问:“那机器,会怎样呢?”
“自己坏在那里吧。”黑影心不在焉地说。
“能修吗?”
“能,但已没有必要了,除非……”影子愣了一下,“您想回去?”
“唉……”夫子叹息了一声,有些惆怅,“这里真是享清福的好地方,然而我总觉得在这里像鬼一样,不合时宜。况且想起我的朋友和学生,就总是放不下啊……”
“可那些都已经……结束了啊。”
“话虽如此,但我觉得一切都还在着的。你不是说,可以从头来过吗?”
“哎呀,”影子从黑暗中飘过来,有点犹豫了,“‘记录点’倒是有,可以把您送回到毁灭前的某一刻,然后重新继续的……不过,您真要这么做吗?”
夫子目光炯炯:“那就有劳您帮忙吧!”
头顶上,一颗流星划过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