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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初秋,丘处机向成吉思汗请辞。

“真人,”成吉思汗大惊失色,从床榻上坐起来,“真人何出此言?”

丘处机看着眼前的君王,心里默默叹息——这位曾经在马背上昼夜行军的男人,如今只能睡在柔软的绒毯里,并且夜夜咳嗽,摆脱不掉衰老的阴影。他低下头,说:“大汗,我已经尽力了,试过了所有的办法,但将一支军队送上宇宙实在太过艰难。”

成吉思汗脸色苍白,额头上沁出汗珠,“可真人是这天下间最聪明,知识最渊博的人,咳咳,如果真人都放弃了,寡人——寡人只能把征服宇宙的想法带进坟墓里去了。”

“或许,”丘处机沉重地摇头,“去往星空并不是这个时代应该做的事情。”

成吉思汗百般恳求,在太监们的搀扶下爬下床榻,拉着丘处机的衣袖。这场景令所有人感到吃惊和动容。成吉思汗铁血一生,连母亲在战乱中去世时,他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抱着她的尸身。没有人想过他会对丘处机的离去如此不舍。在丘处机身上,他有了太多的例外。

但丘处机一根根掰开成吉思汗的手指,躬身行礼,挥挥长袖,转身离开了皇宫。

他又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他并不感到陌生,当初被全真教逐出,他也这样孑然一身。他从帝都前往江浙一带,一路游荡,衣衫由华贵变得褴褛,胡子拉碴,头发在秋风中散成了乱糟糟的一蓬。

当他闻到空气中的海腥味时,已经是深秋时节了。

丘处机寻了一户姓乔的渔家借宿,这花掉了他身上最后的钱财。他终日坐在海边,面对潮水涨落,不知在想什么。附近的渔民都把他当作怪人——的确,从任何角度来看,丘处机都是一个怪人。

有一天夜里,乔渔夫找到了在海边如石像般独坐的丘处机,说:“喂,你跟俺一起去捕鱼吧,我缺人手。这样,你帮俺忙,俺让你多住几天。”

丘处机愣了一下:“这么晚了为什么还要出海呢?”

“唉,都怪大汗啊!”乔渔夫看看左右无人,抱怨道,“大汗被太监和妖道蛊惑,好好在地上生活不行,非得到天上去!据说整个国库都被那个姓丘的妖道挪用了,他自己富得流油,却是苦了俺们老百姓。”

丘处机低头看了看自己破烂的衣裳,苦笑一声,说:“那个妖道不是离开皇宫了吗?”

“他挣够了走得轻松,把烂摊子留下了。其他的牛鬼蛇神看到机会,全都去找大汗了,说有办法让大汗上宇宙。大汗也是昏了头,来者不拒,听信了那些鬼法子。有个家伙说让真人上宇宙太难,干脆建一个什么虚拟网络,跟大汗的脑神经接——接什么来着——反正会让大汗体验到上宇宙的感觉。”

“是接驳,”丘处机摇摇头,“这简直是胡闹。”

乔渔夫气愤地说:“可不是!偏偏大汗还相信了。现在,为了光纤材料,到处都在挖矿制作纯二氧化硅和氟玻璃。很多渔民被调去建世界网络,征的税收却没有减少,俺们只能夜里也来捕鱼了。唉,说起这些就头疼,俺们出海吧。”

丘处机无言地跟了过去。

一艘小船,载着两个人向大海深处驶去。这个夜晚海面平静无波,微弱的海风拂过丘处机的身体,让他感到些微寒凉。他裹紧衣领,怔怔地看着眼前黑沉沉的海岸线离自己远去。

“哗……哗”,船帆抖动的声音起起落落,如同潮汐。

丘处机还在发愣,猛然间看到海面上有一粒粒光点亮了起来,这一瞬间,像是有人在水里撒下了无数光的种子。他愕然抬头,然后被眼睛看到的景象惊呆了。

夜空中,漫天星辰!

或许之前有云遮盖,天地漆黑,而现在浓云飘散,数不清的星子开始闪耀。它们垂得极低,仿佛伸手可摘,海面上倒映着星辰,随波晃荡,光晕流转。这艘船,简直是航行在一片星海里。

丘处机精通天文,知道现在看到的光亮,是遥远的星辰在很久以前就产生了的。但只要一想到这些源于宇宙彼端的星光,穿过漫长的时间和距离,如同久违的情人落入自己眼中,他就感到一阵战栗。难怪成吉思汗想要征服宇宙,只因这些星光便已足够。

丘处机站在船尾,仰望星光,不觉间已经泪湿眼眶。

他看到乔渔夫仍在低头控帆,问道:“你看到这般美景没有?”

“什么美景?”乔渔夫扭头,诧异地看着丘处机脸上的泪痕。

“这星海一片,难道不美吗?”

乔渔夫“哦”了一声,继续划桨,“看惯了,没啥子稀奇的。”

丘处机暗叹一声。确实,大多数人只关心脚下的事物,肯抬头看天上的,太少太少。

过了一会儿,乔渔夫停船,把帆收好,说:“俺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美景。”说完,他拿出一个硕大的灯泡,挂在桅杆上,扭动灯泡底部的按钮。下一瞬间,绚彩的光亮迸发出来,照亮这一片海域。

“这是……”丘处机觉得眼熟。

“哦,那姓丘的妖道正经事没干成,别的研究倒是倒腾出不少,像这个霓虹灯泡啊,还有什么冬眠技术啊……”乔渔夫在甲板上铺开渔网后,掏出一个红彤彤的果子,边啃边漫不经心地说。

丘处机恍然。他当年为了研究稀有气体对马匹基因的影响,无意间发现通过气体放电,可以使电能转化为五光十色的光谱线。但这个结论只是他研究宇航技术的额外成果,他总结出来后便弃之不管,没想到民间已经根据这一点制作出了霓虹灯。

乔渔夫退到船尾,凝神盯着海面。丘处机奇怪于他的举动,正要发问,突然听到水面传来“哗啦”一声响动。

一尾小鱼破水而出,笔直地扑向霓虹灯泡,但上升两丈后,无力地落到甲板的渔网里。这鱼长不过一指,体态银白,有不对称叉状尾部,但最奇特的是它腮下长了两片硕大的胸鳍。

“飞鱼?”丘处机在脑中搜寻,很快找到了它的学名,“尖头燕鳐!”

“看不出你这人衣服穿得破,懂得倒不少。”

越来越多的燕鳐从海里冲出来。在夜晚,它们的视力很差,只有绚丽的霓虹灯光才能刺激它们体内的趋光性。无数小鱼前赴后继,但灯泡挂在三丈桅杆上,它们够不着,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像一阵疾雨。

“这些鱼可值不少钱哩。”渔夫笑呵呵地说,又咬了一大口果子。

这时,一条燕鳐疾速冲出,胸鳍振动,居然蹿到桅杆顶部,把灯泡撞得晃晃悠悠,彩光顿时迷离起来。

“这条鱼,”丘处机指着撞晕了的那条燕鳐,“为什么能飞得那么高?”

“因为它潜得深。其他的鱼下潜得不够,出来时也只能飞个一两丈高,但有些鱼肯往深海里潜,再冲出来时,乖乖,三四丈都有。不过一百条飞鱼里面,也只有一条能潜得那么深。”

“为什么往海里潜得深,就飞得——”丘处机随口问道,脑袋突然一闪,后面的话便吞回肚子里了。

他呆立在船尾,浑身颤抖,嘴唇里吐出含糊的音节。这一刻,他像是着了魔。

乔渔夫吓坏了,伸手去拍他,“喂,你发癔症了?”

他的手刚碰到丘处机的肩,丘处机猛地起身,大步跳到甲板中央,张开双臂。“哈哈哈,我知道了……”丘处机大笑起来,长袖拂动,两脚错步,竟跳起了舞蹈。

整个天空和海洋都缀满了光亮,像是最华丽的舞台。丘处机沐浴在古老的星光下,在鱼群飞跃的奇观中起舞,旁若无人,状若癫狂。

直到他一脚踩在鱼背上,滑了一跤,摔到海里,这场奇怪的舞蹈才停下来。

渔夫连忙把他拉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丘处机趴在船舷,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对渔夫问道。

“俺姓乔,布字辈,在家里排行老十,”乔渔夫又掏出一个果子,咬出一个缺口,“所以名字是布十。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知道吗,乔布十,今天你改变了这个世界!”

成吉思汗正在庭院赏雪,看雪落人间,不免心生怆然。这时,老太监匆匆来报:“大汗,丘真人回来了。”

成吉思汗大喜:“快,宣他觐——不,还是我亲自去迎吧。”他大步穿过满院落雪,看到立在门口的人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隔了半年,丘处机已经潦倒到连乞丐也不如了。他出宫时长衫绣袍,潇洒风流,如今身上只有黑褐色的布条,不知是油污还是泥水。衣服破了好几处,脏污的肌肤直接暴露在寒冬冷风中,他的头发更是糟得不成样子,看一眼都会有想洗眼睛的冲动。

但他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清明,嘴角挂着微笑,与雪地对面的成吉思汗静静对视。

“真人……你这是……”成吉思汗怔住了,随即恍然,大声命令侍从,“快去给真人沐浴更衣,准备膳食!”

“大汗,请让我先禀报。”丘处机上前道,“我找到能让大王驰骋宇宙的办法了。”

“真人快说!”

“大汗可知,东海之上,有一种飞鱼,能跃海而出,上升三四丈有余?”

“寡人听说过。”

“那大汗知道飞鱼为何能飞吗?”

成吉思汗生平最恨的就是这种说话方式,但面对淡然的丘处机,他没有半点生气,耐心地说:“寡人不知。”

“因为鱼在水中下潜后,水的浮力超过了鱼自身的重力,使之有了加速度,加上鱼尾摆动,最后获得了很大的速度。我想,如果下潜得足够深,飞鱼一直加速,最后破开水面的时候会不会达到第三宇宙速度飞到外太空呢?”

成吉思汗陷入了沉思。

“这是有可能的。”丘处机自顾自地说,“既然飞鱼能,那么骑兵也能!我们只要找到一个足够长的加速途径就可以了。”

“可是,哪里有呢?”

丘处机跺跺脚,“就在我们脚下。大汗,我们把地球挖穿,形成地心通道。”

“等等,如果挖穿地球,引力由上而下减小,过了地心后,引力又会增加。人跳下去只能做简谐振动,来来回回,不能到太空。真人离开之后,寡人读了很多书,这一点还是清楚的。”

“大汗英明,但是,只要我们在地心通道周围埋设电磁线圈,然后让骑兵身穿带特定电荷的金属盔甲,跳下去后,相当于带电粒子切割磁感线,磁场会让骑兵一直加速,引力根本可以忽略。”

成吉思汗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的脑海里已经栩栩如生地出现了一幅画面:他的亿万铁骑在一道深渊前排成方阵,马静人默,黑铁盔甲在烈日下闪着冷光。他一声令下,骑兵们立刻驱马前行,如同流动的海洋般向深渊滚滚流泄。这些骑兵在无底的黑渊里坠落,然后在星球的另一端冒出来,杀声阵阵,极速冲向宇宙。

“好!好!”成吉思汗激动难抑,问,“这个工程要花多长时间?”

“以现在的能力,全球人共同努力的话,保守估计,大概需要五百年。”

成吉思汗的心由高峰落至谷底,大怒:“你觉得寡人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能!”丘处机说,“我在研究生物改造时,碰巧研制出了冬眠剂。它能让大汗沉睡于冰川中,同时保持大汗重要器官的微弱活性。大汗可以在沉睡中度过五个世纪的时光。等工程完工,大汗再苏醒过来,带领蒙古铁骑征服宇宙。”

“那真人你呢,会跟寡人一起沉睡,见证那伟大的一刻吗?”

丘处机摇摇头:“我要选定开挖点,画出施工图,定下工程技术规范。这些事会花掉我余生的所有时间,但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我才能办到。”

成吉思汗上前一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两个男人像朋友一样紧紧拥抱。他们一个是天下霸主,一个是科学精英,原本不应有交集,此时却在拥抱中热泪盈眶。

“你还是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成吉思汗闻到一股酸臭,忍不住皱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