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朱大鲧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窗口斜进来一线夕阳,天色已晚,过道里有脚步声响起,朱大鲧慢腾腾爬起来活动一下身体,从栅栏缝隙里向外看去。

临行前马峰说已在狱中安插了内应,会在合适的时机现身。此刻一名狱卒打着个油纸灯笼晃悠悠走来,右手拎着食盒,口中哼着小曲,走到这间牢房停了下来,用灯笼把儿将栅栏一敲:“喂喂,吃饭。”说着从食盒中捏出两张胡饼卷上酱菜,从栅栏缝隙里递进来。

朱大鲧接胡饼赔笑道:“多谢,多谢。上差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带给学生的?”

狱卒闻言左右看看,放下食盒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条来,低声道:“喏,自己点灯看,别给别人瞧见。将军嘱咐过,尽人事,听天命,若依他的话,成与不成都有你的好处在里面。”言毕又提高音量:“瓮里有水自己掬来喝,便溺入桶,污血、脓疮、痰吐莫要弄脏被褥,听到没有?”

拎起食盒,狱卒挑着灯笼晃悠悠走了,朱大鲧三口两口吞下胡饼,灌了几口凉水,背过身借着暗淡残阳看纸上的字迹。看完了,反倒有点摸不着头脑,本以为狱卒是都指挥使郭万超派来的,谁知纸上写的是另一回事情,上写着:“敬启者:我大汉现在很危险,兵少粮少,全靠守城的机械撑着,最近听闻东城别院人心不稳,鲁王爷心思反复,要是他投降宋国,大汉就无可救药乎哉,看到我信,希望你能面见王爷把利害说清楚,让他万万不能屈膝投降。他在东城别院里不见外人,只能出此下策,要为了我大汉社稷着想,请一定好好劝王爷坚持下去,总有一天能打赢宋国噫!——杨重贵再拜。”

这段话文字不佳,字体不妙,一看就是没什么学问的粗人手笔,落款“杨重贵”听着陌生,朱大鲧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是建雄军节度使刘继业的本名,他本是麟州刺史杨信之子,被世祖刘崇收为养孙,改名刘继业,领军三十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号称“无敌”,如今是晋阳守城主将。落款用本名,显示出他与皇帝心存不和,这一点不算什么秘密,天会十三年(969)闰五月宋太祖决汾水灌晋阳城,街道尽被水淹,满城漂着死尸和垃圾,刘继业与宰相郭无为联名上书请降,被皇帝刘继元骂得狗血淋头,郭无为被砍头示众,刘继业从此不得重用。

当年主降,如今主战,朱大鲧大概能猜出其中缘由。无敌将军虽然战功彪炳、杀人无数,却耳根子软、眼眶子浅,是条看到老百姓受苦自己跟着掉眼泪的多情汉子。当年满城百姓饿得嗷嗷叫,每天游泳出门剥柳树皮吃,晚上睡觉一翻身就能从房顶掉进一人多深的臭水里淹死,刘继业看得心疼,恨不得开门把宋兵放进来拉倒;如今粮草充足,全城人吃饱之外还能拿点余粮换点威士忌喝、买点小玩意儿玩、到青楼去消费一番,物质和精神都挺满足,刘继业自然心气壮了起来,只愿宋兵围城一百年把宋国皇帝拖到老死才算报当年一箭之仇。东城别院盘踞在东城不见外客,除了囚犯之外谁也接触不到这位鲁王爷,刘将军写了封大白话的请愿书留在监狱里,想通过某位忧国忧民的罪犯在鲁王爷耳畔吹吹风。

“哦……”朱大鲧恍然大悟,把纸条撕碎了丢进马桶,尿了泡尿毁灭行迹。送饭的狱卒并非自己等待的人,而是刘继业安排的眼线,这事真是阴差阳错奇之怪也。

窗外很快黑了,屋里没有灯,朱大鲧独个儿坐着觉得无聊,吃饱了没事干,往常正是上网聊天的好时间。他手痒痒地活动着指头,暗暗背诵着《千字文》——若对这篇奇文不够熟悉,就不能迅速找到字箕中的活字,这算是当代文士的必修课了。

这时候脚步声又响起,一盏灯火由远而近,朱大鲧赶紧凑到栏杆前等着。一名举着火把的狱卒停在他面前,冷冷道:“朱大鲧?犯了网络造谣罪被羁押的?”

翰林院编修立刻笑道:“正是小弟我,不过这条罪名似乎没听说过啊……上差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带给学生的?”

“哼。跪下!”狱卒忽然正色道,左右打量一下,从怀中掏出一样明晃晃、金灿灿的东西迎风一展。朱大鲧大惊失色扑通跪倒,他只是个不入编制的小小编修,但曾在昭文馆大学士薛君阁府邸的香案上见过此样物事,当下吓得浑身瑟瑟乱抖,额头触地不敢乱动,口中喃喃道:“臣……罪民朱大鲧接、接旨!”

狱卒翘起下巴一字一句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知道你有点见解,经常在网上议论国家大事,口齿伶俐,很会蛊惑人心,这回你被人告发受了不白之冤,朕绝对不会冤枉你的,但你要帮朕做件事情。东城别院朕不方便去,晋阳宫的话鲁王爷不愿意来,满朝上下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只能指望你了。你我是沙陀同宗,乙毗咄陆可汗之后,朕信你,你也须信我。你替我问问鲁王,朕以后该怎么办?他曾说要给朕做一架飞艇,载朕通家一百零六口另加沙陀旧部四百人出城逃生,可以逆汾水而上攀太行山越雁门关直达大辽,这飞艇唤作‘齐柏林’,意为飞得与柏树林一样高。不过鲁王总推说防务繁忙无暇制造飞艇,拖了两个月没造出来,宋兵势猛,朕心甚慌,爱卿你替我劝说鲁王造出飞艇,定然有你一个座位,等山西刘氏东山再起时,给你个宰相当当。君无戏言。钦此。”

“领、领旨……”朱大鲧双手举过头顶,感觉沉甸甸一卷东西放进手心,狱卒从鼻孔哼道:“自己看着办吧。要说皇帝……”摇摇头,他打着火把走开了。

朱大鲧浑身冷汗站起来,把一卷黄绸子恭恭敬敬揣进衣袖,头昏脑涨想着这道圣旨说的事情。郭万超、马峰要降,刘继业要战,皇帝要溜,每个人说的话似乎都有道理,可仔细想想又都不那么有道理,听谁的,不听谁的?他心中一团乱麻,越想越头疼,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又有脚步声传来,这回他可没精神了,慢慢踱到栏杆前候着。

来的是个举着猛火油灯的狱卒,拿灯照一照四周,说:“今天牢里只有你一名囚犯,得等到换班才有机会进来。”

朱大鲧没精打采道:“……上差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带给学生的?”这话他今天都问了三遍了。

狱卒低声道:“将军和马老让我通知你,明天巳时一刻东城别院会派人来接你,鲁王爷又在鼓捣新东西正需要人手,你只要说精通金丹之道,自然能接近鲁王身边。”

朱大鲧讶道:“丹鼎之术?我一介书生如何晓得?”

狱卒皱眉道:“谁让你晓得了?能见到王爷不就行了,难道还真的要你去炼丹吗?把胡粉、黄丹、朱砂、金液、《抱朴子》《参同契》《列仙传》的名字胡诌些个便了,大家都是不懂,没人能揭你的短去。记住了就早早睡,明天就看你的了,好好劝说!”说完话他转身就走。走出两步,又停下来问:“刀带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