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68年,瘟疫沿着河流与道路向四面八方传播,中原大地陷入一场浩劫。

从落地的那一刻起夏荻就开始后悔,这是一次鲁莽的跳跃,在接受足够的训练之前,行者的每一次跳跃都是危险的,时间线中充满湍流与漩涡,稍有不慎便可能迷失,更何况这是跨度如此之大,耗能如此之高的一跳,决定是仓皇中做出的,那一瞬间她甚至还没有决定自己要去哪里,只是盲目地想要逃跑。

这一跳跨越了一千五百多年,精心积攒起来的能量被消耗殆尽,她被困在这个糟糕的年代里。

长安城中一片荒芜,依旧是夏天,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堆满尸体,血水从他们空洞的嘴里涌出来,引来大批苍蝇,阳光照上去一片绿荧荧的反光,无人看管的牛羊在街头漫无目的地逡巡,野狗相互撕咬,发出单调的狂吠声。

一辆破旧的驴车出了城门,沿着荒草丛生的道路向北前进,活下来的人不多了,即使这些幸存者的脸色和眼神也像死人,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也不知道要逃到哪里才算安全。夏荻坐在车上遥望天空,一群群乌鸦在青蓝的天幕中拍打翅膀,却听不到一丝声响,世界如此寂静,寂静得令人忘记了恐惧。

她去过许多时代,见过许多死亡与苦难,相比之下,富足和安定才是少数,因此她不得不一直奔跑和跳跃,寻找漫长岁月中一个个可以栖身的狭窄缝隙,然而这样的栖息总是不能长久,总有这样或那样的突发事件胁迫她一次又一次仓皇起身,向着未知的时空中跳跃,寻觅,然后再跳跃,行者的生命其实很脆弱,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像草尖上的一只蚱蜢,明明知道活不过短短一个夏季,却仍要在某种未知的本能支配下不停蹦跳。

旁边一个老妇人开口说了些什么,这个时代人们说话的口音很难懂,大概是受北方少数民族的影响,夏荻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才明白对方是问自己要不要喝水,她摇摇头,老妇人便从腰间摸出皮袋递给旁边一班孩子们,从几岁到十几岁的年纪都有,眼睛里或多或少还有些活气,他们一个个接过皮袋喝上一小口,然后再递给下一个,不争执也不贪婪,像一堆安静的小兽。老妇人最后一个接过袋子,刚刚举到嘴边,却浑身着了火般抽搐起来,孩子们缩在一起呆呆地看,过不了片刻,那尊枯瘦的身体就倒下去了,眼睛和鼻子里流出淡红的液体。

夏荻跳起来,逃跑的意念本能般涌入身体每一个细胞,不管往哪里,只要离开这个地方,哪怕只是向前或向后几个月的时间,或许就能捡一条命。她跳下车正要拔腿奔跑,突然间身后传来一道凄厉的声响,像是大鸟在悲鸣,老妇人坐了起来,上半身转成一个几乎不可能的角度,朝夏荻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黑洞洞的嘴巴大张着,却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夏荻站住了,老妇人的胸膛像个风箱般一下一下抽动,每一次都从喉咙里挤出一些黑红的泡沫,沿着嘴角往外涌,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转身指向车上那群孩子,然后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孩子们依旧呆呆地缩在一起看着,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夏荻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低头看那张核桃皮一样斑驳的脸,脸上五官缩成一团,不知是哭还是笑,只有一双血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看,像是要烧起来,夏荻受不住这目光,把脸侧向一边低声说:“我答应你。”

尸体用最后一张草席子卷起来扔在路边草丛里,很快就有乌鸦聚拢上来啃噬,远远望去如一团黑漆漆的云雾。夏荻赶着车继续上路,她没有选择,也没有目标,只能向前,皮袋里的水很快喝完了,干粮也早已耗尽,车里的孩子们却不哭不闹,只是没日没夜地昏睡。

第三天傍晚他们终于遇见一个村庄,夏荻跳下车,沿着荆棘丛中的小路飞奔过去。没有风,但两侧丛生的灌木依然哗哗作响,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声音,她大声呼喊,却只听见自己的呼喊声在四周回荡,一圈又一圈。

村中央竟有一口井,夏荻凑过去,闻见一股恶臭直冲上来,她犹豫再三,扔下桶绞了半桶水上来,水色还算得上清澈,只是微微有些泛红,她拖着水桶刚要离开,突然有个少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喝了那水,你会死得更快。”

她只回头看了一眼,手中水桶就掉入草丛里,骨碌碌滚了很远,许久之后她才回想起来,此时距他们两人最早一次见面还有五百多年。

炉灶上架着两只瓦罐,一只里面煮的是深褐色的草药,另一只里是金灿灿的小米粥,少年站在一旁,时不时把一根手指伸进滚开的药汤里,蘸一点放到舌头上舔一舔,然后再从旁边捏一小撮叶子或根须进去,夏荻蹲在下面扇风,旁边围坐了一圈小孩子,抬头眼巴巴地看着。

“粥好了。”夏荻轻声说一句,米粥的香气绕着鼻尖打转,自己肚子先咕咕地叫了起来,少年看也不看一眼,只盯着面前的药罐说:“端到一边先放着,这药得空腹喝。”

夏荻抬头看那张小小的脸,黑色眉眼掩映在一团团蒸气里,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陌生。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江小山。”少年想也不想就回答,夏荻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江小山是他这个时代的名字,每一个永生者都要在迁徙和流浪中不断改变自己的名字,以免引起太多人注意,这一点他们是一样的。

“你呢?”少年低头问她,“你叫什么?”

夏荻咳嗽一声,连忙抹了一把被炉火熏红的眼睛,含含糊糊地说:“小花,夏小花。”

他们喝了药又吃了粥,横七竖八躺在干草垛里沉沉睡去,睡到半夜夏荻突然醒了,周围太过寂静又太过喧闹,只是各种虫声,此起彼伏地高唱成一片。她小心地爬起来,一眼便望见院子里有个人影。那个自称江小山的少年独自坐在月光下,黑沉沉的一双眼睛望着满天星斗,偶尔有一两只飞虫停在他脸上、头发上,他却像块石头般一动不动。

夏荻突然无端为他难过起来,永生者大多是寂寞的,在这漫长的荒蛮岁月里,只有他一个人默默地思考,从那些过于丰富却凌乱的记忆中寻找一切问题的答案,他不能像她一样轻松地窥视和预知未来,只能独自等待,而等待是这世界上最沉默的苦痛。

月色如水一般泼洒在草丛中,夏荻走过去,她知道的那个名字不知不觉从嘴边滑落:

“姜烈山。”

少年回头看她,神色无惊亦无喜,他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了,但那三个字似乎唤起了某些记忆。

“好像有很久没用这个名字了。”他说,“我们见过面吗?”

夏荻犹豫了片刻,说:“见过。”

“你是谁?”少年问。

“我不能说。”夏荻回答。

“你是跟我一样的人吗?”

“我也不能说。”

“为什么?”

“还是不能说。”夏荻叹了一口气,“但相信我,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少年想了想,说:“你是仙人吧?”

“仙人?”夏荻愣了一下,笑了,“你见过仙人吗?”

“不记得了,也许见过。”少年说,“也许是梦。”

“你能分清楚什么是梦,什么是真实吗?”夏荻问。

“如果有一天我从这场梦里醒来,也许就能分清了。”

他说完又重新望向天空,满天星辰璀璨得像要燃烧起来,夏荻在他旁边坐下,整个漫长的夜晚他们不再说话,只是各自仰望星空,四周充溢着草木的呼吸声,不知不觉间,两个人相继躺在草丛里睡着了。

她又一次梦见了那个没有月亮的夜,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独自坐在野地里,赤身裸体,寒风里回荡着野狼悲凉的长啸,天下起雨,她开始放声大哭。

没有人听见,她一个人迷失在完全陌生的时代,辨不清方向,辨不清时间线上的顺序,她开始跳跃,一次又一次,向前或者向后,盲目而疯狂,像一只受惊的野兽般四处逃窜,却总是回到那片下着雨的荒原上。

第一缕晨光亮起来的时候,她终于醒了。

夏荻跳起来望向四周,夜露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一丝丝的凉,少年睁开眼睛看着她。

“我要走了。”她说。

“去哪里?”少年问,“还是不能说?”

“还没想好,但我必须走了。”夏荻说,“我走以后,你可以帮我照顾这些孩子们吗?”

“那要看他们的命。”

“谢谢。”夏荻点点头,“谢谢你那罐草药。”

她转身向着尚未消散的晨雾中大步走去,渐渐加快脚步,最终奔跑起来,清晨的空气有一丝隐隐的甜,冲淡了嘴里苦涩的药味,也冲淡了残留的漆黑梦境,她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永生者的记忆是最靠不住的,也许用不了区区一两百年,他就会忘记这次邂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