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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亭边,溪水依旧清澈,但山花似乎不如从前那么茂盛了。凉亭里坐了一排影子,他们都是来送行的。

“机器勉强修好了,况且能量也不足,恐怕就只够再撑一次,”影子交代着,“引力系数校正了,现在大可以去登随便什么山了,不过,说不准别的地方会不会有问题。”

“好。那么,这是最后一次了?”夫子问。

影子郑重地点点头:“再毁灭的话,可就没办法了。”

“这样也好。”夫子点点头,琢磨了一下,“这样也好。”顿了顿,又问:“你能把那边的速度再调快一些吗?”

“可以。”影子会意地一笑,“兴许在‘渊’吞没这里前,你们能想出什么好法子。自然,快还是慢,在那边是不会有什么感觉的。”

“只差了八千年,很快就会追上你们的。”夫子微笑着,似乎很有信心。

“但愿别出什么差池,少走弯路,否则就只有一起……”影子有点感伤了,就举起茶杯,“能和您相逢,真是好事。”

“我也一样。”夫子说,笑着问,“能看看您的真容吗?”

“嗨,”影子摇摇头,“还是算了吧……”

“也好。”夫子将茶一饮而尽,“那么,您再为我弹一曲饯行吧。”

“好。”影子手扶着琴,想了一会儿,“《星》是当时的心境,如今已经弹不出来了。我这儿倒有一个曲谱,是您那时候的,后来失传了,如今找回来了。我请您听一听,曲谱您带不走,就请记在心里吧。”

夫子笑了,又向着那些黑影点点头,走进了圆球中。

琴声扬起,天地都静穆了。

夫子孔闭上眼,心中一片安宁,伴着琴声,周围渐渐黑了下去。

夫子孔从梦中醒来时,太阳正朝西坠去。

他觉得周身乏力,精神也很困顿,所以就在那里呆坐着,偎着火炉,似睡非睡地,直到有人叩门,才清醒过来。

子路站在门口:“老师,季康子来了。”

夫子愣愣地,盯得子路有些糊涂了,片刻之后,夫子露出一个微笑:“请。”

“泰山者,擎天之柱也。这东西穿了几百层云霄,顶着天呢,哪里是人能登的啊……不成不成!”

夫子默默地听,也不应答,脸上却挂着满意的笑,让季康子和子路都感莫名。

“……您毕竟是国学大师,万一有点闪失,我们都担待不起……话说您要是想散心,可以安排您旅游,我们还准备划出一块地,给您专心做学问……”

“太谢谢了,”夫子行了个礼,“那么,就不去了吧。”

季康子和子路都登时愣住了。

“与其那么辛苦,真不如做点别的事。”

“哎呀!您果然是圣人哪,就是通情达理!不像别的老头子,固执得要命……”季康子完全没料到这样的逆转,想到自己面子这么大,高兴得有点口不择言,说完自己也后悔了。

夫子却并不介意,只和善地笑:“那就烦劳您给我划一块地,我准备盖两间房,办个学堂。”

“好好好,就这么办,要强国,还得靠教育事业啊!”

季康子满心欢喜地走了。

子路却一脸不悦:“我们百般劝,您都不听,当官的一说,就立刻改主意,君子是这样势利的吗?”

夫子依旧不生气:“君子啊……唉,子路,你永远是这样……”

夕阳下,夫子孔独自站在黄河边上,望着滔滔的河水出神。

一个人慢悠悠地飘过来,夫子回头一看,就笑了。

两个人矗立了一会儿,老聃就开口:“这些日子,你在做什么呢?”

“哎,我做了个梦呢。”

“梦见了什么?”老聃淡淡地问。

“梦见我去登了泰山,泰山是空的,顶上便是天,天是软的,像水一样。我一摸,天就裂开,世界就完结了。”

“那么,你明白‘天’的奥秘了吗?”

“我不敢这么说。但我看见了奇怪的东西。”

“是什么呢?”

“我在树干上看到了爻,在天上看见了阴阳。”

“唔。”老子也不吃惊。

“我还梦见了天外的世界,那是几千年以后了,将来的人,也在求道,但是仍不得。”

“哈。”

“我们这里,便是他们造出来的影。”

“嗬。”

“梦里有一个朋友,是一个影子,和您有点儿像。”

“哦。”

“我还梦见两首曲子,都是天籁之音,可惜梦醒了,就全都忘记了,只记得一个叫《星》,另一个叫《广陵散》。”

老聃不作声,杵在那里,如一尊雕像,脸上堆满皱纹而全无一丝波澜,一阵风把他稀疏的几根白头发和垂到耳边的白眉吹得乱颤,一身肥大的黄袍在风中飘摆不定。良久,他才开口:“这不是一个好梦,也不是一个坏梦。”

“是。”夫子点点头,“梦里很舒服。”

“醒了呢?”

“很累,但也高兴。”夫子望着混浊的河水,微笑着,“我还是不能无所欲求,但心比从前平静得多,所以能更刚正一点。”

“咳,这样好。”

“我打算办学堂,不只讲礼乐,也要找人讲算术,讲天文,讲水利,讲种田……这世界还等着我们,可做的事还多着呢,”夫子的眼里闪出快乐的光,“您愿意,也来。”

“我太老了。”

“那可难说。”

老聃没有应答,只露出一抹微笑。

两个人一起望着黄河,河水滚滚向前,夕阳正一点点沉沦,胭红色的晚霞染红了河水。晚风阵阵,吹乱了他们满头的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