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书势
〔西晋〕索靖 撰
孟兆臣 校释
索靖（239—303）西晋敦煌人，字幼安。其祖母为张芝之姊。官至征西司马。工书，尤善章草，传张芝草法而自成形体。自谓其书为“银钩虿尾”。名重一时，前人把他与张芝相比。
《草书势》，“晋书本传亦载文，似未完。”（《书画书录解题》）一作《草书状》。《书苑菁华》收载，题作《草书势》。《墨池编》收载，题作《书势》。《玉函山房辑佚书》收录。近有上海师大整理《历代书法文论选》标点本。
圣皇御世〔1〕，随时之宜。仓颉既生〔2〕，书契是为〔3〕。科斗鸟篆〔4〕，类物象形，睿哲变通，意巧滋生〔5〕。损之隶草〔6〕，以崇简易，百官毕修，事业并丽。盖草书之为状也，婉若银钩〔7〕，漂若惊鸾，舒翼未发，若举复安〔8〕。虫蛇虬蟉〔9〕，或往或还，类婀娜以羸羸〔10〕，欻奋亹而桓桓〔11〕。及其逸游盼向〔12〕，乍正乍邪，骐骥暴怒逼其辔〔13〕，海水窊窿扬其波〔14〕。芝草蒲萄还相继〔15〕，棠棣融融载其华〔15〕，玄熊对踞于山岳〔17〕，飞燕相追而差池〔18〕。举而察之，又似乎和风吹林，偃草扇树〔19〕，枝条顺气〔20〕，转相比附〔21〕，窈娆廉苫〔22〕，随体散布。纷扰扰以猗靡〔23〕，中持疑而犹豫〔24〕。玄螭狡兽嬉其间〔25〕，腾猿飞鼬相奔趣〔26〕。凌鱼奋尾〔27〕，骇龙反据，投空自窜，张设牙距〔28〕。或若登高望其类，或若既往而中顾〔29〕，或若俶傥而不群，或若自检于常度〔30〕。于是多才之英，笃艺之彦〔31〕，役心精微〔32〕，耽此文宪〔33〕。守道兼权〔34〕，触类生变，离析八体〔35〕，靡形不判〔36〕。去繁存微，大象未乱〔37〕，上理开元〔38〕，下周谨案〔39〕。骋辞放手，雨行冰散，高音翰厉〔40〕，溢越流漫。忽班班而成章〔41〕，信奇妙之焕烂，体磊落而壮丽，姿光润以璀璨。命杜度运其指〔42〕，使伯英回其腕〔43〕，著绝势于纨素〔44〕，垂百世之殊观。
【注释】
〔1〕 圣皇御世：圣皇，此指黄帝。御世，治理天下。
〔2〕 仓颉：古代传说中汉字的创造者。《史记》据《世本》以为是黄帝时史官。《荀子·解蔽》：“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一也。”《说文解字》：“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
远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
〔3〕 书契：指文字。《易·系辞下》：“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契就是刻，古代文字多用刀刻，故名。一说书指文字，刻木以纪数，纪事谓之契。
〔4〕 科斗鸟篆：科斗，古书体名，亦称科斗文、科斗书、科斗篆。篆字（包括古、籀）手写体的俗称。因以笔蘸墨或漆作书，笔道起笔处粗，收笔处细，状如蝌蚪，故名。此名初见于汉末卢植上书称：“古文科斗，近于为实。”郑康成《尚书赞》称：“书初出屋壁，皆周时象形文字，今所谓科斗书。”鸟篆，篆体古文字。形如鸟的爪迹、故称。《后汉书·酷吏·阳球》：“或献赋一篇，或鸟篆楹简。”李贤注：“八体书有鸟篆，象形以为字也。”唐韦续《五十六种书》：“周文王时赤雀衔书集户，武王时丹鸟入室，以二祥瑞，故作鸟书。”
〔5〕 意巧：善巧、妙意。
〔6〕 损之隶草：损，裁减。隶草，又称草隶，草书之别称。今人也有称汉代竹木简上的隶书为草隶。此句言减省笔画而创造了草书。
〔7〕 银钩：形容趯（tì）笔的遒劲有力，如丁、亭、宁等字都有此笔。索靖自矜其笔势如“银钩虿尾”。
〔8〕 舒翼未发，若举复安：惊鸾欲飞未飞之状。
〔9〕 虬蟉：即蟉虬。屈曲盘绕貌。
〔10〕 羸羸：瘦弱，此作纤细苗条解。
〔11〕 欻（xū）：迅疾貌。奋亹（wěi）：形容迅疾而有气势。桓桓：勇武，威武貌。《书·牧誓》：“勗哉夫子，尚桓桓。”孔传：“桓桓，武貌。”唐杜甫《北征》：“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
〔12〕 逸游：飘逸飞动。盼向：盼，顾盼。向，向背。
〔13〕 辔：缰绳。
〔14〕 窊（wā）窿，谓地形洼下和隆起，引申为起伏，高下。左思《吴都赋》：“原隰殊品，窊隆异等。”《文选·马融〈长笛赋〉》：“波澜鳞沦。窊隆诡戾。”李善注：“窊隆，高下貌。”
〔15〕 蒲萄：葡萄。
〔16〕 棠棣融融：棠棣，木名，即郁李。《诗·小雅》：“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常通“棠”。融融，和乐，和畅貌。华：花。
〔17〕 玄熊：黑熊。
〔18〕 差池：犹参差。不齐貌。《诗·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集传》：“差池，不齐貌。”
〔19〕 偃：倒伏。
〔20〕 顺气：犹顺风。
〔21〕 比附：依附。
〔22〕 窈娆廉苫：窈娆，轻柔细长貌。廉苫，细小，纤细。
〔23〕 猗靡：随风飘拂貌。《文选·枚乘〈七发〉》：“众芳芬郁，乱于五风。从容猗靡，消息阴阳。”李善注：“林木茂盛，随风披靡。”亦婀娜貌。
〔24〕 中：内心。
〔25〕 玄螭（chī）：龙一类的神物。《楚辞·远游》：“玄螭虫象并出进兮，形蟉虬而逶蛇。”王逸注：“螭，龙类也；象，罔象也。皆水中神物。”
〔26〕 鼬（yoù）：鼬科动物部分种类的通称。身体细长，四肢短小，耳小而圆、尾短。我国古代多用以指黄鼬。奔趣：亦作奔趋。奔跑，奔走。
〔27〕 凌鱼：凌，凌波。
〔28〕 牙距：犹爪牙。
〔29〕 中顾：回顾、顾盼。
〔30〕 常度：常态。
〔31〕 彦：人才。
〔32〕 役心：用心。
〔33〕 文宪：典范。
〔34〕 权：权变。
〔35〕 八体：八种书体。当指秦代统一文字，废除六国文字，所定之八体：大篆、小篆、刻符，虫书、摹印、署书、殳书、隶书。按大篆、小篆、虫书、隶书是四种字体，其余四种是书的用途。
〔36〕 判：分也。
〔37〕 大象：大道、常理。《老子》：“执大象，天下往。”河上公注：“象，道也。”此指书法之规律。
〔38〕 上理开元：开始新纪元。此指开创新书体。理，治也。
〔39〕 下周谨案：谨案，详细案问。周，周详。以上两句以政务喻书。意为即开创新局面，有所创新，又于具体细节谨慎周详。
〔40〕 翰厉：激越，响亮。
〔41〕 班班：犹彬彬。文质兼备貌。汉杨雄《太玄·文》：“文质班班，万物粲然。”章：彩色、花纹。
〔42〕 杜度：杜操，字伯度。因避曹操讳，魏晋人改称为杜度。东汉京兆杜陵（今陕西西安东南）人。章帝刘炟时为齐相，以善章草书著名。与崔瑗并称：“崔杜”。
〔43〕 伯英：张芝，字伯英，东汉书法家。初精于章草，后省减其点画波磔，演为“今草”。三国魏韦诞称其为“草圣”。与钟繇并称“钟张”，《宣和书谱》载有张芝草书《冠军帖》，章草《消息帖》。
〔44〕 纨素：洁白精细的白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