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买卖

四、买卖

此后,我去到碟屋的次数,明显地频繁了起来。它的神秘气氛,吸引着我前去,在雨天,在有月亮的夜晚,也在星光渐隐的黎明。沉沦中的大上海,已成若有若无的背景。黄浦江上炮艇的笛声,晨曦一样遥远而淅沥。

我陪伴寂寞的女老板聊天,听她的话语,在潮湿的青色空气中,棉絮一样丝丝地浮游开来。集束炸弹仍不时在大气中飞舞轰鸣,有时血液会顺着人行道,殷殷地流经门外,使我想起苏州河的春天。

女人说,这碟其实是一位客人寄售的。“他是一个赌徒,从国外回来。一个好看的中年男人,只是左腿有些瘸。听口音是北方人。”

她神情渐渐黯然。“还记得那天,是个雨天,轰炸机没有来。他浑身湿透,背个大旅行包,仓皇地钻进来,吓了我一跳。他在碟盒上埋头翻找了一阵,叹口气,说没有好碟。然后,就拿出这东西来,问能不能寄售。一切就这样开始了。”

我想象着那个晦暗得像一团墨水的雨天,冒失的单身男人,落魄地走进来,在女人带着问号的目光中,把那古怪的碟片用两个手指夹紧,对着女人的眉心一寸寸向上举起。这个画面于是定格了。

“那么,谁是第一个买主呢?”

“一个男人,也曾是我的常客。他的家,被炸毁了,是我们二十九军导弹的误击,老婆和一对双胞胎都炸死了。从此,他便生活在了影碟的世界中。”

她说,那人见了这张新碟后,毫不犹豫,便立时买走了。随后,他再也不来光顾碟屋了——他消失了。他一定在新的世界中重新开始了生命之旅,享受或痛苦着他的另一种人生。而慢慢地,也有了其他的顾客,购买了此碟,此后,也便离开了这个世界。“碟确实起作用了,这一点也不含糊。”她幽幽地说。

“真的就再没有回来的吗?”我看着桌上凌乱地堆放着的普通影碟,为它们难觅知音,感到有些可惜。《摩登时代》和《劳莱哈代》,《木兰从军》与《乱世风光》,虽然都是盗版,但是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显得那么珍贵,它们翘首等待发烧友的莅临,把它们带回家中。

“不,也有两三位。他们的人生,在重新开始之后,经历了重重险阻,好像又一次偶然步入了我们的世界,这种概率,大概是很小的吧?或许,他们后悔了?或许,他们对昔日的大上海还残存着留恋?但他们似乎也有所改变——从职业到形象。而且他们记不得我了,但我还能依稀认出他们来。”

女老板的脸上,显露出淡淡的忧伤,又仿佛是久抑的喜悦。这使我忽然想打探她的身世,想询问她的经历,她嫁过人吗?她先生去哪里了?她有孩子吗?她为什么要在这乱世,独自一人把这碟屋支撑到如今?我最想问的还是,她自己为什么不使用这碟?

“那些客人,看了这碟后便不再来了,那么,你的生意不就受了损失吗?”最后,我还是决定问一个比较实际的问题。

“倒也谈不上损失。本来,没打算靠卖碟赚钱的,只是有点事做,好打发日子。不过自打进了这新碟后,生意倒是好了,上门的客人越来越多,大都直奔它来。”

她舒展眉目,少女般笑起来。我第一次见她这样好看地笑,不禁也笑了。她笑过后,便恢复了冷峻,抽出一支烟,要递给我,我摆手不要,她便自己点燃了它,跷起二郎腿,去听周璇的歌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