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不知不觉天色亮了。有喊杀声遥遥传来,宋兵又在攻城,晋阳城居民对此早已司空见惯,谁也没当回事。有狱卒送了早饭来,朱大鲧端着粟米粥仔细打量此人,发现昨夜只记住了灯笼、火把和油灯,根本没记住狱卒的长相,也不知这位究竟是哪一派的人手。
喝完粥枯坐了一会儿,外面人声嗡嗡响起,一大帮身穿东城别院号服的大汉涌进院子。狱卒将朱大鲧捉出牢房带到小院当中,有个满脸黄胡子的人迎上前来:“这位老兄,我是鲁王爷的手下,王爷开恩,狱中囚犯只要愿进别院帮工就能免除刑罚,你头上悬着的左右不是什么大罪名,在这儿签字画押,就能两清。”这人掏出纸和笔来,笔是蘸墨汁的鹅毛笔,——在鲁王爷发明这玩意儿以前谁能想到揪下鸟毛来用烧碱泡过削尖了就能写字?
朱大鲧迷迷糊糊想要签字,黄胡子把笔一收:“但如今王爷要的是会炼丹的能人异士,你先告诉我会不会丹鼎之术?实话实说,看老兄你一副文绉绉的样子,可别胡吹大气下不来台。”
“在下自幼随家父修习《参同契》,精通大易、黄老、炉火之道,乾坤为鼎,坎离为药,阴阳纳甲、火候进退自有分寸,生平炼制金丹一壶零二十粒,日日服食,虽不能白日升仙,但渐觉身体轻捷、百病不生,有将欲养性,延命却期之功。”朱大鲧立刻诌出一套说辞,为表示金丹神效,腰杆用力“啪啪”翻了两个空心筋斗,抄起院里的八十斤石鼓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在头顶耍两个花,扑通一声丢在地上,把手一拍,气不长出,面不更色。
黄胡须看得眼睛发直,一群大汉不由得啪啪拍起手来。身后狱卒偷偷竖起一个大拇哥,朱大鲧就知道这位是马峰派来的内应。“好好,今天真是捡到宝了。”黄胡子笑着打开腰间小竹筒,将鹅毛笔蘸满墨汁递过来,“签个名,你就是东城别院的人了,咱们这就进府见王爷去。”
朱大鲧依言签字画押。黄胡须令狱卒解开他脚上镣铐,冲狱中官吏走卒做个罗圈揖,带着众大汉离开小院。一行人簇拥着朱大鲧走出半炷香时间,转弯到了一处大宅,这宅子占地极阔,楼宇众多,门口守着几个蓝衫的兵卒,看见黄胡须来了便笑:“又找到好货色了?最近街坊太平,好久都没有新人入府呐。”
黄胡子应道:“可不是。为了找个会炼丹的帮手,王爷急得抓心挠肝,这回算是好了。”
朱大鲧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府邸,看门楼上挂着块黑底金字的匾,匾上龙飞凤舞写着一个“宅”字。他没看明白,揪旁边一名大汉问道:“仁兄,请问这就是鲁王的东城别院对吧?为何匾额没有写完就挂了上去?”大汉嘟囔道:“就是王爷住的地方。这个匾写的不是什么李宅孙宅王爷宅,而是鲁王爷的字号,他老人家平素以‘宅’自夸,说普天下没人比他更宅。后来就写成了匾挂了上去。”朱大鲧满头雾水道:“那么‘宅’到底是什么意思?”大汉道:“谁知道啊!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别院门口聚着一群人,有皇家钦差、市井商贾、想沾光的官宦、求申冤的草民、拿着自个儿发明的东西等赏识的匠人、买到新鲜玩意儿玩腻了之后想要退货的闲人、毛遂自荐的汉子和卖弄姿色的流莺。看门的蓝衫人拿着个簿儿挨个登记,该婉拒的婉拒,该上报的上报,该打出去的抡起棍子狠狠地打,拿不定主意的就先收了贿赂然后说等两天再来碰运气,也算是秩序井然。
黄胡须领众大汉进了东城别院。院子里是另一番气象,影壁墙后面有个大水池,池子里有泉水喷出一丈多高,水花哗哗四溅,蔚为壮观。黄胡子介绍道:“这个喷水池平时是用中城的水轮机带动的,现在宋兵攻城,水轮机用来拉动滑车、投石机和铰轮,喷水池的机关就凭人力运动。别院中有几十名力工,除了卖力气之外什么都不会,跟你这样的技术型人才可没法比啦。”朱大鲧听不懂他说的新词儿,就顺着他手指方向一看,果然看见五名目光呆滞的壮汉在旁边一上一下踩着脚踏板,踏板带动转轮,转轮拉动水箱,水箱阀门一开一合将清水喷上天空。
绕过喷泉,钻进一个月亮门进到第二进院子,两旁有十数间屋子,黄胡须道:“城中贩卖的电筒、黑眼镜、发条玩具、传声器、放大镜等物都是在此处制造的,内部购买打五折,许多玩意儿是市面上罕有的,有空的话尽可以来逛逛。”
说话间又到了第三进院子,这里架着高高天棚,摆满黑沉沉、油光光的火油马车零件,一台机器吭哧吭哧冒着白烟将车轮转得飞快,几个浑身上下油渍麻花的匠人议论着“气缸压力”“点火提前角”“蒸汽饱和度”此类怪词,两名木匠正叮叮当当造车架子,院子角落里储着几十大桶猛火油,空气里有一种又香又臭的油料味道。这种猛火油原产海南,原本是守城时兜头盖脸浇下去烧人头发用的,到了鲁王手上才有了诸多功用。黄胡须说:“晋阳城中跑的火油马车都是此处建造,赚得了别院大半银钱,最新型的马车就快上市贩卖了,起名叫作‘保时捷’,保证时间,出门大捷,听起来就吉利!”
继续走,就到了第四进院子,这个地方更加奇怪,不住有叽叽呀呀叫声、噼里啪啦爆炸、酸甜苦辣怪味、五彩斑斓光线传来,黄胡须道:“这里就是别院的研究所,王爷的主意如天花乱坠一转眼蹦出几十个,能工巧匠们就按照王爷的点子想方设法把它实现。最好别在这儿久留,没准出点什么意外呐。”
一路走来,众大汉逐渐散去,走到第五进院子的只有黄胡子与朱大鲧两人。院门口有蓝衣人守卫,黄胡须掏出一个令牌晃了晃,对了一句口令,又在纸上写下几个密码,才被允许走进院中。听说朱大鲧是新来的炼丹人,蓝衣人把他全身上下摸了个遍,幸好他早把圣旨藏在牢房的天棚里,而匕首则藏在发髻之中。朱大鲧是个大脑袋,戴着个青丝缎的翘脚幞头,蓝衣人揪下幞头来瞧了一眼,看见他头上鼓鼓囊囊一包黄不溜丢头发,就没仔细检查。倒是从他袖袋中搜出的《论语》引起了怀疑,蓝衣人上下打量他几眼,哗哗翻书:“炼丹就炼丹,带这书有什么用?”。
这本《论语》可不是用鲁王发明的泥活字印刷的坊印本,而是周世宗柴荣在开封印制的官刻本,辗转流传到朱大鲧手里,平素宝贝得心尖肉一般。朱大鲧肉痛地接过皱皱巴巴的书钻进院子,只听黄胡须道:“这一排北房是王爷的起居之所,他不喜别人打扰,我就不进去了,你进屋面见王爷,不用怕,王爷是个性子和善的人,不会难为你的。……对了,还不知老兄怎么称呼?方才签字时没有细看。”
朱大鲧忙道:“姓朱,排行第一,为纪念崇伯起名为鲧。表字‘伯介’。”
黄胡须道:“伯介兄,我是王爷跟前使唤人,从王爷刚到晋阳城的时候就服侍左右,王爷赐名叫做‘星期五’。”
朱大鲧拱手道:“期五兄,多谢了。”
黄胡须还礼道:“哪里哪里。”说完转身出了小院。
朱大鲧整理一下衣衫,咳嗽两声,搓了搓脸,咽了口唾沫,挑帘进屋。屋子很大,窗户俱用黑纸糊上,点着四五盏火油灯。两个硕大的条案摆在屋子正中,上面满是瓶瓶罐罐,一个人站在案前埋头不知在摆弄什么。朱大鲧手心都是汗,心发慌,腿发软,踌躇半晌,鼓起勇气痰嗽一声,跪拜道:“王爷!晚生……在下……罪民乃是……”
那人转过身来,朱大鲧埋着头不敢看王爷的脸。只听鲁王道:“可算来了!赶紧过来帮忙,折腾了好几天都没点进展,想找个懂点初中化学的人就这么难吗?你叫什么名字?跪着干什么,赶紧站起来,过来过来。”王爷一连串招呼,朱大鲧连忙起身垂头走过去,觉得这位王爷千岁语声轻快态度和蔼,是个容易亲近的人,唯独说话的音调奇怪非常,脑中转了三匝才大概听出其中意思,也不知是哪里的方言。“小人朱大鲧,是个犯罪之人。”他拘谨地迈着步子走到屋子中间,脚下叮叮当当不知踢倒多少瓶罐,不是他眼神不好使,是屋里塞满什物实在没有下足的地方。
“哦,小朱。你叫我老王就行。”王爷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个子真大,有一米九吗?听说你是翰林院的啊,真看不出来还是个搞学问的人。吃饭了没?没吃我叫个外卖咱们垫吧垫吧,要是吃过了就直奔正题吧,今儿个的试验还没出结果呢。”
这话说得朱大鲧一阵迷糊。他偷偷抬眼一看,发现这王爷根本不像个王爷,个头不高,白面无须,穿着件对襟的白棉布褂子,头发短短的像个头陀,看年纪二十岁上下,就算笑着说话眉间也有愁容。“王爷所说小人听不太懂……”不知这奇怪王爷到底是什么来路,朱大鲧惶恐鞠躬道。
王爷笑道:“你们觉得我说话难懂,我觉得你们才是满嘴鸟语,刚来的时候一个字儿都听不明白,你们说的官话像广东话、像客家话,就是不像山西或陕西话,我又不是古代文学专业的,还以为古代北方方言都差不多呢!”
这些话朱大鲧倒是每个字都能听懂,其中意思却天女散花、维摩不染,一丝一毫没传进耳中。他满脸流汗道:“小人学识粗浅,王爷所说的话……”
鲁王将手一挥:“听不明白就对了,也不用你听明白。过来扶住这个烧瓶。对了,戴上口罩,你是学过炼丹术的人,不会不知道化学实验中有毒气体的危害吧?”
朱大鲧呆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