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碟屋

一、碟屋

天平路二零八弄十四号,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平房,专卖影碟,仅七八个平方米,只容得下三四位顾客同时翻检,头顶落下老酒般的昏黄灯光,把人的影子照得像是仓鼠。墙上贴着新华电影公司《貂蝉》这部影片的宣传海报,多处已经破损。

女老板三十出头,人清瘦而干净,独自坐在柜台后面,像株灯芯。她孤孤单单,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身边曾出现男人。她从大清早一直睡眼蒙眬地待到很晚,才缓慢地锁上铁门姗姗离去。一日三餐,她就吃自带的松糕和酥饼,并饮一瓶用小苏打、柠檬酸和糖精自兑的汽水。我似乎能听见时间在她的身上流淌,半天才滴答一响。

我在女朋友小萍失踪后,偶然发现了这间碟屋。我的心情一坏起来,就要去那里淘碟。我喜欢下着细雨的时候前去,也中意于月亮浮行的夜晚。进屋前我会心有牵挂地回头一望,便看到绵绵不绝的零式战斗机,集群的蝙蝠一样从瓜白色的月面掠过,天空中锡纸般的夜云上,崇山峻岭般投满了航天母舰的阴影。这个世界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申报》副刊上的一幅木刻。

女老板听见我进来,头也不抬,总说一句:“学生,你来了。”

其实我已不是学生。战争年代已无学可上。她无精打采地叨完这声,就不再理会我了,点上一根美丽牌香烟,慢悠悠抽起来。她穿一身黑色暗花旗袍,很旧,有两三处精致的补丁。一个摇头电扇在有气无力地转动。

战事已进行了一年,淘碟的顾客不多,常常整天仅我一人。生意因此萧条,但女老板并不在意。有时候,防空警报会骤然响起,盟军或日军的炸弹会在邻近街区落下,但我和女老板都不愿离开去防空洞躲避。一个专注地淘碟,一个沉着地吸烟,仿佛这才是我们毕生要做的最重要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