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10

夫子孔的身体对音乐天生地敏感,虽在沉睡之中,闻听雅乐,也慢慢地苏醒过来。

琴声幽幽,弦乐绵绵,夫子闭眼倾听。心随琴动,恍如飞天,随风驰骋,信马由缰,少顷,又直上云霄,万古山河都化成沧海一粟,唯见银河万里,流光溢彩,群星闪烁,明灭不定,天火熊熊,玉珠滚滚,方生方死,如涛如浪。天地浩荡,乾坤苍茫,幽幽冥冥,最终都化作一片花瓣,飘落无声。

一曲终了,夫子孔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赤身躺在一间素雅的木屋里,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污浊,那些伤痛,仿佛也随之一起被擦掉了。窗外鸟语花香,阳光温柔,石凳上叠放着一件白色的长袍,夫子穿起来,觉得不软不硬,贴身得很,就推门而出。

眼前是一座花园,繁花似锦,绿草如茵,清风徐徐,远处重峦叠嶂,一条雪白的瀑布飞流直下,碧空之上,几朵白云懒懒地舒展着。

这大概是梦乡吧,夫子想。

这时,琴声又起,如清泉流淌,又有几许忧愁。夫子循着琴声,走上一条长廊,阳光透过茂密的葡萄藤,洒落一地。

琴声幽咽,哀愁渐浓,一曲未终而音已止。

一座凉亭,一个黑影,一把琴,一声叹息。

“他的心很仁慈,又有点悲伤。”夫子这样想着,就迈步走过去。

听见脚步声,黑影转过身,淡淡地说:“您醒了。”

一身黑斗篷,帽檐低压着,仿佛一个影子。

“是。”夫子行了个礼,“方才听见您弹琴,就过来了。”

黑影微微低下头:“让您见笑了。”

“哪里。”夫子说,“我一生闻乐无数,还从未听过那样奇妙的曲子。”

“您觉得如何呢?”

“我似乎看到了宇宙,”夫子如实说,“并且懂了一点点它的心思。”

“呵,那就好。”

“请问,此曲何名?”夫子问。

“信手而弹,并无什么名字……”影子顿了顿,“您觉得叫什么好呢?”

“唔,这个,我一时想不出,只是听的时候,看见无数的星。”夫子回想着。

“那么,就叫《星》吧”影子轻声一笑,把琴向前一推,“我知道您也是音乐家,可否也弹一曲呢?”

夫子笑了笑,便在影子对面坐下来,手扶良琴,沉思了片刻,就弹起来。凉亭边,花香四溢,泉水声声,天空中几只飞鸟翱翔,琴声舒缓,随风流淌。

弦已止,而乐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两个人都静默,一起在余音中回味。

良久,黑影才开口,又仿佛独自沉吟:“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

夫子立刻笑了。

“能亲耳听您弹琴,真是三百生有幸。夫子的胸怀,今日终于见识了。”黑影欠了欠身。

“过奖了。”夫子微笑说,“敢问阁下是……”

“唉……”黑影转过身,望着远处的瀑布,沉默起来。

“世上有许多路。若想明白天下,就要走遍所有的路。譬如到了岔路口,先走一回左边,下次回来,再去走一次右边,这样才算见识了天下。”

黑影给夫子倒了一杯清茶。

“史,也是一个道理:譬如诸侯争霸,这一次是秦国强大了,重新来过的时候,可能因缘巧合,秦国反而弱小了……这样走遍了所有可走的路,才算是明白史。”

黑影慢慢地说,夫子静静地听,茶香悠悠地飘。

“总之,所有的路都走一遭,就明白哪些是变的、怎样变法,才能知道哪些是不变的。不变的东西,就是道。”

黑影端起茶杯,夫子也跟着端起。山泉煮茶,唇齿留香。

“然而,时光如水,一去不返,不能回头。因此从古到今,就只有一个史,我们不妨称之为‘一实’,而其余万千的史都不能成真,不妨称之为‘万虚’,虚实之间,无从比较,也就没法真正明白‘史’,更谈不上‘道’。”

夫子点点头,这样的想法,他从前也有过。黑影又把茶添满。

“不过,到如今,终于有了个法子,”黑影用手一指远处的青山,“那里面,有些机器,可以另辟一块时空。在那里,史,从过去一个起点重新开始,直到全人类都灭亡,就再从头来过,一遍一遍,每次又千差万别,‘万虚’就变成了‘万实’……有了‘万实’,就可以相互比较,就能明白‘道’了。”

夫子一脸惊愕:“我不懂……”

黑影又恭敬地欠欠身:“自您之后,已经过去八千八百年了,咱们隔了几百代,我得叫您一声祖先了。”

清风入怀,茶香依旧,而夫子脸色苍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脑门上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