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牛车吱吱嘎嘎向前,经过一所馆驿,这两进带园子的馆驿是鲁王爷初到晋阳城时修建的,漆成橙色,挂着蓝牌,上写两个大字“汉庭”。“汉庭”指的是“大汉的庭院”,这馆名固然古怪,比起鲁王爷后来发明的新词来倒不算什么了。
鲁王爷搬到东城别院之后,馆驿围墙上凿出两扇窗来,一扇卖酒,一扇卖杂耍物件。酒叫“威士忌”,意指“威猛之士也须忌惮三分”,用辽国运来的粟米在馆驿后院浸泡蒸煮,酿出来的酒液透明如水、冷冽如冰,喝进嗓子里化为一道火线穿肠而过,比市酿的酒不知醇了多少倍。一升酒三百钱,这在私酿泛滥的时候算得上高价,可好酒之徒自然有赚钱换酒的法子。
“军爷,射一轮吧!”
朱大鲧扭过头,看见城墙底下站着十数个泼皮无赖,站在茅草车上冲城外齐声高喊。城墙上探出一个兵卒的脑袋,见怪不怪道:“赵大赵二,又缺钱花了?这回须多分我些好酒上下打点,不然将军怪罪下来……”
“自然,自然!”泼皮们笑道,又齐声喊:“军爷,射一轮!军爷,射一轮!”
不多时,城外便传来宋军的喊声:“言而有信啊!五百箭一斗酒,你们山西人可不能给我们缺斤短两啊!”
“自然自然!”泼皮们一听四下散开,不知从哪里推出七八辆载满干草的车子摆在一处,捂着脑袋往城墙下一蹲:“军爷,射吧!”
只听得弓弦嘣嘣作响,羽箭唰唰破空,满天飞蝗越过墙头直坠下来簌簌穿入草堆,眨眼间把七八辆茅草车钉成了七八个大刺猬。朱大鲧远远看得新鲜,开口道:“这草船借箭的法子也能行得通?”
赵大啐道:“呸!这帮无赖买通了宋兵,说重了可是里通外国的罪名。围城太久箭支匮乏,皇帝张榜收箭,一支箭换十文钱,这些无赖收了五百箭能换五千钱,买一斗七升酒,一斗吊出城外给宋兵,两升打点城上守军,剩下五升分了喝,喝醉了满街横睡,疲懒之辈!”他扭头瞪眼大喝一声:“督!大胆!没看到我吗?”
众泼皮也不害怕,嘻嘻哈哈行礼,推着小车一溜烟钻进小巷,朱大鲧就知道这赵大嘴上说得轻巧,肯定也收了泼皮的供奉。他没有点破,只叹一声:“围城越久,人心越乱,有时候想想不如干脆任宋兵把城打破罢了,是不是?”
赵大嚷道:“胡说什么!再说忤逆的话拿鞭子抽你!”朱大鲧始终摸不准此人是不是马峰派出的接应,也就不再多说。
日头毒辣,牛车在蔫柳树的树荫里慢慢前行,驶出了西城内城门,沿着官道进入中城,中城宽不过二十丈,分上下两层,下一层有大水轮、铸铁塔诸多热烘烘吵闹闹的机关,上一层走行人车马,路两旁是水文、织造、冶锻、卜筮的官房,路面尽用枣木铺成。晋阳中城是武后时并州长史崔神庆以“跨水连堞”之法修筑而成,距今已逾三百年,枣木地板时时用蜂蜡打磨,人行马踩日子久了变成凝血般的黑褐色,坚如铁石,声如铜钟,刀子砍上去只留下一条白痕,拆下来做盾牌可抵挡刀剑矢石,就算宋人的连环床弩都射不穿。围城日久,枣木地板被拆得七七八八,路面用黄土随意填平,走上去深一脚浅一脚,碰到土质疏松的地方能崴了牛蹄子。
赵大吩咐一声“下车”,着一个小兵赶着牛车还给坊铺,自己牵囚犯步行走入中城。今年河东干旱,汾水浅涸,朱大鲧看一条浊流自北方蜿蜒而来,从城下十二连环拱桥潺潺流过,马不停蹄涌向南方,不禁赞道:“大辽、大汉、宋国,从北到南,一水牵起了三国,如此景致当前,吾当赋诗一首以资……”
话音未落,赵大狠狠一巴掌抽在他后脑勺,把幞头巾子打得歪歪斜斜,也把朱大鲧的诗性抽得无影无踪。赵大抹着汗骂道:“你这穷酸,老子出这趟差汗流了一箩筐,你还在那边叽叽歪歪惹人烦,前面就到县衙,闭嘴好好走路!”朱大鲧立刻乖乖噤声,心中暗想等恢复自由之身一定在网上将你这恶吏骂得狗血喷头,转念又一想,此行若是马到成功,说服了东城别院鲁王爷,大汉就不复存在,晋阳城尽归宋人,到时候还能有网络这回事情吗?一时之间不禁有点迷茫。
一路无言走穿中城进入东城,东城规模不大,走过太原县治所,在尘土纷飞的街上转了两个弯进了一座青砖灰瓦的院子,院子四面墙又高又陡,窗户都钉着铁栏杆。赵大与院中人打个招呼交接文书,广阳兵推搡着朱大鲧进了西厢房,解开锁链,喊道:“老爷开恩让你独个儿住着,一日两餐有人分派,若要使用钱粮被褥可以托家里人送来,逃狱罪加一等,过两天提审,好好跟老爷交代罪行,听到没有?”
朱大鲧觉得背后一痛,跌跌撞撞摔进一个房间,小卒们哗楞楞挂上铁链嘎嘣一声锁上门转身走了,朱文人爬起来揉着屁股四处打量,发现这屋里有榻、有席、有洗脸的铜盆和便溺的木桶,虽然光线暗淡,却比自己的破屋整齐干净得多。
他在席上坐了,摸摸袖袋,发现一应道具都完好无损:一本《论语》,舌战鲁王爷时要有圣贤书壮胆;一只空木盒,夹层里装着宣徽使马峰洋洋洒洒三千言的血书檄文,血是鸡血,说的是劝降的事儿,不过其义正词严的程度令朱大鲧五体投地;一柄精钢打造六寸三分长的双刃匕首,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一想到这最终的手段,朱大鲧体内的沙陀突厥血统就开始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