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跨过一个又一个朝代,沿着人类文明的长河逆流而上,一路密切关注着姜烈山的消息,每一个灾荒与瘟疫的时代里他都会出现,用草药和那些漫长岁月里积攒起来的智慧拯救苍生,他传播并且改进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技术,陶器、弓箭、绘画、乐器、文字、历法,繁荣富足的年代他隐藏起自己的身份,然而越是古老荒蛮的年岁里,他的形象越是光辉。

她经过他们相互争斗的那一段时光,经过他们一次又一次相遇,经过涿鹿战场,经过他做炎帝时那段峥嵘岁月,一直回到最初的洪荒中去。

公元前四千多年前,这片土地还没有名字,广袤肥沃的平原上有一条河,河边一座简陋的村庄,村外是一片繁茂的谷子地,先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夏荻走进村子,几只尚未进化完全的狼狗狂吠着冲出来,紧接着是几个手持石斧和弓箭的男人,她向他们打着各种手势,并尽量模仿他们简陋的语言,以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除去皮肤较为白皙光滑外,她和这些人在外貌特征上几乎没有什么显著区别,人们收留了她,让她跟其他几个年轻女人住在一起,这个时代的生活条件已经不足以用“艰苦”二字形容,没有充足的食物,没有医药,甚至一只蚊虫的叮咬都有可能令人染上致命的疾病。

那天傍晚,她跟着女人们出了村,大家脱去简陋的兽皮与麻布衣服,嬉笑着跳进清凉的河水里,从古铜色的皮肤上搓下一层层泥卷。夏荻一个人坐在细软的泥滩上,河水时涨时落,时清时浊,舔着她的双脚。

她随手抓了一把黄泥在手里揉搓着,不知不觉间竟捏成一个小人的模样,许多古老的传说随着脚下的潮水一起涌上来,她愣在那里,突然间耳边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叫。

一个女人倒在河边,捂着略微隆起的腹部高声尖叫起来,那声音像是某种信号,将其他河里洗浴的女人们吸引过去,她们把那女人抬到岸边,在周围围成一个圈,像是某种神秘的仪式。夕阳落在那些赤裸健壮的身体上,有一层暗金色反光,如同最浓重的油彩在流淌,一个女人轻声哼起一段不知名的旋律,很快其他声音也加进来,那是一种极其古朴却又富丽的和声,像河水蜿蜒,时而激昂时而静默,每一颗水滴都有自己的舞蹈,然而却又如此和谐地汇聚在一起,女人的尖叫和呻吟在歌声中时断时续,突然间高亢起来,像是最洪亮的号角。

河滩上一群水鸟哗啦啦地飞走了。

一个女人走出来,怀里抱着一个瘦弱的男孩,芦秆般的胳膊腿轻轻划动,却不哭不闹。她欣喜地把孩子抱给夏荻看,用手势和古朴的音节告诉她,这个孩子是在她到来的这天出生的,她们希望她能给他取一个名字。

夏荻抱过孩子,凝视着那双很大的黑色眼睛,从这一刻开始,一段漫长而艰苦的人生将在这孩子面前展开,他会被当作不祥之物丢弃,被野兽收养,再被其他部落的人捡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陪他一起玩耍的孩子长成男人和女人,狩猎,战斗,繁衍生息,然后衰老死去,他却依然瘦弱,瘦弱而顽强,时间与空间在他面前设下无数谜题,而他只有靠自己那一双脚板,一步一步向前,没有终点。

永生者的悲哀在于永远无法超越自己所在的时代,他们像普通人一样生活,经历战争和平安喜乐,经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一丝一缕搜集人类共同的记忆,来为自己过于冗长而散乱的身世增加无数注释,在文字和语言还不够发达的年代里,他们搜集每一件可以印证往昔的物品,像一个健忘症患者给身边每一件东西贴上标签,有些人会尝试记录,用龟甲、竹简、木板、丝帛,或者纸张,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然而最终他们会厌倦,将这些东西付之一炬,去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隐居,忘记世间纷扰,忘记时光流逝,直到某一天,因为忍受不了离群索居而再度回到人群中。

他们是寂寞的,当两个永生者偶尔相遇时,他们或许会欣喜若狂,会连续几天不眠不休地讲述各自经历,会相约结伴遨游江湖,然而时间毕竟太过漫长了,他们最终会厌倦彼此,平静地微笑道别,在人海茫茫中各奔东西。

奇怪的是,作为一个行者,她却可以懂得这一切,无穷无尽的岁月长河中,她和怀中这个孩子彼此相互关注,相互记忆,相互从对方的存在中印证自己的存在,即使是两个如此迥异的存在。

原来行者和永生者之间,真的竟有这样一条奇妙的纽带。

孩子仍在她怀里静静躺着,睁着大大的眼睛,像要把看到的一切都变成记忆收纳在自己小而深邃的胸膛里,夏荻将手中那个粗陋的泥人放进他怀里,抬起头看着那些女人们,伸手指向远方的青山。

“山。”她缓慢而清晰地说,“我给他起名为山。”

女人们抱过孩子,一个接一个传下去,摇晃着,逗弄着,发出欣喜的低笑。夏荻转过身,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去,她很累,双脚沉重地陷入湿软的泥沙里,然而她还是打起精神开始奔跑,夕阳从河上落下去的那一瞬间,她跳起来,向着有生以来最漫长、最恢宏的一段旅程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