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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者,擎天之柱也。这东西穿了几百层云霄,顶着天呢,哪里是人能登的啊……”听说夫子要登泰山,季康子第一个跑过来劝:“……您是圣贤,不过……泰山嘛,历来想登的人也不少,要么半路退却,要么跌下来摔死,要么就干脆失踪,可从来没有一个人真的到过顶啊,就是常年在山中采药的人,走到玉皇坡,也就算是到了头,那片神林,人是进不得的,多少人白白丢了性命,况且那上面又云雾缭绕,全是冰雪……不成不成!”

季康子是鲁国的权贵,与夫子私交还不错。泰山是擎天柱,乃鲁国圣地,想高攀的人也多,每年都要死不少冒险家,所以鲁国已经下了禁令,除非有特殊理由,官方是不批通行证的,私自攀登就是犯法,而这事就归季康子管。

“如果天要我无所求,自然会让我受挫;如果天要我往前走,自然能帮我逢凶化吉吧。”夫子孔平静地回答。这话他说了大半生了,自己是非常相信的。

“嗨,您这逻辑,简直无敌啊……话虽如此……单说您这身体,也不比年轻了,怎么能登上去呢?不成不成!”季康子还是力劝。

“总能有办法的。”夫子泰然地回答。

“您毕竟是国学大师,万一有点闪失,我们都担待不起……话说您要是想散心,可以安排您旅游,我们还准备划出一块地,给您专心做学问……”

“太谢谢了,不过您就别费心了。”夫子行了个礼,送客了。

圣贤荣归故里,鲁国上下庆贺了三天,从此人人都把夫子当成国宝,为有这样的名人自豪。大学邀请去演讲,是不好推辞的。达官显贵也都来拜会,请教为政的道理,又送了不少礼物,夫子客客气气地讲几句,也把自己的语录拿来还礼。这样闹了三个月,门厅才终于清净了,而夫子也因为太劳神,就病倒了。时已入冬,夫子就只好在家休养,预备着来年开春的时候再行动。

“现在国家终于器重老师了呢……”众人守在跟前,看着夫子枯树皮一样的脸,心里不是滋味,想说点安慰的话。

夫子摇摇头,虚弱地说:“口头上推崇我,却不实行我的主张,是不合礼数的;我不能得到重用,却被称作‘国宝’,是不合名分的。失了礼数就会昏乱,丢了名分就有过失。你们不要学他们。”说完叹了口气,闭上眼,心里很疲倦。

大家都很感动,又想到总有一天老师要驾鹤西去,没人再这样教诲自己,不禁都黯然神伤了。

“老师还是别去泰山了吧。我占了一卦,这事似乎不妥当。”子木跟夫子学《易》,颇有心得,近来动辄就喜欢占卦。

“《易》,深奥得很,我没有研究得很明白,你已经弄懂了吗?”夫子连眼睛都不愿意睁。

子木脸红了,不再说话。

夫子就睡去了,并且做起梦来。

梦里,一只红色的大兽在天上飞来飞去。

直到腊月二十三,才下了第一场雪。

子贡进来时,夫子正在炉子旁边删《诗》,门帘掀开,一阵冷风卷进几片雪花,风吹得炉火烧得更旺了。

夫子觉得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所以愈发勤奋。自己的学说,别人听得厌,自己也说得烦,所以他近来不大愿意著书,而更愿意编古书了。《诗》有几千篇,虽然之前删到了五百,但似乎有些还是不合礼义,所以打算再删一删,但因为气虚,就只能断断续续地做。

“您还弄这个呢?”子贡行过礼,问道。

“是啊,刚删到三百首……真是百删不厌啊。”夫子把一卷竹简递过去,上面写满了名目,其中一些涂满了红色的圈圈叉叉。

“我看也差不多了,您也手下留点情吧。”子贡仔细端详了一阵,半开玩笑地说,“其实有些也还不错,删了未免可惜,不如另出一本做内参……”

“唔……”夫子愣了一会儿,心思似已不在这上面了:“东西都置办好了?”

子贡点点头:“到处都打仗,物资稀缺,好在还有些熟人,买了些特供,所以也大体上齐全了。出版界今年也不景气,《论语》的销量不如去年,但仍赚了不少钱,置办完年货,还剩了不少……”

夫子孔满意地望着他,良久,才温和地说:“给大家都分发下去,过完了正月,就各自散去吧。”

“是。”子贡犹豫了下,“另外,我在路上还遇到个人,破衣烂衫,一脸的灰,想讨一口水喝,我看他快要渴死了,又不像歹人,就领了回来。”

夫子点点头:“请。”

于是就进来一个瘦高的黑脸汉子,衣服破烂得连抹布都不如,轻飘飘地套在一副干瘪的骨架上,腰间挂着一双踩烂的草鞋,赤脚立在那里,从头到脚都是一片黑,仿佛一根被雷劈焦的枯树。

“打扰了。”黑脸汉子抱了抱拳,喉咙里似乎满是沙,一双眼却如两颗星,炯炯发光。

“您赶紧吃些东西吧……”看着有人受苦,夫子心中总不好受。

子贡就领着汉子去了厨房,掀开锅盖,盛了一大盆稀饭,摆上二十个馍、一碗肉酱和一碟姜片:“请慢用。”黑脸汉子也不客气,坐下来便吃。

足足一炷香的工夫,大汉终于出来了,并把夫子和子贡都吓了一跳:那副皮包的骨架竟如泡过水的菜干一样,忽然膨胀了许多倍,如今立在厅堂中,虎背熊腰,好像一座黑铁塔了,声音也洪亮起来:“唉,好久没吃过这么饱,真是感激不尽啊!这下子又有力气了,咳……事情实在多,总也干不完……我本来只是路过,讨口水喝……不过人是应该知恩图报的,听说您是打算登泰山的,虽然我不赞成,但就帮您一帮吧……”

夫子有点茫然,问:“还不知尊姓大名?”

“不敢不敢,别人都叫我翟……”汉子一笑,露出一口白灿灿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