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憎会
记忆总是靠不住的。
那大概是2002年,喧嚣的夏夜,街灯在潮湿的空气中吞吐光芒,如同坠入浓雾里的大串繁星。夏荻坐在人群熙攘的小吃街里喝一杯冰镇酸梅汤,突然听见一阵吹埙声飘荡而来。
某种熟悉而又陌生的东西在夜风里汇聚,汇聚然后散开。那声音从黑洞洞的城墙上落下,穿越潮水一般起伏荡漾的欢笑声,叫卖声,板胡与秦腔,以及一团团烤肉的青烟,曲调是《苏武牧羊》,幽咽古朴,像是腊月里的寒风在呜呜啜泣。夏荻抬头仰望,夜空被满城灯火染成绯红色,城墙上那个小小身形如一纸淡薄的剪影。埙声如泣如诉,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沉沉地坠入地下,许久之后,那个人影远远望过来了。
他看见了,他在分辨,在回忆,漫长的回忆,永生者的记忆往往模糊而散乱,缺乏时间的有力约束,但对一个行者来说,最不能浪费的就是时间。夏荻跳起来转身就跑,无数次的经验证明,只有奔跑可以救命,身后不远处响起一阵沉闷的水声,像是有什么人从十几米高的城墙上跳进了护城河,夹杂在一片车水马龙中,格外惊心动魄。
她低头只管跑,转眼已经跑过了两条街,耳边风声呼啸,脚下的运动鞋开始发烫,无论何时何地她总穿着最好的鞋子,以备随时逃命。两旁路人奇怪的眼神望过来,又茫然地飘向别处,这样一个漫长的夏夜里,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发生,黑影在身后穷追不舍,带着湿漉漉的脚步声慢慢接近。
这一场奔逃毫无意义,夏荻心里明白,无论跑多久,对方总会紧跟在后面,永生者不受时间概念的限制,也从不懂得什么叫疲倦,然而她依然在跑,不肯就这样认输。他们跑啊跑,穿过流光溢彩的喷泉广场,跃过隐藏在树丛里矮矮的街灯,惊动了墙角追逐嬉戏的野猫。前面是一座天桥,她跑到最中央猛然停下脚步,转身望着来人,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黑色的式样普通的短袖衫,滴滴答答往下淌水,他年轻的脸上有一些浅浅的皱纹,将两边嘴角向下拉,仿佛某种危险而冷漠的笑意,夏荻的双腿微微颤抖起来,红的黄的车灯在脚下川流不息,掀起一浪又一浪灼热的气流。
“你果然还活着。”黑衣男人轻声说,他说话略带一点当地口音,几乎就和其他生活在这城市里的人没有任何分别。夏荻咬紧了嘴唇不说话,黑衣人耐心地等待着,潮湿的夜风从天桥上吹过,无声无息,许久之后,他又开口说:“你来这里多久了?”
在他这句话说完之前,夏荻纵身一跃,猫一般矫健地翻身爬上天桥扶手,然而黑衣人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切,并没有一丝犹豫地扑上来,刚好抓住她的一只脚。城市和街道在眼前颠倒了过来,夏荻一头栽下去倒挂在半空中,无数灯火在地平线上沉沉浮浮。
“抓住了。”黑衣人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夏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仰头向上望,望见那张年轻却又苍老的脸,镶嵌在略微透出绯红的天幕前,像一尊石像般读不懂、摸不透。
“好,送给你了。”她费力地说出这几个字,咧开嘴微笑着,那张脸上浮现出一丝惊疑和沮丧,紧接着,她绷紧全身每一寸皮肤,每一缕肌肉和筋脉,向着未知的流光中奋不顾身地一跳。
那一跳之后,她消失了,从2002年的这个喧嚣的夏夜里彻底消失,只剩下被汗浸透的几件衣服随着夜风坠入天桥下,还有一只发烫的运动鞋留在那个黑衣男子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