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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够了雪峰,夫子转过身,看见一行行的青山在地上匍匐,蜿蜒的江河在群山之间奔突,切割出零零散散的田野和村落,在陆地的尽头,河水裹挟着红尘,汇入蔚蓝色的海洋。

世界真是广阔啊!

一句诗自然而然地涌上了夫子的唇边:“溥天之下……”

诗一出口,夫子便觉得似乎有些不合适,却已来不及了。山巅上的积雪忽然开始沿坡而下,如海浪一般一路翻滚,倾泻而来。

两人登时愣住,这时那片雪松中忽然跑出一只火红色的大兽,头顶一对银角,一双乌黑铮亮的眼睛,惊奇地望了一眼两个不速之客,便从他们面前飞身而过,朝着两人起先不曾注意的一个小山洞跑去。眨眼之间,子路清醒过来,拽起夫子的手就跑。雪浪如猛虎下山,一路咆哮,席卷了所有的矮松,在他们头顶疾驰而来。夫子跟着子路昏头昏脑地拼命跑,那洞口又窄又低,子路把布包扔进洞里,刚扶着夫子钻进去,就被一块飞落下来的雪块砸中了额头,一下滑倒,正挣扎着站起来,雪浪已铺天盖地,卷着他朝山下涌去,等到夫子站稳,山洞里已是一片漆黑了。

片刻之后,一切都安静了。

夫子的脑袋嗡嗡作响,大口喘了几口气,便不顾刺骨的冰冷,奋力去挖洞口的雪。然而雪堆得又松又厚,才挖出一点空隙,就立刻被上面的雪填上。夫子不肯放弃,搓搓通红的手,继续挖个不停,万年不化的冰雪就在那满是色斑的手里融化了。终于,夫子从齐腰深的雪地里探出了半截身子,用力呼喊着子路的名字。

山峰耸立,并不动容,苍老的呼唤在山与雪的世界里兀自回荡,终于变成了一声呜咽。

哭过之后,夫子身心俱疲,就退回山洞,用麻木的手翻检着布包,洞里没有可以点火的东西,所幸还有半包姜片,夫子就抓起一把,扔进嘴里猛嚼了一阵咽下去,五脏六腑顿时烧起来,从里到外出了一身的汗,多少暖和点了,然后就往里爬了几下,找到一块比较干而且平整的地方躺下,把冰冷的双手揣在腋下,沉沉睡去了。

夫子似乎做了一个什么梦。

睁开眼,周围却黑咕隆咚的,远处有叮咚叮咚的水声。夫子坐在黑暗中,脑袋里全是迷雾。独自愣了好一阵,肚子里就咕噜噜叫起来,夫子摸出几块凉冰冰的碎馍吞下去。洞里又湿又闷,有股动物粪便的气息。夫子如盲人般,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只凭双手摸索着往前慢慢爬,累得浑身是汗,满手满脸都是泥,又不敢停下来,生怕一歇就再也睁不开眼,就呼哧呼哧地挪着,同时心里有一种感觉:自己其实还没有醒来。

不知爬了多久,前面终于露出一丝微光。夫子吐了口气,从一个洞口钻了出来,竟来到了一个钟形的岩洞里了。

满天群星。

夫子大惊,定了神,才发现那些其实是挂满洞壁的无数个蓝绿色的亮点儿,好似夜空中的星斗一样星罗棋布,闪耀着荧光。在极高的地方,又有一块巴掌大的光斑,好像俯瞰众星的明月。洞底的中央是一个圆形的大水池,洞壁上的滴水落在池中,激起阵阵涟漪,水池边躺着一具白骨。

原来有人来过这里啊。

夫子走过去,发现逝者的颈骨和脊柱已经断裂,就仰起头,细看洞壁,发现在“星斗”之间竟有一道道凹槽,螺纹似的盘旋而上。夫子绕着水池走,就真的找到了一个缓坡,半人高,两人宽。那个光斑,大概就是出口,而那具枯骨似乎是走到半路跌落下来的。

夫子心中更惊骇了:如此说来,这泰山,竟是空心的不成?

在蓝绿色的星光下,夫子在螺旋状的壁槽里匍匐而行。

他这一生之中,也曾落魄过,却从未像现在这么劳苦:衣服碎成了布片,膝盖上的棉裤已磨出了窟窿,脚割破了,就扯块碎布包起来,可心里却有一种特别的兴奋,鼓动他不顾浑身的疼痛,继续前行。爬一会儿,就翻个身躺下来歇一歇。岩壁虽硬,却很温热。一想到那具骸骨,夫子心里就一阵战栗:他是谁呢?也和自己一样,是来看天的吗?那些光点儿又是什么呢?倘若往旁边翻个身……夫子不敢想下去,也不敢从槽沿探头向下看,更不敢去看对面的密密麻麻的“星星”,免得头晕摔下去。他就只盯着眼前,一圈又一圈,执着地攀升着,群星在他身边旋转,而他看也不看一眼。

渐渐地,那光斑竟有一口锅那么大了,也比之前更亮、更近了。夫子的头开始发热,眼前的影子也有点模糊,恍惚中,他看到“星斗”都离开洞壁,密密麻麻地朝他飞来。他赶忙闭上眼,做了几次深呼吸,心中不停地默念着“君子坦荡荡”。耳旁嗡嗡地响了一阵,终于清净了。这时飘来一阵凉风,夫子的头脑也清醒多了,睁开眼,幻影都消散了。

水滴落在池中,激起更大的涟漪,“星斗”闪烁得更厉害了,而夫子全然不觉,他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整个世界,只知道一圈又一圈地攀升着,群星在他身边旋转,而他看也不看一眼。

终于,夫子爬到了那洞口,前面是明晃晃的光,一股风吹在脸上。

夫子迈进山洞,稳稳地坐下来。半晌,他攒足力气站起来,转过身,扶着块石头,小心探头,只见“星斗”都在下面闪烁,仿佛夜空倒悬在他脚下了。忽然间,它们开始移动,贴着岩壁朝着这边涌来,并且越来越快,如漩涡一般,而洞口正是漩涡之眼。夫子急忙后撤,星如潮水,汹涌而来,洞穴里满是绿光,夫子闭上眼,而脑海里浮现出了“星星”的样子:那形状竟和神林中松树上的条纹是一样的。

这东西,原来我真的见过啊!夫子猛然醒悟了。

周围暗淡下去了,夫子睁开眼,面前却再也见不到一点萤火,仿佛都顺着洞口飞走了,只留下一个无底似的黑洞。夫子立刻迈步,跌跌撞撞走出洞口。

他站在了泰山的顶端。

群山都伏倒在他脚下,万千世界,尽收眼底。

而头顶上,就是天了。

天,好像一汪清潭,平整如镜,泛着白玉似的微光,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自从盘古之后,就再没人离它这样的近过。

那里是否藏着他追问了一生的秘密?

夫子的心怦怦跳动,踮起脚,探头过去,那影子就清晰起来,却并不是夫子的脸,而是慢慢幻化出一个清亮柔美的圆。仔细看,竟是一黑一白的两条鱼,头尾缠绕,悠悠地转着圈。

啊!夫子大骇了。

难道这就是宇宙的秘密吗?

他忍不住,颤抖着伸手去摸。

天真就如一汪水,泛起涟漪来。

两条鱼仿佛吃了一惊,顿时散去,天好像开了一扇门,闪出一道白光,大地开始轰然作响,泰山也崩裂成无数巨石,而夫子孔则在光芒中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