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禄第二十六

书镜

〔近代〕康有为 撰

孟兆臣 校释

康有为(1858—1927)广东南海人,原名祖诒,字广夏,又字长素,号更生。清光绪进士,任工部主事。1898年领导“戊戌政变”,失败后流亡国外。工书,著有《新学伪经考》、《孔子政制考》、《戊戌奏稿》、《大同书》、《康南海先生诗集》等。

《书镜》,又名《广艺舟双楫》。六卷,二十七篇。此录二十六篇,末篇为《论书绝句》,不录。有万木草堂本、《艺林名著丛刊》77本。

卷一

原书第一

文字何以生也,生于人之智也。虎豺之强,龙凤之奇,不,能造为文字,而人独能创之,何也?以其身峙立,首函清阳,不为血气之浊所熏,故智独灵也。凡物中倒植之身,横立之身,则必大愚,必无文字。以血气熏其首,故聪明弱也。凡地中之物,峙立之身,积之岁年,必有文字。不独中国有之,印度有之,欧洲有之,亚非利加洲之黑人〔1〕,澳大利亚洲之土人,亦必有文字焉。秘鲁地裂,其下有古城,得前劫之文字于屋壁。其文字如古虫篆,不可识别。故谓凡为峙立之身,曰人体者,必有文字也。以其智首出万物,自能制造〔2〕,不能自已也。

文字之始,莫不生于象形。物有无形者,不能穷也,故以指事继之;理有凭虚,无事可指者,以会意尽之。若谐声、假借,其后起者也;转注则刘歆创例〔3〕,古者无之。仓、沮〔4〕创造科斗虫篆,文必不多,皆出象形,见于古籀者,不胜偻数。今小篆之“日”、“月”、“山”、“川”、“水”、“火”、“草”、“木”、“面”、“首”、“马”、“牛”、“象”、“鸟”诸文,必仓颉之遗也。匪惟中国然,外国亦莫不然。近年埃及国掘地得三千年古文字,郭侍郎嵩焘〔5〕使经其地,购得数十拓本。文字酷类中国科斗虫篆,率皆象形,以此知文字之始于象形也。

【注释】

〔1〕 亚非利加洲:今译非洲。

〔2〕 制造:创造。

〔3〕 刘歆:汉刘向子。字子骏,后改名秀,字颖叔。河平中,与父向总校群书。向死,歆为中垒校尉,继父业,整理六艺群书,编成《七略》。对经籍目录学作出了贡献。他建议为《周礼》、《左传》、《毛诗》、《古文尚书》等古文经设置博士,遭到今文派的反对。王莽建立新政权,歆任国师,后因参与谋杀王莽事件,事败自杀。《汉书》附《刘向传》。

〔4〕 仓、沮:仓颉、沮诵。传说中的文字创造者。

〔5〕 郭侍郎嵩焘:清末外交家。字伯琛,号筠仙。湖南湘阳人。道光进士。1854年初随曾国藩办团练。1863年署广东巡抚。1875年任福建按察使,擢兵部侍郎。旋任首任出使英国大臣,1878年兼任驻法国大使。主张学习西方科技。

以人之灵而能创为文字,则不独一创已也。其灵不能自已,则必数变焉。故由虫篆而变籀,由籀而变秦分即小篆。由秦分而变汉分,自汉分而变真书,变行草,皆人灵不能自已也。

古文为刘歆伪造,杂采钟鼎为之。余有《新学伪经考》辨之已详。《水经注》称临淄人有发齐胡公之铜棺,其前和后隐起为文,惟三字古文,余同今书。子思称今天下书同文〔1〕。盖今隶书,即《苍颉篇》中字,盖齐、鲁间文字,孔子用之,后学行焉,遂定于一。若钟鼎所采,自是春秋、战国时各国书体,故诡形奇制,与《仓颉篇》不同也。许慎《说文叙》谓:“诸侯力政,不统于王,言语异声,文字异形。”今法、德、俄文字皆异,可以推古矣。但以之乱经,则非孔子文字,不能不辨;若论笔墨,则钟鼎虽伪,自不能废耳。

【注释】

〔1〕 子思:孔子之孙,鲤子,名伋。曾为鲁缪公师。著《子思》二十三篇。

王愔叙百二十六种书体,于行草之外,备极殊诡。按《佛本行经》云:尊者阇黎,教我何书?自下太子广为说书。或复梵天所说之书、今婆罗门书王有四十音是。佉虱卢叱书、隋言驴唇。富沙迦罗仙人说书、隋言华果。阿迦罗书、隋言节分。瞢迦罗书、隋言吉祥。邪寐尼书、隋言大秦国书。鸯瞿梨书、隋言指言。耶那尼迦书、隋言驮书。娑迦罗书、隋言牸牛。波罗婆尼书、隋言树叶。波流沙书、隋言恶言。父与书、毗多荼书、隋言起尸。陀毗荼国书、隋云南天竺。陀罗低书、隋言形人。度其差那婆多书、隋言右旋。优波伽书、隋言严炽。僧佉书、隋言等计。阿婆勿陀书、隋言覆。阿㝹卢摩书、隋言顺。毗耶寐奢罗书、隋言杂。脂罗多书、乌场边山。西瞿耶尼书、须弥西。阿沙书、疏勒。支那国书、即此国也。摩那书、科斗。末荼叉罗书、中字。毗多悉底书、尺。富数波书,海。提婆书、天。那罗书、龙。夜叉书、干闼婆书、天音声。阿脩罗书、不饮酒。迦罗娄书、金翅鸟。紧那罗书、非人。摩睺罗伽书、天地。弥伽遮迦书、诸兽音。迦迦娄多书、鸟音。浮摩提婆书、地居天。安多梨叉提婆书、虚空天。郁多罗拘卢书、须弥北。逋娄婆毗提诃书、颇弥东。乌差婆书、举。腻差婆书、掷。娑伽罗书、糊。跋阇罗书、金刚。梨伽波罗低梨伽书、往复。毗弃多书、食残。阿㝹浮多书、未曾有。奢娑多罗跋多书、如伏转。伽那那跋多书、等转。优差波跋多书、举转。尼差波多跋书、掷转。波陀与佉书、上句。毗拘多罗波陀那地书、从二增上凶。耶婆陀输多罗书、增上句已上。末荼婆哂尼书、中流。黎沙邢婆多波恀比多书、诸山苦行。陀罗尼卑叉梨书、观地。伽伽那卑丽叉尼书、视虚空。萨蒲沙地尼山陀书、一切药草因。沙罗僧伽何尼书、总览。萨婆韦多书。一切种音。《三藏记》云:先觉说有六十四种书,鹿轮转眼,神鬼八部,惟梵及佉楼为胜文〔1〕。《酉阳杂俎》所考〔2〕,有驴肩书、莲叶书、节分书、大秦书、驮乘书、㹀牛书、树叶书、起尸书、右旋书、覆书、天书、龙书、鸟音书,凡六十四种。然则天竺古始书体更繁,非独中土有虫、籀、缪、填之殊。芝英、倒薤之异,其制作纷纭,亦所谓人心之灵不能自已也。

《隋志》称婆罗门书以十四字贯一切音,文省义广。盖天竺以声为字。《槃涅经》有二十五字母〔3〕,《华严经》有四十字母〔4〕,今《通志〔5〕·七音略》所传天竺三十六字母所变化各书,犹可见也。唐古忒之书〔6〕,出于天竺。元世祖中统元年〔7〕,命国师八思巴制蒙古新字千余〔8〕,母四十一,皆相关纽。则采唐古忒与天竺为之,亦迦卢之变相也。我朝达文成公,又采唐古忒、蒙古之字,变化而成国书。至乾隆时,于是制成清篆,亦以声而演形,并托音为字者。然印度之先,亦必以象形为字,未必能遽合声为字。其合声为字,必其后起也。辽太祖神册五年〔9〕,增损隶书之半,制契丹大字〔10〕;金太祖命完颜希尹依仿楷书〔11〕,因契丹字合本国语为国书;西夏李元昊〔12〕命野利仁荣演书,成十二卷,体类八分。此则本原于形,非自然而变者。本无精义自立,故国亡而书随之也。

欧洲通行之字,亦合声为之。英国字母二十六,法国二十五,俄、德又各殊。然其始亦非能合声为字也。至其古者,有阿拉伯文字,变为犹太文字焉;有叙利亚文字、巴比伦文字、埃及文字、希利尼文字,变为拉丁文字焉;又变为今法、英通行之文字焉。此亦如中国籀、篆、分、隶、行、草之展转相变也。且彼又有篆分正斜、大小草之异,亦其变之不能自已也。

【注释】

〔1〕 梵:梵文,古印度的书面语言,书体右行。佉楼:亦作“佉卢”。佉卢文字,古印度的一种文字。横书左行。公元前三世纪到公元四、五世纪盛行于印度半岛西北部。后因梵书排挤逐渐绝迹。我国古代在新疆的于阗、鄯善一带也曾使用。佛教传说为佉卢虱吒所创。

〔2〕 《酉阳杂俎》:唐段成式撰。二十卷,续集十卷。分门辑事。所记仙佛鬼怪,人事以至动植、酒食、寺庙等,包罗甚广。多可供考证、资谈助。

〔3〕 《涅槃经》:佛教经典。亦称《大本涅槃经》。北凉昙无谶译。四十卷。

〔4〕 《华严经》:佛教经典,全称《大方广佛华严经》,另称《杂华经》。

〔5〕 《通志》:宋郑樵撰。二百卷。纪传体史书。

〔6〕 唐古忒:亦作“唐古特”。清代文献中对青藏地区及当地藏族的称谓。参卫《卫藏通志·部落》。

〔7〕 元世祖:元皇帝忽必烈。1260年—1294年在位。

〔8〕 八思巴:元代西藏喇嘛教萨迦派首领。原名罗卓坚参,萨斯加人。中统元年尊为国师。至元元年,他根据藏文字母创蒙古新字,至元六年颁行,即八思巴字。见《元史·释老传》。

〔9〕 辽太祖:阿保机,辽王朝的建立者。耶律氏,汉名亿。公元907—926年在位。神册五年:辽太祖年号,公元920年。

〔10〕 契丹:我国古民族名。为东胡族的一支,居今辽河上游西拉木伦河一带,以游牧为生。北魏时自号契丹,分属八部。唐于此置松漠都督府。唐末耶律阿保机统一各部,于公元916年建契丹国,自称皇帝。后改国号为辽。

〔11〕 金太祖:阿骨打,金王朝的建立者。1115—1123年在位。完颜希尹:金女真族完颜部人。本名谷神。从太祖起兵。天辅三年(1119年)受太祖命,仿汉人楷书和契丹字,制作女真字。

〔12〕 李元昊:即赵元昊,西夏国主,1032—1048年在位。

夫变之道有二,不独出于人心之不容已也,亦由人情之竞趋简易焉。繁难者,人所共畏也;简易者,人所共喜也。去其所畏,导其所喜,握其权便,人之趋之,若决川于堰水之坡,沛然下行,莫不从之矣。几席易为床榻,豆豋〔1〕易为盘碗,琴瑟易以筝琶,皆古今之变,于人便利。隶草之变,而行之独久者,便易故也。钟表兴则壶漏废。以钟表便人,能悬于身,知时者未有舍钟表之轻小,而佩壶漏之累重也。轮舟行则帆船废。以轮舟能速致,跨海者未有舍轮舟之疾速,而乐帆船之迟钝也。故谓:变者,天也。

梁释僧祐〔2〕曰:“造书者三人:长曰梵书,右行;次佉楼,左行;少仓颉,下行。”其说虽谬,然文字之制,欲资人之用耳,无中行、左、右行之分也。人圆读不便于手,倒读不便于目,则以中行为宜。横行亦可为用。人目本横,则横行收摄为多;目睛实圆,则以中行直下为顺。以此论之,中行为优也。安息书革旁行以为书记〔3〕,安息即今波斯〔4〕也。回回〔5〕字右行,泰西之字左行,而中国之书中行,此亦先圣格物之精也。然每字写形,必先左后右。数学书亦有横列者,则便于右手之故。盖中国亦兼左行而有之。但右行实于右手大不顺,为最愚下耳。

中国自有文字以来,皆以形为主,即假借行草,亦形也,惟谐声略有声耳,故中国所重在形。外国文字皆以声为主,即分篆、隶、行、草,亦声也,惟字母略有形耳。中国之字,无义不备,故极繁而条理不可及;外国之字,无声不备,故极简而意义亦可得。盖中国用目,外国贵耳。然声则地球皆同,义则风俗各异,致远之道,以声为便。然合音为字,其音不备,牵强为多,不如中国文字之美备矣。

【注释】

〔1〕 豆豋:古代食器,初以木制,形似高足盘。后多用于祭祀。豋似豆而较浅。《诗·大雅·生民》:“于豆于豋”。传:“木曰豆,瓦曰豋。豆荐菹醢也,豋盛大羹也。”

〔2〕 释僧祐:南朝齐梁时僧人,佛教文献学家。撰有《出三藏记集》15卷,是现存佛典目录学上最早的著作。此外尚有《释迦谱》、《弘明集》等。

〔3〕 安息:伊朗高原古国名。革旁行以为书记:《汉书·西域传·安息国》:“书革,旁行为书记。”服虔注:“横行为书记也。”师古注:“革为皮之不柔者。”

〔4〕 波斯:即伊朗。我国历史上亦称安息。

〔5〕 回回:民族名,古国名或信仰伊斯兰教的人。此指回鹘文,回鹘,亦作“回纥”。回纥人采用粟特文字母创制的文字。属音素文字类型。主要通行于今吐鲁番盆地及中亚楚河流域。

〔6〕 泰西:极西,泛指欧洲、美洲各国。我国古代称南海以西为西洋。即中亚细亚及印度洋一带。而欧洲位于更西,因此,明代意大利人利玛窦入华,自称为大西洋人,以别于西洋。后来泛称欧洲为泰西。

天竺开国最先,创音为书亦最先,故戎蛮〔1〕诸国悉因之。《西域记》〔2〕称跋禄迦国字源三十余,羯霜那国、健驮罗国有波尔尼仙作为字书,备有《千颂》。《颂》三十言,究极古今,总括文书。《八纮外史》及今四译馆所载悖泥、文莱、苏禄、暹罗、吕宋诸国〔3〕书,皆合声为字,体皆右行,并本原于梵书。日本国书,字母四十有七,用中国草书为偏旁,而以音贯之,亦梵之余裔也。

声学盛于印度,故佛典曰:我家真教体,清净在音闻。又以声为一乘,其操声为兕,能治奇鬼异兽。盖声音之精也。唐古忒、蒙古及泰西合声为字之学,莫不本于印度焉。泰西治教,皆出天竺。予别有论,此变之大者也。

综而言之,书学与治法,势变略同。周以前为一体势,汉为一体势,魏、晋至今为一体势,皆千数百年一变;后之必有变也,可以前事验之也。今用真楷,吾言真楷。

或曰:书自结绳以前,民用虽篆草百变,立义皆同。由斯以谈,但取成形,令人可识,何事夸钟、卫,讲王、羊,经营点画之微,研悦笔札之丽,令祁祁〔4〕学子玩时日于临写之中,败心志于碑帖之内乎?应之曰:衣以掩体也,则短褐〔5〕足蔽,何事采章之观?食以果腹也,则糗藜〔6〕足饫,何取珍羞之美?垣墙以蔽风雨,何以有雕粉之璀璨?舟车以越山海,何以有几组〔7〕之陆离?诗以言志,何事律则欲谐?文以载道,胡为辞则欲巧?盖凡立一义,必有精粗;凡营一室,必有深浅。此天理之自然,匪人为之好事。扬子云曰:“断木为棋〔8〕,梡革为鞠,皆有法焉。”而况书乎?昔唐太宗屈帝王之尊,亲定晋史,御撰之文,仅《羲之传论》,此亦艺林之美谈也。况兹《书谱》,讲自前修,吾既不为时用,其他非所宜言。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因搜书论,略为引伸。img〔9〕临池,或为识途之助;若告达识,则吾岂敢?

【注释】

〔1〕 戎蛮:戎,古代泛指我国西部的少数民族。蛮,泛称南方的少数民族。

〔2〕 《西域记》:唐玄奘述,辩机撰文。本书系玄奘奉唐太宗敕命而著。书综述其西行之见闻。

〔3〕 四译馆:清代所设掌管接待四方邻国贡使和翻译边疆民族及邻国语言文字的机构。悖泥:Borneo之译音。婆罗洲,东南亚加里曼丹岛的旧称。苏禄:群岛名,属菲律宾。暹罗:今泰国。吕宋:古国名,即今菲律宾群岛中的吕宋岛。

〔4〕 祁祁:众多貌。

〔5〕 短褐:古平民所服粗布之衣。短,“裋”之借字。

〔6〕 糗藜:糗,干粮。藜,草名,初生可食,古蒸以为茹。

〔7〕 几组:几,沂鄂。器物上凹凸线纹。沂,凹纹;鄂,凸纹。组,丝带。

〔8〕 断木为棋,梡革为鞠:语见汉扬雄《法言·吾子》。梡,刮摩。鞠,球。

〔9〕 img子:蒙童。

尊碑第二

晋人之书流传曰帖,其真迹至明犹有存者,故宋、元、明人之为帖学宜也。夫纸寿不过千年,流及国朝,则不独六朝遗墨不可复睹,即唐人钩本,已等凤毛矣。故今日所传诸帖,无论何家,无论何帖,大抵宋、明人重钩屡翻之本。名虽羲、献,面目全非,精神尤不待论。譬如子孙曾元,虽出自某人,而体貌则别。国朝之帖学,荟萃于得天〔1〕、石庵〔2〕,然已远逊明人,况其他乎!流败既甚,师帖者绝不见工。物极必反,天理固然。道光〔3〕之后,碑学中兴,盖事势推迁,不能自已也。

乾隆之世,已厌旧学。冬心〔4〕、板桥〔5〕,参用隶笔,然失则怪,此欲变而不知变者。汀州〔6〕精于八分,以其八分为真书,师仿《吊比干文》〔7〕,瘦劲独绝。怀宁〔8〕一老,实丁斯会,既以集篆隶之大成,其隶楷专法六朝之碑,古茂浑朴,实与汀洲分分、隶之治,而启碑法之门。开山作祖,允推二子。即论书法,视覃溪老人〔9〕终身欧、虞,褊隘浅弱,何啻天壤邪?吾粤吴荷屋〔10〕中丞,帖学名家,其书为吾粤冠。然窥其笔法,亦似得自《张黑女碑》〔11〕,若怀宁则得于《崔敬邕》也。

阮文达〔12〕亦作旧体者,然其为《南北书派论》,深通此事,知帖学之大坏,碑学之当法,南北朝碑之可贵。此盖通人达识,能审时宜、辨轻重也;惜见碑犹少,未暇发㧑〔13〕,犹土鼓蒉桴,椎轮大辂,仅能伐木开道,作之先声而已。

【注释】

〔1〕 得天:清张照,字得天,号泾南,天瓶居士。官至刑部尚书。行草书出入董其昌、米芾。

〔2〕 石庵:刘墉,清山东诸城人,字崇如,号石庵,官至东阁大学士,卒谥文清。书家,擅小、中楷。与翁方纲、梁同书、王文治齐名。

〔3〕 道光:清宣宗年号(1821—1850)。

〔4〕 冬心:金农,清钱塘人,字寿门,号冬心,又号稽留山民。书画家。

〔5〕 板桥:郑板桥。

〔6〕 汀州:伊秉绶,清书法家。字组似,号墨卿、默庵。福建汀州人。人称“伊汀州”。

〔7〕 《吊比干文》:见后《购碑第三》。

〔8〕 怀宁:邓石如,清篆刻家、书法家。初名琰,又字顽伯,别号完白山人、笈游道人。安徽怀宁人。

〔9〕 覃溪老人:翁方纲,清书法家,金石学家。字正三,号覃溪,晚号苏斋。直隶大兴人。官至内阁学士,精鉴赏。

〔10〕 吴荷屋:吴荣光,清广东南海人,字殿垣,一字伯荣,号荷屋,晚号石云山人。嘉靖四年进士,官至湖广总督。精鉴金石,工书能画。

〔11〕 《张黑女碑》、《雀敬邕》:见后《购碑第三》。

〔12〕 阮文达:清代学者、书法家。字伯元,号芸台,卒谥文达。著述甚丰。书论有《南北书派论》。

〔13〕 发㧑:揭示、阐述。㧑,剖裂,破开。

碑学之兴,乘帖学之坏,亦因金石之大盛也。乾、嘉〔1〕之后,小学最盛,谈者莫不藉金石以为考经证史之资。专门搜辑著述之人既多,出土之碑亦盛,于是山岩、屋壁、荒野、穷郊,或拾从耕父之锄,或搜自官厨之石,洗濯而发其光采,摹拓以广其流传。若平津孙氏〔2〕、侯官林氏〔3〕、偃师武氏〔4〕、青浦王氏〔5〕,皆辑成巨img,遍布海内。其余为《金石存》〔6〕、《金石契》〔7〕、《金石图》〔8〕、《金石志》〔9〕、《金石索》〔10〕、《金石聚》〔11〕、《金石续编》〔12〕、《金石补编》等书,殆难悉数。故今南北诸碑,多嘉、道以后新出土者。即吾今所见碑,亦多《金石萃编》〔13〕所未见者。出土之日多可证矣。出碑既多,考证亦盛,于是碑学蔚为大国。适乘帖微,入缵大统,亦其宜也。

泾县包氏〔14〕以精敏之资,当金石之盛,传完白〔15〕之法,独得蕴奥;大启秘藏,著为《安吴论书》,表新碑,宣笔法,于是此学如日中天。迄于咸、同〔16〕,碑学大播,三尺之童,十室之社,莫不口北碑,写魏体,盖俗尚成矣。

今日欲尊帖学,则翻之已坏,不得不尊碑;欲尚唐碑,则磨之已坏,不得不尊南、北朝碑。尊之者,非以其古也:笔画完好,精神流露,易于临摹,一也;可以考隶楷之变,二也;可以考后世之源流,三也;唐言结构,宋尚意态,六朝碑各体毕备,四也;笔法舒长刻入,雄奇角出,迎接不暇,实为唐、宋之所无有,五也。有是五者,不亦宜于尊乎!

【注释】

〔1〕 乾、嘉:乾,乾隆,清高宗年号(1736—1795)。嘉,嘉庆,清仁宗年号。

〔2〕 孙氏:孙承泽,清山东益都人,字耳北,一作耳伯,明崇祯进士,官给事中。入清,官至吏部左侍郎。富收藏,精鉴别书画。著有《庚子消夏记》等。

〔3〕 林氏:林侗,清福建侯官人,字同人,号来斋,贡生。工隶书。著《来斋金石录》。

〔4〕 武氏:武亿,清河南偃师人,字虚谷,乾隆四十五年进士。工书。

〔5〕 王氏:王昶,清江苏青浦人,字德甫,一字琴德。乾隆十九年进士,补内阁中书,官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善属文,尤嗜金石之学,工书。著有《金石萃编》。

〔6〕 《金石存》:金石著作,清吴王搢撰。

〔7〕 《金石契》:金石著作,明祝肇撰。

〔8〕 《金石图》:清褚峻、牛运震撰。

〔9〕 《金石志》:《两浙金石志》,清阮元撰。

〔10〕 《金石索》:清冯晏海撰。

〔11〕 《金石聚》:《二铭草堂金石聚》,清张德容撰。

〔12〕 《金石续编》:续《金石萃编》,清陆绍闻著。

〔13〕 《金石萃编》:碑刻汇编。清王昶编。一百六十卷。历时五十年,于嘉庆十年(1805)完成。自周代迄金代,共收碑志一千零五十二件。为金石著录之集大成者。

〔14〕 包氏:包世臣,清代学者、书法家、书论家。字慎伯,号倦翁,安徽泾县人。泾县古名安吴,世称包安吴。著有《安吴四种》、《艺舟双楫》。《安吴论书》即《艺舟双楫》下半部的《论书一》、《论书二》等。

〔15〕 完白:邓石如,号完白山人。

〔16〕 咸、同:咸,咸丰,清文宗年号(1851—1861);同,同治,清穆宗年号(1862—1874)。

购碑第三

学者欲能书,当得通人以为师,然通人不可多得。吾为学者寻师,其莫如多购碑刻乎。扬子云曰〔1〕:“能观千剑,而后能剑,能读千赋,而后能赋。”仲尼、子舆〔2〕论学,必先博学详说。夫耳目隘陋,无以备其体裁,博其神趣,学乌乎成!若所见博,所临多,熟古今之体变,通源流之分合,尽得于目,尽存于心,尽应于手,如蜂采花,酝酿久之,变化纵横,自有成效。断非枯守一二佳本《兰亭》、《醴泉》〔3〕所能知也。右军自言见李斯、曹喜、梁鹄、蔡邕《石经》〔4〕、张昶《华岳碑》,遍习之。是其师资甚博,岂师一卫夫人,法一《宣示表》,遂能范围千古哉!学者若能见千碑而好临之,而不能书者,未之有也。

千碑不易购,亦不易见。然则如何?曰:握要以图之,择精以求之,得百碑亦可成书。然言百碑,其约至矣,不能复更少矣。不知其要,不择其精,虽见数百碑,犹未足语于斯道也。吾闻人能书者,辄言写欧写颜,不则言写某朝某碑。此真谬说,令天下人终身学书,而无所就者,此说误之也。至写欧则专写一本,写颜亦专写一本,欲以终身,此尤谬之尤谬,误天下学者,在此也。

谓又有学书须专学一碑数十字,如是一年数月,临写千数百过,然后易一碑,又一年数月,临写千数百过,然后易碑亦如是。因举钟元常入抱犊山三年学书,永禅师〔5〕学书四十年不下楼为例。此说似矣,亦谬说也!夫学者之于文艺,末事也;书之工拙,又艺之至微下者也。学者蓄德器,穷学问,其事至繁,安能以有用之岁月,耗之于无用之末艺乎?诚如钟、永,又安有暇日涉学问哉?此殆言者欺人耳。吾之术以能执笔、多见碑为先务,然后辨其流派,择其精奇,惟吾意之所欲,以时临之。碑临旬月,遍临百碑,自能酿成一体,不期其然而自然者。加之熟巧,申之学问,已可成家。虽天才驽下,无不有立,若其浅深高下,则仍视其人耳。

购碑当知握要,以何为要也?曰:南、北朝之碑,其要也。南、北朝之碑,无体不备,唐人名家,皆从此出,得其本矣,不必复求其末,下至干禄之体,亦无不兼存。故唐碑可以缓购。且唐碑名家之佳者,如率更〔6〕之《化度》、《九成宫》、《皇甫君》、《虞恭公》,秘书〔7〕之《庙堂碑》,河南〔8〕之《圣教序》、《孟达法师》,鲁公〔9〕之《家庙》、《麻姑坛》、《多宝塔》、《元结》、《郭家庙》、《臧怀恪》、《殷君》、《八关斋》,李北海〔10〕之《云麾将军》、《灵岩》、《东林寺》、《端州石室》,徐季海〔11〕之《不空和尚》,柳诚悬〔12〕之《玄秘塔》、《冯宿》诸碑,非原石不存,则磨翻坏尽;稍求元、明之旧拓,不堪入目,已索百金。岂若以此一本之赀,尽购南、北朝诸碑乎?若舍诸名家佳本,而杂求散碑,则又本末倒置,昧于源流。且佳碑如《樊府君》〔13〕、《兖公颂》〔4〕、《裴镜民》者实寡〔15〕。小唐碑中,颇多六朝体,是其沿用未变法者,原可采择,惟意态体格,六朝碑皆已备之。唐碑可学者殊少,即学之,体格已卑下也,故唐碑可缓购。

今世所用,号称真楷者,六朝人最工。盖承汉分之余,古意未变,质实厚重,宕逸神隽,又下开唐人法度,草情隶韵,无所不有。晋帖吾不得见矣,得尽见六朝佳碑可矣。故六朝碑宜多购。

汉分为真楷之源,以之考古,固为学问之事。即论书法,亦当考索源流,宜择其要购之。若六朝之隶无多,唐隶流传日卑,但略见之,知流变足矣。可不购。

汉分既择求,唐隶在所不购,则自魏、晋至隋,其碑不多,可以按《金石萃编》、《金石补编》、《金石索》、《金石聚》而求之,可以分各省存碑而求之。然道、咸、同、光,新碑日出,著录者各有不尽。学者或限于见闻,或困于才力,无以知其目而购之;知其目矣,虑碑之繁多,搜之而无尽也。吾为说曰:六朝碑之杂沓繁冗者,莫如造像记。其文义略同,所足备考古者盖鲜,陈陈相因,殊为可厌。此盖出土之日新,不可究尽者也。造像记中多佳者,然学者未能择也,姑俟碑铭尽搜之后,乃次择采之。故造像〔16〕记亦可缓购。

【注释】

〔1〕 扬子云:汉扬雄,字子云。

〔2〕 子舆:孔子弟子曾参,字子舆。

〔3〕 醴泉:即《九成宫醴泉碑铭》。魏征撰铭,欧阳询书之刻石,后世推为唐楷第一。

〔4〕 《石经》:即《熹平石经》。东汉隶书石刻。传为蔡邕书。

〔5〕 永禅师:智永。

〔6〕 率更:欧阳询,见《书断》书家传。

〔7〕 秘书:虞世南,见《书断》。

〔8〕 河南:褚遂良,《见书断》。

〔9〕 鲁公:颜真卿,封鲁郡公。

〔10〕 李北海:李邕,唐书法家。字泰和、扬州江都人。官至汲郡,北海太守,世称李北海。善以行楷写碑。

〔11〕 徐季海:徐浩,唐书法家。字季海,越州人,官至太子少师,彭王傅。《唐书》本传称:“八体兼备,草隶尤工。”

〔12〕 柳诚悬:柳公权,字诚悬。

〔13〕 《樊府君》:东汉建安十年(205)刻。隶书二十二行,行二十九字。篆额题《汉故领校巴郡太守樊府君碑》。

〔14〕 《兖公颂》:唐天宝元年(742)刻。在曲阜孔庙,张之宏撰,包文该书。楷书。

〔15〕 《裴镜民》:唐楷书碑刻。唐贞观十一年(637)刻。李百药撰,殷令名书。在山西闻喜。

〔16〕 造像:雕塑佛像。造像立碑始于北魏,讫于中唐,所造者以释迦、弥陁、弥勒、观音、势至为多。有刻石、刻山崖、刻碑石、造石窟等形式。

去唐碑,去散隶,去六朝造像记,则六朝所存碑铭不过百余,兼以秦、汉分书佳者数十本,通不过二百余种。必尽求之,会通其源流,浸淫于心目,择吾所爱好者临之,厌则去之。临写既多,变化无尽,方圆操纵,融冶自成,体裁韵味,必可绝俗,学者固可自得之也。秦、汉分目,略见所说《说分》、《本汉》篇中,今将南、北朝碑目必当购者,录如左。其碑多新出,为金石诸书所未有者也;造像记佳者,亦附目,间下论焉。

碑以朝别,以年叙,其无稽考,附于其朝之后。

有年则书;不书者,无年月也。

书人详之,撰人不详,重在书也。

石所存地著之,不著者,不知所在也。

其碑显者书人名,不显者并官书之,欲人易购也。

吴碑

《葛府君碑》江苏句容。

《九真太守谷朗碑》凤皇元年。

晋碑

《南乡太守郛休碑》太始六年。

《保母志》兴宁三年,王献之书。

《枳阳府君碑》隆安三年。

《爨宝子碑》太亨四年。

按:安帝元兴元年改元太亨,次年复为元兴,四年已改义熙元年。此碑盖在偏远未知,故仍书太亨四年也。

《孝女曹娥碑》元嘉元年,明人传为王羲之书,姑附于此,海山仙馆刻石。

宋碑

《宁州刺史爨龙颜碑》大明二年,云南陆源,有碑阴。

《始康郡晋丰县□熊造像》元img目廿五年,山东王氏。

《高句丽故城刻石》己丑元年,长寿王当宋元嘉六年,宋平壤吴氏。

齐碑

《吴郡造维卫尊佛记》永明六年,浙江会稽。

《信佛弟子萧衍造像题字》永元二年,四川云阳。

梁碑

《太祖文皇帝神道东阙》反刻。

《太祖文皇帝神道西阙》

《南康简王神道东阙》反刻。

《南康简王神道西阙》

《临川靖惠王神道东阙》反刻。

《临川靖惠王神道西阙》

《吴平忠侯萧公神道东阙》反刻。

《吴平忠侯萧公神道西阙》

《始兴忠武王碑》有额有阴。

《散骑常侍安平王碑》

《天监五年残碑》

《鄱阳王益州军府人题记》天监十二年,四川云阳。

《石井阑题字》天监十五年,江苏句容。

《章景为梁主造佛依碑石像》丁未年,即大通元年,四川绵州。

《许善题名》大通三年,四川绵州。

《□□□等造观世音像》大通三年,四川绵州。

《□道□造像》□□三年,四川绵州。

《刘敬造像》大同三年,山东福山王氏。

《赞观音》与大通元年石同,四川绵州。

《释慧影为父母师僧及身造释迦佛像题字》中大同元年,浙江石门李氏。

陈碑

《新罗真兴大王巡狩管境碑》戊子年,真兴王麦宗,陈光大二年也;朝鲜咸兴。

《赵和造像记》永定三年。

魏碑

《邑主秦从州人造像王银堂画像题名》道武天赐三年。

《巩伏龙造像》大魏国元年,即太武延和元年。

《定州中山赵img造像》皇兴三年。

《中岳嵩高罗灵庙碑》太安二年,寇谦之书,篆额,阳文,有阴。

《宕昌公晖福寺碑》太和十二年,陕西澄城,有碑阴。

《孝文皇帝吊殷比干墓文》皇构迁中元载,岁御次阉茂望舒。

《孙秋生造像》太和七年。以下为龙门二十品,故合录之。

《始平公造像》太和十二年,朱义章书,有额。

《北海王元详造像》太和十八年。

《北海王太妃高为孙保造像》

《长乐王夫人尉迟造像》太和十九年。

《一弗造像》太和廿年。

《解伯达造像》太和年造。

《杨大眼造像》

《魏灵藏造像》

《郑长猷造像》景明二年。

《惠感造像》景明三年。

《贺兰汗造像》景明三年。

《高树造像》景明三年。

《法生造像》景明四年。

《太妃侯造像》景明四年。

《安定王元燮造像》正始四年。

《平乾虎造像》正始四年。

《道匠造像》

《齐郡王祐造像》熙平二年。

《慈香造像》神龟三年。

《优填王造像》

《泰山羊祉开复石门铭》永平二年,太原典签王远书。

《左授令贾三德开复石门题记》

《司马元兴墓志》永平四年。

《郑文公碑》永平四年,郑道昭书,有上下二碑。

附《云峰山石刻》四十二种不详列。

《仙和寺造像》永平四年。

《杨翚碑》延昌元年,直隶唐山,有额。

《司马景和妻孟敬训墓志铭》延昌三年,河南孟县。

《刁遵墓志铭》熙平元年,直隶南皮张氏。

《兗州贾使君碑》神龟二年。

《赵阿欢造像》神龟三年。

《司马昞墓志铭》正光二年。

《张猛龙清颂碑》正光三年,有额有阴。

《樊可憘碑》正光二年。

《郑道忠墓志》正光三年。

《马鸣寺根法师碑》正光四年,有额。

《高贞碑》正光四年,篆额阳文。

《泾州刺史陆希道墓志盖》正光四年,篆书。

《鞠彦云墓志》正光四年,有盖。

《李超墓志铭》正光五年。

《吴高黎墓志》孝昌二年。

《六十人造像》孝昌二年。

《刘玉墓志铭》孝昌三年。

《张玄墓志》普泰元年。

《元匡造泗津桥堰石人题记》

《皇甫驎墓志》

《残碑□军司马治外兵曹张img□题名》碑侧有“邑子赵轨”等残字。

《残碑豆陵苟邑题名》有碑侧。

《蔺献伯高怀玉题名》

《韩显祖造像》永熙二年。

《元苌振兴温泉颂》篆额,阳文。

《惠辅造像》

《张法寿造像》天平二年。

《嵩阳寺伦统碑石铭》天平二年,隶书,篆额。

《司马升墓志》天平二年。

《法显造像》天平三年。

《法坚法荣二比丘僧碑》天平四年,东山泰安。

《李宪墓志》元象元年,直隶保定。

《高湛墓志铭》元象二年。

《禅静寺刹前敬使君铭》兴初二年。

《惠诠造像》建义元年。

《李仲璇修孔子庙碑》兴和三年,王长儒书,篆额。

《张奢碑》兴和三年,灵寿埠安村寺。

《王盛碑》兴和三年。

《王偃墓志铭》武定元年,有篆盖。

《朱永隆唐丰等造天宫碑》武定三年,河南。

《邑王敬造石像碑文》武定六年。

《义桥石像之碑》武定七年,有侧有阴。

《冀州刺史关胜颂德碑》武定八年。

《源义虎曾孙磨耶圹头祇桓记》武定八年。

《王僧碑》

北齐碑

《邑子曹师石像碑》天保三年。

《崔頠墓志》天保四年。

《西门豹碑颂》隶书。

《并州主簿王璘妻赵氏墓志》天保六年,有额。

《赵郡王修定国寺碑》天保八年,有额。

《朱氏造像》天保八年,有大字、小字二碑。

《夫子庙碑》乾明元年,隶书,篆额。

《比邱僧邑义造像残记》乾明元年,有侧。

《隽修罗碑》皇建元年,有额。

《石柱颂》太宁二年,八面隶书。

《云门法勤禅师塔铭》太宁三年。

《天柱山铭》天统元年,郑述祖撰书。

《姜元略造像》天统元年。

《房周陁墓志》天统元年,山东潍县郭氏。

《魏元预造像》天统元年。

《邑义六十人碑颂》天统五年,隶书。

《百人造像记》天统五年,碑长丈余,甚完好,瘦硬中有德气,登善之祖也。

《赵崇仙造像》天统六年。

《定州刺史邹珍之碑》隶书,有侧。

《映佛岩摩崖》武平元年。

《陇东王感孝颂》武平元年,梁恭之隶书。

《朱岱林墓志铭》武平元年,有额。

《道略五百人造像》瘦硬完好,齐碑上品。

《晋昌王唐邕写经碑》武平三年,隶书。

《临淮王像碑》武平四年,隶书。

《功曹李琮墓志》武平五年,有侧。

《灵塔铭》武平五年。

《等慈寺残碑》武平五年。

《尼圆照造像》

《报德像碑》武平六年,释仙书。

《马天祥造像》武平六年。

《陈留太守墓志残石》是石出土拓一纸,复埋之,海内无二本。姑附录之。

《豫州刺史梁子彦墓志》武平。

《张思文造像》承光元年。

《公孙文哲造像》

《华严经菩萨明难品》有千余字,腴整。

《鼓山石经》

北周碑

《强独乐树文王碑》元年丁丑。

《贺屯植墓志》保定四年。

《西岳华山庙碑》天和二年,赵文渊书,篆额。

《曹恪碑》天和五年。

《时珍墓志》宣政元年。

《光州刺史宇文公碑铭》

《李峻卜居记》建德元年。

隋碑

《豆卢通造大像记残石》开皇二年,直隶正定府崇因寺。

《赵芬碑残石》开皇五年。二石。

《仲思那卅人造桥碑》开皇六年,有额。

《龙藏寺碑》开皇六年。

《王辉儿造像》有《穆子容碑》阴。

《石窟寺修佛经石像碑》开皇十三年。

《曹子建碑》开皇十三年。

《惠云法师墓志》开皇十四年。

《巩宾墓志》开皇十五年,篆盖。

《荆孝礼墓志》开皇十五年。

《贺若谊碑》开皇十六年,篆额。

《李氏像碑颂》开皇十七年,篆额。

《张通妻陶墓志》开皇十七年。

《美人董氏墓志》开皇十七年。

《安喜公李使君碑》开皇十七年,篆额。

《龙山公臧质墓志》开皇二十年。

《澧水石桥累文碑》开皇□年,篆额。

《青州胜福寺舍利塔下铭》仁寿元年,孟弼隶书,有额。

《孔文宣灵庙碑》仁寿元年,隶书,篆额完好。

《信州金轮寺塔下铭》仁寿二年。

《苏慈墓志铭》仁寿三年。

《邓州大兴国寺舍利塔下铭》仁寿二年。

《曹礼墓志》磨厓,仁□□年。

《仪同王君墓志》大业元年,直隶定州。

《刘珍墓志》大业二年,隶书,有侧有铭。

《唐高祖为太宗造像》大业二年。

《吴俨墓志》大业四年,篆盖。

《宁赞铭》大业五年,有额。

《修孔子庙碑》大业七年,隶书,篆额。

《李君䛒造像》大业七年。

《姚辨墓志铭》大业七年,欧阳询书,宋人重刻。

《元智墓志铭》大业十一年。

《太仆卿夫人姬氏墓志》大业十一年。

《宋永贵墓志》大业十二年。

《隆山郡胜业道场碑》

《德阳公梁公碑》篆额。

《河东首山郡胜业道场舍利塔铭》篆额。

《青州藏碑残石》

《李靖上西岳文》宋人伪作。然董逌以为大业末年,则亦出土久矣。

《曹文宗残碑》

《冈山摩崖》魏、齐、周、隋皆有摩崖,而齐尤多,包慎伯所称《般若经》即在《摩崖》中也。今附于末焉。

《尖山摩崖》

《铁山摩崖》

凡所次目,皆为穷乡学子欲学书法、未知碑目言之。若大雅宏达,金石名家,扇欧、赵之余风,集琳琅之万品,诸朝著录,旁采辽、金,内地网罗,远洎蕃外,自能著书,无烦芹献。凡所著目,约之已甚。若犹畏其繁多,虑披采之不易,临写之难遍,杂冗乱目,无从下手,则更择其精者。若碑品之所列,流派之所论,选举既严,别白益审,必当尽购而熟观之。若诸碑之未见,家法之未熟,而遽欲言书,书乎,书乎,匪吾攸闻!

卷二

体变第四

人限于其俗,俗各趋于变,天地江河,无日不变,书其至小者。钟鼎及籀字,皆在方长之间,形体或正、或斜,各尽物形,奇古生动。章法亦复落落,若星辰丽天,皆有奇致。钟鼎古文虽为刘歆伪造,而所采多春秋、战国旧物,故奇古可爱,考据经义则辟之,至于笔画之工,则不能以人废也。秦分即小篆。裁为整齐,形体增长,盖始变古矣。然《琅玡》〔1〕秦书,茂密苍深,当为极则。自此日变,若《赵王上寿》〔2〕、《泮池刻石》〔3〕、《坟坛刻石》〔4〕,下逮《少室》〔5〕、《开母庙》〔6〕、《建初残碑》、《三公山》〔7〕、《是吾》〔8〕,碑体皆方扁,笔益茂密。至《褒斜》〔9〕、《郙阁》〔10〕、《裴岑》〔11〕、《尊楗阁》、《仙友》等碑〔12〕,变圆为方,削繁成简,遂成汉分,而秦分笔未亡。建初以后,变为波磔,篆、隶迥分。于是《衡方》〔13〕、《乙瑛》〔14〕、《华山》〔15〕、《石经》、《曹全》等碑〔16〕,体扁已极,波磔分背,隶体成矣。夫汉自宣、成而后〔17〕,下逮明、章〔18〕,文皆似骈似散,体制难别。明、章而后,笔无不俪,句无不短,骈文以成。散文、篆法之解散,骈文、隶体之成家,皆同时会,可以观世变矣。

【注释】

〔1〕 《琅玡》:《琅玡台刻石》。

〔2〕 《赵王上寿》:《赵王群臣上寿刻石》,又名《娄山石刻》。刻有“赵廿二年八月”。赵廿二年为西汉文帝后元六年(前159),为前汉刻石之最早者。篆书。

〔3〕 《泮池刻石》:《鲁孝王泮池刻石》,亦称《五凤二年刻石》。西汉刻石。全文为“五凤二年鲁卅四年六月四日成”十三字。现藏曲阜孔庙。

〔4〕 坟坛刻石:指《上谷府卿坟坛刻石》、《祝其卿坟坛刻石》。同刻于汉居摄二年(7年)。篆书。

〔5〕 《少室》:《嵩岳少室石阙铭》。东汉篆书碑刻。“嵩山三阙”之一,汉代篆书代表作。

〔6〕 《开母庙》:《开母庙石阙铭》。东汉篆书碑刻。延光二年(123)立于嵩山,为“嵩山三阙”之一。

〔7〕 《三公山》:亦称《祀三公山碑》。东汉碑刻。①全称《汉常山相冯君祀三公山碑》。篆书。②《汉三公山神碑》。隶书。③亦称《汉三公山碑》。隶书。

〔8〕 《是吾》:《都官是吾碑》,东汉延光四年(125年)刻。又名《延光残碑》。字体非隶非篆,似符印之字,屈曲古劲,亦由篆趋隶之渐,故阮元称为“缪篆”。

〔9〕 《褒斜》:《开通褒斜道石刻》,摩崖刻,在陕西省褒城县(今陕西勉县)北所称石门溪谷道中。东汉永平六年(63年)刻,为现存东汉刻石中之最早者。书法为具有篆势之隶书,还具备由篆变为八分之趣。

〔10〕 《郙阁》:全称《李翕析里桥郙阁颂》。东汉隶书摩崖刻石。传为仇绋书。熹平元年刻。

〔11〕 《裴岑》:全称《敦煌太守裴岑纪功碑》。东汉隶书碑刻。永和二年(137年)立于巴里坤(今属新疆)。

〔12〕 《仙友》:《会仙友题字》,又名《汉安仙集字》、《汉逍遥山石窟题字》。刻于四川简阳县逍遥洞岩壁上。首题“汉安元年(142年)四月十八日会仙友”十二字。

〔13〕 《衡方》:东汉隶书碑刻。额题《汉故卫尉卿衡府军之碑》。建宁元年(168年)立于东平陆(今山东汶上)西南。

〔14〕 《乙瑛》:全称《鲁相乙瑛请置百石卒史碑》。东汉隶书碑刻。永兴元年(153年)立于曲阜孔庙。

〔15〕 《华山》:东汉隶书碑刻。篆额题《西岳华山庙碑》。延熹八年(165年)立于华山。一说作于延熹四年。

〔16〕 《曹全》:全称《郃阳令曹全碑》。东汉隶书碑刻。中平二年立。

〔17〕 宣、成:宣,汉宣帝刘询,公元前73-前49年在位。成,汉成帝刘骜,公元前32年-前7年在位。

〔18〕 明、章:明,东汉明帝刘庄,公元58-75年在位。章,东汉章帝刘炟,公元76年-88年在位。

汉末波磔纵肆极矣。久亦厌之,又稍参篆分之圆,变为真书。今观元常诸帖、三国诸碑,皆破觚为圆,以茂密雄强为美,复进为分。《书势》〔1〕所称毛宏之八分增损此也。此如骈体之极,复尚古文。而骈、散之分,经数变之后,自是不可复合矣。

吾谓书莫盛于汉,非独其气体之高,亦其变制最多,皋牢〔2〕百代。杜度作草,蔡邕作飞白,刘德升作行书,皆汉人也。晚季变真楷,后世莫能外,盖体制至汉,变已极矣。

南碑绝少,以帖观之,钟、王之书丰强秾丽,宋、齐而后,日即纤弱;梁、陈娟好,无复雄强之气。

北碑当魏世,隶楷错变,无体不有。综其大致,体庄茂而宕以逸气,力沉著而出以涩笔,要以茂密为宗。当汉末至此百年,今古相际,文质斑img,当为今隶之极盛矣。

北齐诸碑,率皆瘦硬,千篇一律,绝少异同。

北周文体好古,其书亦古,多参隶意。至于隋世,率尚整朗,绵密瘦健,清虚之风,一扫而空。岂宙合不分,光岳晴霁,气运有当尔邪?南、北书派,自是遂合。故隋之为书极盛,以结六朝之局,是亦一大变焉。

唐世书凡三变,唐初欧、虞、褚、薛、王、陆并辔叠轨,皆尚爽健。开元御宇,天下平乐。明皇极丰肥,故李北海、颜平原、苏灵芝〔3〕辈并趋时主之好,皆宗肥厚。元和后沈传师〔4〕、柳公权出矫肥厚之病,专尚清劲,然骨存肉削,天下病矣。

夫唐人虽宗二王,而专讲结构则北派为多。然名家变古,实不尽守六朝法度也。五代杨凝式〔5〕、李建中亦重肥厚。宋初仍之,至韩魏公〔6〕、东坡犹然,则亦承平之气象邪!宋称四家,君谟〔7〕安劲,绍彭〔8〕和静,黄、米〔9〕复出,意态更新,而偏斜拖沓,宋亦遂亡。南宋宗四家,笔力则稍弱矣。

【注释】

〔1〕 《书势》:指卫恒《四体书势·隶势》。

〔2〕 皋牢:牢笼,笼络。

〔3〕 苏灵芝:唐武功人,生于开元天宝年间,尝为易州刺史。行书有二王法而成就顿放,当与徐浩雁行,戈脚复类世南体。参见《宣和书谱》、《石墨镌华》。

〔4〕 元和:唐宪宗年号(806-820)。沈传师:唐吴人,字子言。贞元末进士,复登制科。宝历中拜尚书右丞、吏部侍郎,正书、楷书皆至妙。《唐书》有传。

〔5〕 杨凝式:五代梁华阴人,字景度。以心疾致仕。居洛阳,人称杨风子。唐昭宗时登进士第,历仕梁、唐、晋、汉、周,官至太保。楷法精绝,尤工颠草。《五代史》有传。

〔6〕 韩魏公:韩琦,宋相州安阳人。字稚圭。仁宗时与范仲淹、富弼皆以天下人望同时登用,拜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卫国公,谥忠献,赠魏郡王。工正书。

〔7〕 君谟:蔡襄,北宋兴化仙游人,字君谟。官端明殿学士。工正、行、草书,也善章草。与苏轼、黄庭坚,米芾并称“宋四家”。

〔8〕 绍彭:薛绍彭,北宋长安人,字道祖,号翠微居士。官至秘阁修撰,工正、行、草书。与米芾齐名,世称“米薛”。

〔9〕 黄:黄庭坚,北宋分宁人,字鲁直,号涪翁。治平进士,以校书郎为《神宗实录》检讨官,迁著作郎,后以修实录不实罪贬。诗人。工书,擅行、草书。宋四家之一。米:米芾,北宋人,祖籍太原,迁襄阳,世称米襄阳,徽宗召为书画学博士,官至礼部员外郎,人称“米南宫”。爱石成癖,世称米颠,能诗文,擅书画。宋四家之一。

辽书朴拙,绝无文采,与其国俗略同。金世碑帖专学大苏,盖赵闲闲、李屏山之学,慕尚东坡,故书法亦相仿效,遂成俗尚也。今京朝士夫多慕苏体,岂亦有金之遗俗邪?

元、明两朝,言书法者日盛,然元人吴兴〔1〕首出,惟伯机〔2〕实与齐价。文原〔3〕和雅,伯生〔4〕浑朴,亦其亚也。惟康里子山〔5〕奇崛独出,目余揭曼硕〔6〕、柯敬仲〔7〕、倪元镇〔8〕,虽有遒媚,皆吴兴门庭也。自是四百年间,文人才士纵极驰骋,莫有出吴兴之范围者,故两朝之书,率姿媚多而刚健少。香光〔9〕代兴,几夺子昂之席,然在明季邢〔10〕侗子愿、张瑞图〔11〕二水、董、米万钟〔12〕四家并名,香光仅在四家之中,未能缵一统绪。又王觉斯〔13〕飞腾跳掷其间,董实未胜之也。至我朝圣祖〔14〕酷爱董书,臣下摹仿,遂成风气,思白于是祀夏配天,汲汲乎欲祧吴兴而尸之矣。香光俊骨逸韵,有足多者,然局束如辕下驹,蹇怯如三日新妇。以之代统,仅能如晋元、宋高之偏安江左〔15〕,不失旧物而已。然明人类能行草,其绝不知名者,亦有可观。盖帖学大行故也。

国朝书法凡有四变:康、雍之世,专仿香光;乾隆之代,竞讲子昂;率更贵盛于嘉、道之间;北碑萌芽于咸、同之际。至于今日,碑学益盛,多出入于北碑率更间,而吴兴亦蹀躞伴食焉。吾今判之,书有古学,有今学。古学者,晋帖、唐碑也,所得以帖为多,凡刘石庵、姚姬传〔16〕等皆是也。今学者,北碑、汉篆也,所得以碑为主,凡邓石如、张廉卿〔17〕等是也。人未有不为风气所限者,制度、文章、学术,皆有时焉以为之大界,美恶工拙,只可于本界较之。学者通于古今之变,以是二体观古论时,其致不混焉。若后之变者,则万年浩荡,杳杳无涯,不可以耳目之私测之矣。

【注释】

〔1〕 吴兴:赵孟頫,元湖州人。字子昂。官至翰林学士承旨,封魏国公。精通音乐,善书画。篆、籀、分、隶、真、行、草书,无不冠绝,而真、行尤为当代第一。《元史》有传。

〔2〕 伯机:鲜于枢:元大都人,字伯机。官太常寺典簿。工真、行、草,草书尤知名。

〔3〕 文原:邓文原,元绵州人,字善之,一字匪石,人称素履先生。官至国子监祭酒。翰墨善一代,与赵孟頫齐名。《元史》有传。

〔4〕 伯生:虞集,元崇仁人,字伯生,世称邵庵先生。官至奎章阁侍书学士。工真、行、草篆。《元史》有传。

〔5〕 康里子山:康里巙巙,字子山,官至翰林学士承旨,博通群书,善真、行、草书。《元史》有传。

〔6〕 揭曼硕:揭傒斯,元龙兴富州人,一作豫章人,字曼硕。官至翰林侍讲学士。《元史》本传称其善真、行、草书。

〔7〕 柯敬仲:柯九思,元天台人,字敬仲。至顺元年特授奎章阁鉴书博士,鉴定内府所藏书画。精绘墨竹,善书。

〔8〕 倪元镇:倪瓒,元无锡人,字元镇,号云林。擅水墨山,与黄公望、吴镇、王蒙合称“元四家,兼工书法”。

〔9〕 香光:董其昌,明华亭人,字玄宰。神宗万历十年进士,官至礼部尚书,精鉴赏,工书画。与邢侗、米万钟、张瑞图并称“明末四大家”,对明末清初书风有很大影响。

〔10〕 邢侗:明监邑人,字子愿。神宗万历二年进士,官至太仆寺少卿。工书,博采众长,尤得右军之神,“明末四大家”之一。亦工画。

〔11〕 张瑞图:明泉州晋江人,字长公,号二水。官至武英殿大学士。工书善画。“明末四大家”之一,对日本书坛影响甚大,被称为“水星”。

〔12〕 米万钟:明关中人,居燕京,字仲诏,号友石。米芾后裔。万历二十三年进士,官至太仆少卿。工书善画。性好石,善画石,有祖风。行草得米家法,“明末四大家”之一,并有“南董北米”之誉。

〔13〕 王觉斯:王铎,明末孟津人,字觉斯,号嵩樵。明天启进士,累官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入清,官至礼部尚书。工真、行、草书。

〔14〕 圣祖:清圣祖,即爱新觉罗·玄烨。八岁继位,年号康熙。1661-1722年在位。

〔15〕 晋元、宋高:晋元,晋元帝司马睿。公元317-322年在位。刘曜攻占长安,他在南方建立政权,史称东晋。宋高,宋高宗赵构。公元1127-1162年在位。渡江建都临安,史称南宋。

〔16〕 姚姬传:姚鼐,清安徽铜城人,字姬传。乾隆二十八年进士,官至刑部郎中。长于古文,晚而工书,专精王献之,为方寸行草,宕逸而不空怯,时出董其昌之外。

〔17〕 张廉卿:张裕钊,清湖北武昌人,字廉卿。曾国藩门徒,官至内阁学士。书宗北碑,极为康有为推崇。

分变第五

文字之变流皆因自然,非有人造之也。南、北地隔则音殊,古今时隔则音亦殊,盖无时不变,无地不变,此天理然。当其时地相接,则转变之渐可考焉。文字亦然,《汉志》称《史籀篇》者,周时史官教学童书也,与孔氏壁中古文异体,则非刘歆伪体,为周时真字也。其体则今《石鼓》及《说文》所存籀文是也。然则孔子之书《六经》,藏之于孔子之堂,分写于齐、鲁之儒皆是。秦之为篆,不过体势加长,笔画略减,如南、北朝书体之少异。盖时地少移,因籀文之转变,而李斯因其国俗之旧颁行天下耳。观《石鼓》文字与秦篆不同者无几,王筠〔1〕所谓其“盘灾敢弃,知文同籀法”是也。今秦篆犹存者,有《琅玡刻石》、《泰山刻石》、《会稽刻石》、《碣石门刻石》,皆李斯所作,以为正体,体并圆长,而秦权、秦量即变方匾。汉人承之而加少变,体在篆、隶间。以石考之,若《赵王上寿刻石》,为赵王遂廿二年,当文帝后元六年〔2〕,《鲁王泮池刻石》,当宣帝五凤二年〔3〕,体已变矣。然绝无后汉之隶也。至《厉王中殿刻石》〔4〕,几于隶体,然无年月,江藩〔5〕定为江都厉王,尚不足据。左方文字莫辨,《补访碑录》〔6〕审为“元凤”二字,《金石萃编》疑为“保岁庶”等字,则“元凤”固不确也。《金石聚》有《凤凰画像题字》,体近隶书,《金石聚》以为元狩〔7〕年作,江阴缪荃荪谓当从《补访碑录》释为元康〔8〕,则晋武帝时隶也。《麃孝禹碑》为河平三年〔9〕,则同治庚午〔10〕新出土者,亦为隶,顺德李文田〔11〕以为伪作无疑也。《叶子侯封田刻石》〔12〕,为始建国天凤三年〔13〕,亦隶书,嘉庆丁丑〔14〕新出土。前汉无此体,盖亦伪作,则西汉未有隶体也。降至东汉之初,若《建平郫县石刻》〔15〕、《永光三处阁道石刻》、《开通褒斜道石刻》、《裴岑纪功碑》、《石门残刻》、《郙阁颂》、《戚伯著碑》〔16〕、《杨淮表纪》〔17〕,皆以篆笔作隶者。《北海相景君铭》〔18〕,曳脚笔法犹然。若《三公山碑》、《是吾碑》,皆由篆变隶,篆多隶少者。吴《天发神谶》〔19〕,犹有此体。若《三老通碑》〔20〕、《尊楗阁记》,为建武〔21〕时碑,则由篆变隶,篆多隶少者。以汉钟鼎考之,唯高庙〔22〕、都仓、孝成〔23〕、上林〔24〕诸鼎,有秦隶意。《汾阴》〔25〕、《好畤》〔26〕则似秦权。至于《太官钟》〔27〕、《周阳侯铜》〔28〕、《丞相府漏壶》、《虑俿尺》〔29〕,若《食官钟铭》、《绥和钟铭》〔30〕,则体皆扁缪,在篆、隶之间矣。

【注释】

〔1〕 王筠:南朝梁人,字元礼。累官太子詹事,清静好学,善才名。所著文章,以一官为一集凡一百卷。

〔2〕 后汉六年:汉文帝年号,公元前158年。

〔3〕 五凤二年:汉宣帝年号,公元前56年。

〔4〕 《厉王中殿刻石》:《甘泉山元凤刻石残字》,又名《广陵中殿石题字》,《江都厉王墓石题字》。已裂成三段,现存不足十字。翁方纲考定为昭帝、宣帝时物,但赵之谦等曾见精拓本,有“元凤”二字,故可确定为汉昭帝元凤二年(前79年)所刻。

〔5〕 江藩:清江苏甘泉人。字子屏,号郑堂。监生,博综群经,精于训诂,旁及诸子佛老。所作古文辞,风格豪迈。著有《周易述补》、《国朝汉学师承记》、《国朝宋学渊源记》等。

〔6〕 《补访碑录》:《补环宇访碑录》,金石著作,清赵之谦撰。

〔7〕 元狩:汉武帝年号(前122年-前117年)。

〔8〕 缪荃荪:近代江苏江阴人,金石学家,收藏家,撰《艺风堂金石文字目》。博学,张之洞视蜀学,执贽门下,为撰《书目答问》。元康:晋惠帝年号(291-299年)。

〔9〕 《麃孝禹碑》:刻于西汉成帝河平三年(前26年)八月,隶书,亦有人疑为伪刻。河平三年:汉成帝年号,公元前26年。

〔10〕 同治庚午:清同治九年(1870年)。

〔11〕 李文田:清广东顺德人,字畬光,官至礼部侍郎,金石学家,工书画。

〔12〕 《叶子侯封田刻石》:王莽天凤三年(16年)刻,书体由古隶渐变八分。“葉”字有识作“莱”、“業”等字。

〔13〕 天凤三年:汉昭帝年号,公元前78年。

〔14〕 嘉庆丁丑:嘉庆二十三年(1817年)。

〔15〕 《建平郫县石刻》:汉碑刻。元寿元年(前2年)刻。又称范功平摩崖碑。

〔16〕 《戚伯著碑》:汉碑、隶书。见于欧阳修、赵明诚、洪适三家著录,后亡。有拓本,其真伪看法不一。

〔17〕 《杨淮表纪》:全称《司隶校尉杨淮表记》。东汉隶书摩崖石刻。熹平二年(173年)刻于褒斜道《今属陕西》崖壁。见《金石萃编》。

〔18〕 《北海相景君铭》:东汉隶书碑刻。石碑篆额题《汉故益州太守北海相景君铭》。汉安二年(143年)立于任城(今山东济宁)。见《金石萃编》。

〔19〕 《天发神谶》:亦称:《吴天玺纪功刻石》。三国吴篆书碑刻。传为皇象书(一说为苏建书)。天玺元年(276年)立于建业(今南京)。碑石于晋宋时已断为三段,固有《三段碑》之称。见《金石萃编》。

〔20〕 《三老通碑》:《三老讳字忌日刻石》。清咸丰二年在浙江余姚客星山出土。刻成年月约在东汉建武二十八年(52年)以后数年内,书体由古隶渐变为八分。

〔21〕 建武:汉光武帝年号(公元25-56年)。

〔22〕 高庙:指《定陶鼎》,盖与器铭共十六字,盖间有“高庙”二字,其字画复有变篆为隶之体,是其为高庙祀器无疑。

〔23〕 孝成:《蟠虺雷纹鼎》。盖与器共五十六字,是鼎虽孝成庙器,乃造于孝哀即位之三年(前4年)。又有曰建平三年(前4年)十月,工王褒造。

〔24〕 上林:《上林供官铜鼎》,西汉铜鼎,铭有监工李负刍。见《金石录》。

〔25〕 《汾阴》:西汉鼎,小似古陪鼎,刻其侧曰汾阴侯。另有《汾阴宫鼎》,不知何指。

〔26〕 《好畤》:《好畤共厨鼎》,汉鼎,有铭五十字,在腹二十,有二字在盖。见《考古图》。

〔27〕 《太官钟》:《太官壶》,铭三十二字,体制类壶,铭曰钟。

〔28〕 《周阳侯铜》:《周阳家钟》,铜,误,应为“钟”。藏欧阳公家,铭曰:“周阳侯家钟”。汉器,亦有周阳侯瓯,盖一时器也。见《钟鼎款识》。

〔29〕 《虑俿尺》:汉铜尺,建初六年(81年)八月十五日造。

〔30〕 《绥和钟铭》:《绥和壶》,汉器,铭四十三字,全用汉篆体,兼有八分之致(《墨林快事》)。

今焦山《陶陵鼎铭》,其体方折,与《启封镫》、及《王莽嘉量》〔1〕同为《天发神谶》之先声,亦无后汉之隶体者。以瓦当考之,秦瓦如《维天降灵》、《甲天下》、《大万乐当》、《嵬氏冢当》、《兰池宫当》、《延年瓦》、《方春萌芽》等瓦,为圆篆。至于汉瓦若“金”字、“乐”字、“延年”、“上林”、“右空”、“千秋万岁”、“汉并天下”、“长乐未央”、“上林”、“甘泉”、“延寿万岁”、“高安万世”、“万物咸成”、“狼千万延”、“宣灵万有”、“喜万岁”、“长乐万岁”、“长生无极”、“千秋长安”、“长生未央”、“永奉无疆”、“平荣阿宫”、“亿年无疆”、“仁义自成”、“揜衣中庭”、“上林农宫”、“延年益寿”,体兼方圆。其“转婴柞舍”、“六畜蕃息”及“便”字瓦,则方折近《郙阁》矣。盖西汉以前无熹平隶体,和帝以前,皆有篆意。其汉砖有竟宁、建平,秦阿房瓦“西凡廿九”、“六月宫人”字纯作隶体,恐不足据。盖自秦篆变汉隶,减省方折,出于风气迁变之自然。许慎《说文·叙》诋今学谓“诸生竞逐说字解经谊,称秦之隶书,为仓颉时书云。父子相传,何得改易?”盖是汉世实事。自苍颉来,虽有省改,要由迁变,非有人改作也。吾子行〔2〕曰:“崔子玉写《张平子碑》,多用隶法,不合《说文》,却可入印,全是汉人篆法故也。”桂未谷〔3〕曰:“《说文》所无之字见于缪篆者,不可枚举。缪篆与隶相通,各为一体,原不可以《说文》律之。”盖子玉所写之隶法,《说文》所无之缪篆,皆今学家师师相传,旧字旧体,展转传变可见也。《志》〔4〕乃谓秦时始建隶书,起于官狱多事,苟趋省易,施之于徒隶。许慎又谓程邈所作,盖皆刘歆伪撰古文,欲黜今学,故以徒隶之书比之,以重辱之,其实古无籀、篆、隶之名,但谓之文耳,创名而抑扬之,实自歆始。且孔子《五经》中无“籀、篆、隶”三字,唯伪《周官》〔5〕最多,则用《主子》、《韩非子》者,又“卿乘篆车”,此亦歆意也。于是篆、隶之名,行于二千年中不可破矣。夫以篆、隶之名承用之久,骤而攻之,鲜有不河汉者。吾为一证以解之,今人日作真书,兴于魏、晋之世,无一人能指为谁作者,然风气所渐移,非关人为之改作矣。

【注释】

〔1〕 《王莽嘉量》:新莽始建国元年(9年)所制铜质标准量器。器正面有八十一字总铭。现藏台湾故官博物院。

〔2〕 吾子行:吾邱衍,元龙游人,字子行,号贞白。精六书,工篆刻,与赵孟頫齐名。力矫唐宋六文八体之弊,以王筋篆入印,印学为之一变。著有《学古编》、《印式》等。

〔3〕 桂未谷:清曲阜人,字未谷,一字冬卉。乾隆进士。知永平县。以分隶篆刻著名,精于考证碑版。著有《说文义证》、《札朴》。

〔4〕 《志》:指《汉书·艺文志》。

〔5〕 《周官》:又称《周礼》。儒家经典。经古文家认为周公作,后人有所附益。经今文家认为成书于战国,或以为西汉末刘韵伪造。近参以周秦铜器铭文定为战国作品。系杂合周与战国制度,寓以儒家政治理想,编辑成书。

东汉之隶体,亦自然之变。然汉隶中有极近今真楷者,如《高君阙》〔1〕、“故、益、州、举、廉、丞、贯”等字,“阳”、“都”字之“邑”旁,直是今真书,尤似颜真卿。考《高颐碑》为建安十四年,此阙虽无年月,当同时也。《张迁表颂》〔2〕,其笔画直可置今真楷中。《杨震碑》〔3〕似褚遂良笔,盖中平三年者。《子游残石》〔4〕、《正直残石》〔5〕、《孔彪碑》〔6〕亦与真书近者。至吴《葛府君碑》则纯为真书矣。若吴之《谷朗碑》,晋之《郛休碑》、《枳阳府君碑》、《爨宝子碑》,北魏之《灵庙碑》、《吊比干文》、《鞠彦云志》、《惠感》、《郑长猷》、《灵藏造像》,皆在隶、楷之间。与汉碑之《是吾》、《三公山》、《尊楗阁》、《永光阁道刻石》在篆隶之间者正同,皆转变之渐至可见也。不能指出作今真书之人,而能指出作汉隶者,岂不妄哉。

【注释】

〔1〕 《高君阙》:《高颐阙》,东汉建安十四年(209年)刻。阙身北面刻“汉故益州太守武阳令上计史举孝廉诸部从事高君字贯方”二十四字隶书。据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得知高颐以建安十四年死于益州太守任所。

〔2〕 《张迁表颂》:又名《张迁碑》。汉中平三年(186年)刻,明初出土。隶书十六行,行四十二字。额篆书题“汉故谷城长荡阴令张君表颂”。

〔3〕 《杨震碑》:篆额题《汉故太尉杨公神道碑》。隶书。

〔4〕 《子游残石》:俗称《安阳残石四种之一》。隶书。东汉元初二年(115年)六月刻。

〔5〕 《正直残石》:汉碑刻,原石埋于西门豹祠内颓坊下。存“正直……”等四十五字,隶书,计八行。刻制年月不明。有疑非汉刻,谓当在西晋,北魏间。

〔6〕 《孔彪碑》:东汉隶书碑刻。篆额题《汉故博陵太守孔府君碑》。建宁四年(171年)立于鲁县(曲阜)孔庙。

八分之说,议论纷纭,蔡文姬〔1〕述父邕语曰:“去隶八分取二分,去小篆二分取八分。”王愔曰:“王次仲始以古书方广少波势,建初中以隶草作楷法,字方八分。”张怀瓘曰:“八分减小篆之半,隶又减八分之半。”又云:“八分则小篆之捷,隶亦八分之捷。”蔡希综〔2〕曰:“上谷王次仲以隶书改为楷法,又以楷法变八分。”王应麟〔3〕曰:“自唐以前,皆谓楷字为隶,欧阳公《集古录》〔4〕始误以八分为隶。东魏《大觉寺碑》题曰“隶书”,盖今楷字也。洪迈〔5〕以晚汉之隶书为八分。吾邱衍以秦权、汉量为秦隶,未有挑法者为八分,比汉隶则似篆,以《石经》为汉隶有挑法者。包慎伯曰:“凡笔近篆而体近真者,皆隶书也。中郎变隶而作八分,八,背也。言其势左右分布相背然也。”按王愔、萧子良谓“上谷王次仲作八分”,卫恒云“上谷王次仲始作楷法”,又叙梁鹄弟子毛宏,始云今八分皆宏法。按梁鹄已在魏时,毛宏更后,若毛宏始作八分,则汉、魏有挑法者,《石经》〔6〕等碑已备之矣。若如包氏〔7〕说中郎始变隶作八分,则中郎之前《王稚子阙》〔8〕、《嵩高铭》〔9〕、《封龙山》〔10〕、《乙瑛》〔11〕等碑已有挑法,何待中郎变之?且中郎《劝学篇》云“王次仲初变古形”,则非邕可知也。若如吾邱衍以篆未有挑法者为八分,则张昶八分碑乃即《华岳碑》〔12〕,卫觊金针八分书及《受禅表》〔13〕,皆有挑法者。若从王氏之说,以今楷书为隶书,以汉人书为八分,斥《集古》谓“汉人书曰隶”为误,则《序仙记》称“王次仲变苍颉书为今隶书”,则谓八分为隶亦可,是永叔亦不误也。王次仲作八分,张怀瓘从《序仙记》,以为始皇时人,王愔以为建初时人,萧子良以为灵帝时人。虽不能辨,而有挑法之隶起于安、和〔14〕之时,亦必为建初前人,必非灵帝时人也。且建武时《三老》、《尊楗》、《郫县石刻》,笔法已有汉隶体,则次仲之作,亦不可据。

【注释】

〔1〕 蔡文姬:蔡琰,汉末陈留圉人。蔡邕女。工诗,通音律。

〔2〕 蔡希综:唐曲阿人。希逸、希寂弟。工翰墨,兄弟三人皆为时重。著《法书论》。

〔3〕 王应麟:宋庆元人,字伯厚。淳祐元年进士,官至礼部尚书。博学多识,著有《深宁集》、《通鉴地理通释》、《困学纪闻》、《玉海》等二十三种。《宋史》有传。

〔4〕 《集古录》:宋欧阳修撰。十卷。亦作《集古录跋尾》。为我国现存著录金石最早的专著。

〔5〕 洪迈:宋鄱阳人,字景卢,号容斋,又号野处。绍兴十五年进士。官至端明殿学士。博学,尤熟悉宋代掌故。著有《容斋随笔》、《夷坚志》等。《宋史》有传。

〔6〕 《石经》:《熹平石经》,东汉隶书刻石。传为蔡邕书。熹平四年(175年)刻于洛阳。

〔7〕 包世:清安徽泾县人,字慎伯,号倦翁,泾县古名安吴,世称“包安吴”。嘉庆举人,官新喻知县。工书,名重于江南。著有《安吴四种》。

〔8〕 《王稚子阙》:东汉元兴元年(105年)刻,隶书。

〔9〕 《嵩高铭》:《嵩高山石阙铭》。又名《堂谿典请雨嵩高庙铭》、《季度铭》。东汉熹平四年(175年)刻。隶书十六行,行五字,今缺后半。

〔10〕 《封龙山》:《封龙山碑》,东汉隶书碑刻,延熹七年刻。

〔11〕 《乙瑛》:《乙瑛碑》,全称《鲁相乙瑛清置百石卒史碑》。东汉隶书碑刻。无额。永兴元年(153年)立于鲁县(曲阜)孔庙。

〔12〕 《华岳碑》:《书断·妙品·张昶》:“华岳庙前一碑,建安十年刻也。”

〔13〕 卫觊金针八分书:《闻人牟准卫敬侯碑阴》:“《魏群臣上尊号奏》,钟元常书,《魏受禅表》卫凯金针八分书。”凯应作觊。《受禅表》:三国魏隶书碑刻。传为梁鹄书(一说钟繇书),钟繇刻石,黄初元年(220年)立于许昌。

〔14〕 安、和:安,汉安帝,公元107-125年在位;和,汉和帝,公元89-105年在位。

张怀瓘《书断》又云:“楷隶初制,大范几同,后人惑之。学者务益高深,渐若八字分散,又名之为八分。”高南阜〔1〕《八分说》:“汉末伯喈始添掠捺,‘八’字左右而分布之,是谓八分。为分别之分,非分数之分也。”翁方纲《隶八分考》,据此两说,引《说文》“八”字条:“八,别也。象分别相背之形。”并引:“丐”字、“詹”字、“氽”字有“八”字义,以为必作“分别”、“分列”解,因攻齐胡公棺有隶为伪。诸家以八分先于隶为谬。又谓分剂、分量、分数之分,《玉篇》扶问切,在去声二十三问。《礼记》:“分无求多,礼达而分定是也。”此字自古无读平声之理。杜诗:“大、小二篆生八分。”押平声。即以“分”字音义论之,其为分布、分列之分可无疑惑,其说甚辨。按古音无平仄之分,《离骚》“好蔽美而称恶”,与“恐导言之不固”、“哲王又不寤”为韵,则以入声之“美恶”,读为去声之“好恶”。《急就章》:“万方来朝,臣妾使令。汉地广大,无不容盛。”是以“于以盛之”之平声为去声也。则汉人无平、去声之别可知。《玉篇》〔2〕、杜诗皆在沈约〔3〕之后,岂足据乎?

【注释】

〔1〕 高南阜:高凤翰,清胶州人,字西园,号南村,晚号南阜。诸生,雍正五年举孝友端方,官徽州绩溪知县。工书画,嗜砚,收藏甚富。著有《砚史》,《南阜诗抄》。

〔2〕 《玉篇》:字书。梁顾野王撰。三十卷。为《说文》之后一部重要字书。

〔3〕 沈约:南朝梁吴兴武康人,字休文。历仕宋齐二代,后助梁武帝继位,为尚书仆射,官至尚书令。工诗,时号系明体。创“四声八病”说。撰有《宋书》、《四声谱》等。

原诸说之极纷,而古今莫能定者,盖刘歆伪作篆、隶之名以乱之也。古者书但曰文,不止无篆、隶之名,即籀名亦不见称于西汉,盖今学家本无之。惟时时转变,形体少异,得旧日之八分,因以八分为名。盖汉人相传口说,如秦篆变《石鼓》体而得其八分,西汉人变秦篆长体为扁体,亦得秦篆之八分。东汉又变西汉而增挑法,且极扁,又得西汉之八分。正书变东汉隶体而为方形圆笔,又得东汉之八分。八分以度言,本是活称,伸缩无施不可。犹王次仲作楷法,则汉隶也,而今正书亦称楷。程邈作隶,秦隶也,而东魏《大觉寺》亦称隶。八分可为通称,亦犹是也。善乎刘督学熙载〔1〕曰:“汉隶可当小篆之八分,是小篆亦大篆之八分,正书亦汉隶之八分。”真知古今分合转变之由,其识甚通。以两汉碑考之,其次叙诚可见也。又如今人以汉文为散文,以六朝为骈文;而六朝人又有文笔〔2〕之异。汉、魏之间,骈、散莫分,而与西汉、六朝少异,既可上列于散文,亦可下次之俪体,随时所称,以为文字。八分之说殆犹是欤!中郎之说,盖当时之学家通称。但文姬述之不详,而为古学篆、隶所惑,故乱之千载耳。今为别之。自《石鼓》为孔子时正文外,秦篆得正文之八分,名曰“秦分”,吾邱衍说也。西汉无挑法,而在篆、隶之间者,名曰“西汉分”,蔡中郎说也。东汉有挑法者,为“东汉分”,总称之为“汉分”,王愔、张怀瓘说也。楷书为“今分”,蔡希综、刘熙载说也。八分之说定,篆、隶伪名从此可扫除矣。

【注释】

〔1〕 刘熙载:清江苏兴化人,字伯简,号融斋。道光进士,官至左春坊左中允,广东学政。后主讲上海龙门书院。撰有《艺概》。

〔2〕 文笔:六朝人区分文体为文、笔。无韵的文章称笔,有韵称文。见《文心雕龙·总术》。

说分第六

秦分即小篆。以李斯为宗,今琅玡〔1〕、泰山〔2〕、会稽〔3〕、芝罘〔4〕诸山刻石是也。相斯之笔画如铁石,体若飞动,为书家宗法。若《石鼓文》则金钿落地,芝草团云。不烦整截,自有奇采。体稍方扁,统观虫籀,气体相近。《石鼓》既为中国第一古物,亦当为书家第一法则也。

李少温〔5〕以篆名一时,自称“于天地、山川、衣冠、文物皆有所得。”斯翁以后,直至小生。然其笔法出于《峄山》〔6〕,仅以瘦劲取胜,若《谦卦铭》〔7〕,益形怯薄,破坏古法极矣。夫自斯翁以来,汉人隶法莫不茂密雄厚,崔子玉、许叔重并善小篆,张怀瓘称其“师模李斯,甚得其妙。”曹喜、蔡邕、邯郸、卫、韦,目睹古文,古文虽刘歆伪作,然此非考经学,但论笔墨,所出既古,亦不能废。见闻濡染,莫非奇古。少温生后千年,旧迹日湮,古文不复见于世,徒以瘦健一新耳目。如昌黎〔8〕之古文,阳明〔9〕之心学,首开家法,斯世无人,骤获盛名。岂真能过出汉人,空前绝后哉!汉人秦分书存于世者,吾以寡陋,所见尚二十余种。吴碑二种。

《赵王群臣上寿》

《鲁王泮池刻石》

《祝其卿坟坛题字》

《上谷府卿坟坛题字》

《少室神道阙》

《开母庙》

《三公山碑》

《是吾碑》

《建初残石》

《孔宙碑额》

《衡方碑额》

《惠安西表》

《孔彪碑额》

《韩仁碑额》

《尹宙碑额》

《白石神君碑额》

《娄寿碑额》

《张迁碑额》

《谯敏碑额》

《樊敏碑额》

《鲁王墓石人》《太守麃君亭长题字》

《鲁王墓石人》《府门卒题字》

《华山碑额》

《冯绲碑额》

《仙人唐公房碑额》

《中平残石》

《范式碑额》

《上尊号奏额》

《受禅表额》

《天发神谶碑》

《封禅国山碑》苏建书。

《大风歌》

诸碑中苍古则《三公山》,妙丽则碑额,奇伟则《天发神谶》,雅健则《封禅国山》,而茂密浑劲莫如《少室》、《开母》。汉人篆碑只存二种,可谓希世之鸿宝,篆书之上仪也。《大风歌》传为曹喜作,然不类汉人书,以其为党怀英〔10〕所自出,故附于末焉。又州辅石兽膊有“天禄辟邪”四字,体与《谷口铜筩铭》〔11〕同。凡诸篆虽工拙不同,皆具茂密伟丽之观,诚《琅玡》之嫡嗣。且体裁近古,亦有《石鼓》之意,必毫铺纸上,万毫齐力,而后能为。岂如《谦卦铭》,瘦骨柴立,致吾邱衍以为烧笔尖而作书哉。

【注释】

〔1〕 《琅玡》:《琅玡台刻石》,秦代篆书刻石。传为李斯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年)登琅玡台,丞相李斯等于二世元年(前209年)立此刻石于琅琊台。

〔2〕 《泰山》:《泰山刻石》,秦代篆书刻石。《金石略》称《封泰山碑》。李斯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立于泰山,二世元年(前209)加刻诏辞。

〔3〕 《会稽》:《会稽刻石》,秦篆书刻石。李斯书。始皇二十七年(前220)刻于会稽。

〔4〕 《芝罘》:《芝罘刻石》,秦篆书刻石。传为李斯书。始皇二十九年(前218)巡行至芝罘,丞相李斯等作文辞颂功,二世元年(前209)立于芝罘山。

〔5〕 李少温:李阳冰,唐赵郡人,字少温。官至将作监。精小篆,笔法出于秦《峄山刻石》,圆淳瘦劲,结构婉畅灵动,为秦篆一大变革,对后世影响颇大。

〔6〕 《峄山》:《峄山碑》,或称《峄山刻石》。秦篆书刻石,李斯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立。碑末有二世加刻之诏辞。

〔7〕 《谦卦铭》:唐李阳冰篆书《易·谦卦》刻石,共四块。

〔8〕 昌黎:韩愈,唐河南河阳人,字退之。自谓郡望昌黎,世称“韩昌黎”。古文家,唐宋八大家之一。

〔9〕 阳明:王守仁,明浙江余姚人,字伯安。其学说主张以心为本体,提出“良知良能”,“格物致知,自求于心”。反对朱熹“外心以求理”,提出“求理于吾心”的知行合一说,世称“心学”。以其曾筑室故乡阳明洞,世称“阳明先生”。

〔10〕 党怀英:金冯翊人,字世杰,号竹溪。大定十年进士,官至翰林学士承旨,能属文,工篆籀,时号第一,赵秉文称为李阳冰之后一人而已。

〔11〕 《谷口铜筩铭》:汉铜器。其前铭曰“谷口铜甬容十”其下灭两字,“始元四年右冯翊造”。其后铭曰:“谷口铜甬容十斗重四十斤甘露元年十月计掾章平左冯翊府”,下灭一字。

又秦、汉瓦当文,皆廉劲方折,体亦蜾扁。学者得其笔意,亦足成家。

《骀荡万年瓦》瘦硬绝伦。《都司空瓦》微带尖脚,笔法亦同。尝见汉《谷口铜筩铭》数十字,瘦浑圆妙极矣,阳冰《城隍》〔1〕、《谦卦》实祖于是。必师少温者,曷师此邪?《宗正瓦当》亦似少温者。《八风寿存》绵缪虬纠,几开唐印之体。然凡瓦当,皆缪篆类,应附秦权、汉量、《三公山碑》之后也。

汉钟鼎之缪篆为多,《太官钟》、《周阳侯铜》、《丞相府漏壶》、《虑俿尺》皆扁缪,惟《高庙》、《都仓》、《孝成》、《上林》诸鼎,则有周鼎意。若《汾阴》、《好畤》则肖秦权,《都仓》则婉丽同碑额矣。余以光绪壬午登焦山,摩挲《瘗鹤铭》〔2〕,后问《陶陵鼎》,见其篆瘦硬方折,与《启封镫》同,心酷爱之。后见王莽《嘉量铭》,转折方圆,实开《天发神谶》之先,而为《浯台铭》〔3〕之祖者,笔意亦出于此。乃悟秦分本圆,而汉人变之以方;汉分本方,而晋字变之以圆。凡书贵有新意妙理,以方作秦分,以圆作汉分。以章程作草,笔笔皆留;以飞动作楷,笔笔皆舞,未有不工者也。

凡汉分为金、为石、为瓦;有方、有圆,而无不扁密者。学者引伸新体异态,生意逸出,不患无家数也。

钟鼎为伪文,然刘歆所采甚古。考古则当辨之,学书不妨采之。右军欲引八分隶书入真书中,吾亦欲采钟鼎体意入小篆中,则新理独得矣。

吾以壬午〔4〕试京兆,中秋丁祭,恭谒文庙,摩挲《石鼓》,仰瞻高宗纯皇帝所颁彝尊十器,乃始讲识鼎彝。南还游扬州,入焦山阅周《无专鼎》,闇然浑古,疏落欹斜,若崩云乍颓,连山忽起,为之心醉。及戊子再游京师,见潘尚书伯寅、盛祭酒伯羲所藏钟鼎文以千计,烂若云锦,天下之大观也。此学别为专门,今言书法,略条一、二,以发学者意耳。

【注释】

〔1〕 《城隍》:《城隍庙碑》,唐乾元二年(759)刻。在浙江缙云县。记李阳冰在城隍庙祈雨有效,迁其庙而祀之事。碑已佚,现存者为宋代重刻。篆书八行,行十一字。欧阳修以为视阳冰他篆最瘦,与所书他碑异。

〔2〕 《瘗鹤铭》:摩崖正书刻石。碑署华阳真逸撰,上皇山樵书,刻于焦山。至于铭字书者为谁,众说纷纭。

〔3〕 《浯台铭》:唐大历二年(767)刻,元结撰。篆书十五行,行十六字。在湖南祁阳县浯溪之山崖。无书人姓名。

〔4〕 壬午:光绪八年(1882)。

钟鼎亦有扁有长,有肥有瘦,章法有疏落,有茂密,与隶无异,择而采之,亦河海之义也。章法茂密,以商《太己卣》为最古,至周《宝林钟》而茂密极矣。疏落之体,乃虫篆之余,随举皆然。阙里孔庙器以商《册父乙卣》为最古,焦山《无专鼎》亦其体。《楚公钟》奇古雄深,尤为杰作矣。长瘦之体,若楚《曾侯钟》、吴季子逞剑,字窄而甚长,极婀娜之致。《齐侯镈钟铭》,铭词五百余字,文既古浑,书亦浑美,《诅楚》之先驱也。《邿季敦》、《鱼冶妊鼎》,茂密匾美,甚近汉篆。《寿敦》、《苏公敦》,体亦相同。皆可用于秦分体者也。《正师戈》字如屈玉,又为《石经》之祖,若此类不可枚举,学者善用其意,便可前无古人矣。

自少温既作,定为一尊,鼎臣兄弟〔1〕,仅能模范,长脚曳尾,体长益甚,吾无取焉。郭忠恕〔2〕致有奇思,未完墙壁。党怀英笔力惊绝,能成家具。自兹以下,等于自《桧》,明世分法中绝。怀麓〔3〕宗师《谦卦》,蚓笛蛙鼓,难移我情。

【注释】

〔1〕 鼎臣兄弟:徐铉、徐锴。徐铉,宋扬州广陵人,字鼎臣,仕南唐,入宋官左散骑常侍。与弟以文名,号称“二徐”,工书,篆书臻妙。徐锴,铉弟,字楚金,工书。

〔2〕 郭忠恕:五代宋初洛阳人,字恕先,擅画山水,尤精界画。通小学,善篆、隶。著有《佩觿》三卷。

〔3〕 怀麓:李东阳,明湖广茶陵人,字宾之,号西涯。天顺八年进士,官至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工书,善篆、行、草。著有《怀麓堂集》。

国初犹守旧法,孙渊如〔1〕、洪稚存〔2〕、程春海〔3〕并自名家,然皆未能出少温范围者也。完白山人出,尽收古今之长,而结胎成形,于汉篆为多,遂能上掩千古,下开百祀,后有作者,莫之与京矣。完白山人之得处在以隶笔为篆,或者疑其破坏古法,不知商、周用刀简,故籀法多尖,后用漆书,故头尾皆圆,汉后用毫,便成方笔,多方矫揉,佐以烧毫,而为瘦健之少温书,何若从容自在,以隶笔为汉篆乎?完白山人未出,天下以秦分为不可作之书,自非好古之士,鲜或能之。完白既出之后,三尺竖童仅解操笔,皆能为篆。吾尝谓篆法之有邓石如,犹儒家之有孟子,禅家之有大鉴禅师〔4〕。皆直指本心,使人自证自悟;皆具广大神力功德以为教化主,天下有识者,当自知之也。吾尝学《琅玡台》、《峄山碑》无所得。又学李阳冰《三坟记》〔5〕、《栖先茔记》〔6〕、《城隍庙碑》、《庾贲德政碑》〔7〕、《般若台铭》〔8〕,无所入。后专学邓石如,始有入处。后见其篆书,辄复收之,凡百数十种,无体不有,无态不备,深思不能出其外也。于是废然而返,遂弃笔不复作者数年,近乃稍有悟入处,但以《石鼓》为大宗,钟鼎辅之,《琅玡》为小宗,西汉分辅之。驰思于万物之表,结体于八分以上。合篆、隶陶铸为之,奇态异变,杂沓笔端,操之极熟,当有境界,亦不患无立锥地也。吾笔力弱,性复懒,度不能为之,后有英绝之士,当必于此别开生面也。

【注释】

〔1〕 孙渊如:孙星衍,清阳湖人,字渊如。乾隆五十二年榜眼。精于时文,名著海内外。深究经史、文字、音训之学,精研金石碑版。工篆、隶、刻印。校刻古书最精。著有《平律馆读碑记》、《环宇访碑录》。

〔2〕 洪稚存:清阳湖人,字稚存,世称北江先生。乾隆五十五年探花,官编修,能书,篆法李阳冰,兼工隶书。

〔3〕 程春海:清安徽歙县人,字云芬,号春海。嘉庆十六年进士,官至户部右侍郎。工篆书。

〔4〕 大鉴禅师:慧能,唐僧人,佛教禅宗第六祖。倡顿悟成佛说,成禅宗之南宗,传承甚广,后为禅宗之正宗。宪宗时谥为大鉴禅师。

〔5〕 《三坟记》:唐李季卿撰文,李阳冰书。无年月,但与《栖先茔记》同时,成于大历二年(767)。

〔6〕 《栖先茔记》:唐大历二年(767)刻。李季卿文、李阳冰书。篆书十四行,行二十六字。

〔7〕 《庚贲德政碑》:唐大历五年(770)刻,李阳冰撰并书。篆书十四行,行三十字,附楷书释文。

〔8〕 《般若台铭》:又名《般若台题名》,唐李阳冰书,在福建闽侯县。大历七年(772)刻。仅篆书二十四字。李阳冰诸碑原石,唯此独存。

吾邱衍曰:“篆法扁者最好,谓之蜾扁。”徐铉谓:“非老手不能到《石鼓文》字。”唐篆《美原神泉铭》〔1〕结体方匾,大有《石鼓》遗意。李枢〔2〕、王宥《谒岳祠题记》〔3〕,吾宁取之。《浯台铭》、《浯溪铭》〔4〕,参用籀笔,戈戟相向,亦自可人。《碧落碑》〔5〕笔法亦奇,不独托体之古,阳冰见之,寝卧数日不去,则过阳冰远矣。近世吴山子〔6〕作西汉分,体态朴逸,骎骎欲度骅骝前矣。若加奇思新意,虽笔力稍弱,亦当与顽伯〔7〕争一席地。

程蘅衫、吴让之为邓之嫡传,然无完白笔力,又无完白新理,真若孟子门人,无任道统者矣。陈潮〔8〕思力颇奇,然如深山野番,犷悍未解人理。左文襄〔9〕笔法如董宣强项,虽为令长,故自不凡。近人多为完白之书,然得其姿媚靡靡之态,鲜有学其茂密古朴之神。然则学完白者虽多,能为完白者其谁哉?

吾粤僻远海滨,与中原文献不相接。然艺业精能,其天然胜、工夫备,可与虎卧中原抗衡上国者,亦有其人。吾见先师朱九江〔10〕先生,出其前明九世祖白岳先生讳完者手书篆、隶,结体取态,直与完白无二,始叹古今竟有暗合者。但得名不得名,自视世风所尚耳。捻道人之心无二,徐遵明之指心为师,亦何异陆子静〔11〕哉?但风尚不同,尊卑迥绝耳。道光间香山黄子高〔12〕篆法茂密雄深,迫真斯相,自唐后碑刻,罕见俦匹。虽博大变化,不逮完白,而专精之至,亦拔戟成队。此犹史迁之与班固,昌黎之与柳州〔13〕,一以奇变称能,一以摹古擅绝,亦未易遽为优劣。世人贵耳贱目,未尝考古辨真,雷同一谈,何足以知之?番禺陈兰甫〔14〕京卿出于香山,亦自雄骏也。

【注释】

〔1〕 《美原神泉铭》:唐垂拱四年(688)刻。在陕西富平县,现存西安碑林。

〔2〕 李枢:唐人,权弟,检校虞部员外郎兼侍御史,工小篆分隶。

〔3〕 《谒岳祠题记》:唐上元元年(760)刻李枢篆书。

〔4〕 《浯溪铭》:唐元结撰,李康书。篆书二十三行,行四字,摩崖刻。在湖南祁阳浯溪上。

〔5〕 《碧落碑》:篆书。二十一行,行三十二字。立碑年月说法不一,当在唐咸亨元年(670)。

〔6〕 吴山子:吴育,清江苏吴江人,字山子。工篆、隶。印传邓派,工琢砚。

〔7〕 顽伯:邓石如。

〔8〕 陈潮:清江苏泰兴人,字东之。道光十一年举人。工书,尤精篆。

〔9〕 左文襄:左宗棠,清末湖南湘阴人。字季高。清末湘军统帅,洋务派首领。

〔10〕 朱九江:朱次琦,清广东南海人,字稚圭。讲学九江礼山草堂,康有为、简朝亮等是其高足弟子。

〔11〕 陆子静:陆九渊,宋抚州金溪人,字子静。乾道八年进士,官至荆门军。还乡居贵溪之象山讲学,学者称象山先生。理学家。朱熹重道问学,陆重尊德性。朱主张“理在气先”,陆认为“心即是理”。自是理学分朱陆二家。

〔12〕 黄子高:清番禺人,字叔立,一字石溪。工书,尤精篆书。

〔13〕 柳州:唐古文家柳宗元。

〔14〕 陈兰甫:陈澧,清番禺人,字兰甫。学者称东塾先生。博学工书。

杜工部〔1〕不称阳冰之篆,而称李潮。吾邱衍谓潮即阳冰,人或疑之。《唐书·宰相世系表》雍门子,长湜;次澥,字坚冰;次阳冰。潮之为名与湜、澥相类,阳冰与坚冰为字相类。甫诗曰:“况潮小篆逼秦相。”而欧阳《集古》、郑渔仲《金石略》〔2〕俱无潮篆,其为一人,无可疑也。

秦分体之大者,莫如少温《般若台》、《黄帝祠宇》,次则《谯敏碑额》,字大汉寸六寸。若曹喜《大风歌》,字亦尺余,亦秦分体之极大者,但非汉人书耳。

西汉分体亦有数种,今举存于世者别白著焉。其东汉挑去者详《本汉》篇。

《秦权量刻字》

《鲁泮池刻石》

《中殿刻石》

《建平郫县刻石》

《永光三处阁道刻石》

《开通褒斜道刻石》

《裴岑纪功碑》

《石门残刻》

《郙阁颂》

《戚伯著碑》

《杨淮表记》

《会仙友题字》

右以篆笔作隶之西汉分,《食官钟铭》、《绥和钟铭》亦同,魏太和《石门摩崖》由此体也。

《北海相景君铭》曳脚似《天发神谶》,汉铎有永平二年者,丰茂似《郙阁》,亦可附焉。

《三公山碑》

《是吾碑》

《天发神谶碑》

右以隶笔作缪篆,亦可附于西汉八分。《虑俿尺》同。王弇州曰:“《夏承碑》〔3〕有四分之篆,《天发神谶碑》有五分之篆,即所谓八分书是也。”

《三老碑》

《尊楗阁记》

右由篆变隶,隶多篆少之西汉分。建武时之碑仅此。

吾于汉人书酷爱八分,以其在篆、隶之间,朴茂雄逸,古气未漓。至桓、灵已后,变古已甚,滋味殊薄,吾于正楷不取唐人书,亦以此也。

【注释】

〔1〕 杜工部:杜甫。

〔2〕 《金石略》:指郑樵《通志·金石略》。

〔3〕 《夏承碑》:东汉隶书碑刻。阳文篆额《北海淳于长夏承碑》。传为蔡邕书。建宁三年(170)立于曲梁。

本汉第七

真书之变,其在魏、汉间乎?汉以前无真书体。真书之传于今者,自吴碑之《葛府君》乃元常《力命》〔1〕、《戎辂》〔2〕、《宣示》〔3〕、《荐季直》〔4〕诸帖始。至二王则变化殆尽,以迄于今,遂为大法,莫或小易。上下百年间传变之速如此,人事之迁化亦急哉!自唐以后,尊二王者至矣。然二王之不可及,非徒其笔法之雄奇也,盖所取资皆汉、魏间瑰奇伟丽之书,故体质古朴,意态奇变,后人取法二王仅成院体〔5〕,虽欲稍变,其与几何,岂能复追踪古人哉!智过其师,始可传授。今欲抗旌晋、宋,树垒魏、齐,其道何由?必自本原于汉也。汉隶之始皆近于篆,所谓八分也。若《赵王上寿》、《泮池刻石》,降为《褒斜》、《郙阁》、《裴岑》、《会仙友题字》,皆朴茂雄深,得秦相笔意。缪篆则有《三公山碑》、《是吾》、《戚伯著》之瑰伟。至于隶法,体气益多:骏爽则有《景君》、《封龙山》、《冯绲》;疏宕则有《西狭颂》〔6〕、《孔宙》〔7〕、《张寿》;高浑则有《杨孟文》、《杨统》、《杨著》、《夏承》;丰茂则有《东海庙》〔8〕、《孔谦》〔9〕、《校官》〔10〕;华艳则有《尹宙》、《樊敏》、《范式》;虚和则有《乙瑛》、《史晨》;凝整则有《衡方》、《白石神君》〔11〕、《张迁》;秀韵则有《曹全》、《元孙》〔12〕。以今所见真书之妙,诸家皆有之。

【注释】

〔1〕 《力命》:《力命表》,三国魏钟繇所书“五表”之一。楷书八行,刻入宋人各种汇帖中,今不传。《快雪堂帖》刻有王羲之临本。

〔2〕 《戎辂》:又名《贺捷表》,三国魏钟繇小楷,末署“建安廿四年(219)闺月九日南蕃东武亭侯臣繇上”。见于宋人汇帖中。欧阳修以为伪作,黄伯思以为真笔。

〔3〕 《宣示》:《宣示表》,三国魏钟繇小楷法帖。原迹已佚。唐时所传为王羲之临本。

〔4〕 《荐季直》:《荐关内侯季直表》,三国魏小正书法帖。为钟繇上书魏文帝推荐季直的文表。传为钟繇书。

〔5〕 院体:书法的一种流派。唐贞元中翰林学士吴通微工行草,体近隶,院中胥徒仿效其书,大行于世,称为院体。

〔6〕 《西狭颂》:全称《武都太守李翕西狭颂》。东汉隶书刻石。建宁四年(171)刻,石在今甘肃成县鱼窍峡。

〔7〕 《孔宙》:全称《汉泰山都尉孔君之碑》。东汉隶书碑刻。延熹七年(164)刻立于曲阜孔庙。

〔8〕 《东海庙》:《东海庙碑残石》,东汉熹平元年(172)刻,在江苏海州。隶书。

〔9〕 《孔谦》:《孔谦残碑》,东汉永兴二年(154)刻,隶书八行,行十字。

〔10〕 《校官》:亦称《潘乾碑》。东汉隶书碑刻。额题《校官之碑》。光和四年(181)立,在今江苏溧水。

〔11〕 《白石神君》:东汉隶书碑刻,额题《白石神君碑》。光和六年(183)立于真定。

〔12〕 《元孙》:《元孙残碑》,仅存“元孙……”十四字。立碑年月与撰书人均不详。由书法观之,确系汉碑。

盖汉人极讲书法,羊欣称萧何题前殿额,覃思三月,观者如流水。《金壶记》曰:“萧何用退笔书裳,大工。”此虽未足信,然张安世〔1〕以善书给事尚书,严延年〔2〕善史书,奏成手中,奄忽如神;史游工散隶;王尊〔3〕能史书;谷永〔4〕工笔札;陈遵性善隶书,与人尺牍,主皆藏去以为荣。此皆著于汉史者,可见前汉风尚已笃好之。降逮后汉,好书尤盛,曹喜、《大风歌》虽云赝作,然笔势亦可喜。杜度、崔瑗、蔡邕、刘德升之徒并擅精能,各创新制。至灵帝好书,开鸿都之观,善书之人鳞集,万流仰风,争工笔札。当是时中郎为之魁,张芝、师宜官、钟繇、梁鹄、胡昭、邯郸淳、卫觊、韦诞、皇象之徒,各以古文草隶名家。《石经》精美,为中郎之笔。而堂溪典之外,《公羊》末则有赵䧕、刘宏、张文、苏陵、傅桢,《论语》末则有左立、孙表诸人,又《武斑碑》〔5〕为纪伯允书,《郙阁颂》为仇子长书,《衡方碑》为朱登书,《樊敏碑》为刘懆书,虽非知名人,然已工绝如此。又有皇象《天发神谶》,苏建《封禅国山碑》,笔力伟健冠古今。邯郸、卫、韦精于古文,张芝圣于草法,书至汉末,盖盛极矣。其朴质高韵,新意异态,诡形殊制,融为一炉而铸之,故自绝于后世。晋、魏人笔意之高,盖在本师之伟杰。逸少曰:“夫书先须引八分、章草入隶字中,发人意气。若直取俗字,则不能生发。”右军所得,其奇变可想。即如《兰亭》、《圣教》,今习之烂熟,致诮院体者。然其字字不同,点画各异,后人学《兰亭》者,平直如算子,不知其结胎得力之由。宜山谷曰:“世人日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不知洛阳杨风子〔6〕,下笔已到乌丝阑。”右军惟善学古人而变其面目,后世师右军面目,而失其神理。杨少师变右军之面目,而神理自得,盖以分作草,故能奇宕也。杨少师未必悟本汉之理,神思偶合,便已绝世。学者欲学书,当知所从事矣。

【注释】

〔1〕 张安世:西汉杜陵人,字子孺。少以父任为郎,以善书给事尚书。宣帝立,拜为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

〔2〕 严延年:汉东海下邳人,字次卿。早年学法律于丞相府,举侍御史。任涿郡太守、河南太守,其治严酷。见《汉书·酷吏传》。

〔3〕 王尊:汉涿郡人,字子赣。官至益州刺史。《汉书》有传。

〔4〕 谷永:汉长安人,字子云,官至大司农。工笔札。

〔5〕 《武斑碑》:为敦煌长史武斑颂德碑。东汉建和元年(147)二月刻,在今山东嘉祥县。隶书。

〔6〕 杨风子:杨少师,杨凝式。

右军曰:“予少学卫夫人书,将谓大能。及渡江,北游名山,见李斯、曹喜等书,又之许下见钟繇、梁鹄书,又之洛下见蔡邕《石经》三体,又于从兄处见张昶《华岳碑》,遂改本师,于众碑学习焉。”右军所采之博,所师之古如此,今人未尝师右军之所师,岂能步趋右军也?

南、北朝碑莫不有汉分意,《李仲璇》、《曹子建》等碑显用篆笔者无论。若《谷朗》、《郛休》、《爨宝子》、《灵庙碑》、《鞠彦云》、《吊比干》皆用隶体。《杨大眼》、《惠感》、《郑长猷》、《魏灵藏》,波磔极意骏厉,犹是隶笔。下逮唐世《伊阙石龛》〔1〕、《道因碑》〔2〕,仍存分、隶遗意。固由余风未沫,亦托体宜高,否则易失薄弱也。

后人推平原之书至矣,然平原得力处,世罕知之。吾尝爱《郙阁颂》体法茂密,汉末已渺,后世无知之者,惟平原章法结体独有遗意。又《裴将军诗》雄强至矣,其实乃以汉分入草,故多殊形异态。二千年来善学右军者,惟清臣、景度〔3〕耳,以其知师右军之所师故也。

汉分中有极近今真书者,《高君阙》“故、益、州、举、廉、丞、贯”等字,“阳”、“都”字之“邑”旁,直是今楷,尤似颜清臣书。吾既察平原之所自出,而又以知学者取法之贵上也。《高颐碑》为建安十四年,此阙无年月,当同时,故宜与今楷近。《张迁表颂》亦可取其笔画,置于真书。《杨震碑》缥渺如游丝,古质如虫蚀,尤似楷隶,为登善之先驱。盖中平三年所立,亦似近今真书者,若吴《葛府君碑》直是正书矣。惟《樊敏碑》在熹平时,体格甚高,有《郙阁》意。《魏元丕》〔4〕、《曹真》〔5〕亦然,真可贵异也。

【注释】

〔1〕 《伊阙石龛》:亦称《三龛记》。唐正书碑刻。褚遂良书。贞观十五年(641)刻于洛阳龙门石窟壁上。

〔2〕 《道因碑》:全称《大唐故翻经大德益州多宝寺道因法师碑文并序》。唐正书碑刻。欧阳通书。龙朔三年(663)立于长安。

〔3〕 景度:杨凝式。

〔4〕 《魏元丕》:东汉隶书碑刻,东汉光和四年(181)刻。

〔5〕 《曹真》:为魏大将军大司马曹真之颂德碑。隶书。无立碑年月。

《子游残石》有拙厚之形,而气态浓深,笔颇而骏,殆《张黑女碑》所从出也。又书法每苦落笔为难,虽云峻落逆入,此亦言意耳。欲求模范,仍当自汉分中求之。如《正直残碑》“为”字、“窍”字、“辞”字,真《爨龙颜》之祖,可永为楷则者也。《孔彪碑》亦至近楷书,熟观汉分自得之。

《孔宙》、《曹全》是一家眷属,皆以风神逸宕胜。《孔宙》用笔旁出逶迤,极其势而去,如不欲还。《冯君神道》〔1〕、《沈君神道》〔2〕亦此派也,布白疏,磔笔长。

《东海庙碑》体渐匾阔,然笔气犹丰厚,有《郙阁》之遗,《孔谦》近之。

《尹宙》风华艳逸,与《韩敕》〔3〕、《杨孟文》、《曹全碑阴》同家,皆汉分中妙品。《曹全碑阴》逼近《石经》矣。

《杨叔恭》〔4〕、《郑固》〔5〕端整古秀,其碑侧纵肆,姿意尤远,皆顽伯所自出也。《成阳》、《灵台》笔法丰茂浑劲,《杨统》、《杨著》似之。

《杨淮表纪》润泽如玉,出于《石门颂》,而又与《石经论语》近,但疏荡过之,或出中郎之笔,真书之《爨龙颜》、《灵庙碑阴》、《晖福寺》所师祖也。《孔宙碑阴》笔意深古,昔人以为如“蛰虫盘屈,深冬自卫”,真善为譬者。

帖中《州辅碑》兼雄深茂密之胜。《熹平残碑》似之,又加峻峭也。《鲁峻碑额》浑厚中极其飘逸,与《李翕》、《韩勑》略同。

《娄寿碑》与《礼器》、《张迁》丰茂相似,《张寿》与《孔彪》浑古亦相似,《耿勋》〔6〕与《郙阁》古茂亦相类。

【注释】

〔1〕 《冯君神道》:东汉隶书碑刻。永宁二年(121)刻。

〔2〕 《沈军神道》:东汉隶书碑刻。

〔3〕 《韩勑》:全称《鲁相韩勑造孔庙礼器碑》东汉隶书碑刻。永寿三年(156)立于曲阜孔庙。

〔4〕 《杨叔恭》:《杨叔恭残碑》。东汉建宁四年(171)刻,在山东巨野昌邑集路旁,隶书。

〔5〕 《郑固》:东汉延熹元年(158)刻,在山东济宁。隶书。疑为蔡邕书。

〔6〕 《耿勋》:又名《天井山摩崖》,东汉熹平三年(174)刻,在甘肃成县,隶书。

《杨孟文碑》劲挺有姿,与《开通褒斜道》疏密不齐,皆具深趣。碑中“年”字、“升”字、“诵”字垂笔甚长,与《李孟初碑》〔1〕“年”字同法。余谓隶中有篆、楷、行三体,如《褒斜》、《裴岑》、《郙阁》,隶中之篆也;《杨震》、《孔彪》、《张迁》,隶中之楷也;《冯府君》、《沈府君》、《杨孟文》、《李孟初》,隶中之草也。

《李孟初》、《韩仁》皆以疏秀胜,殆蔡有邻〔2〕之所祖。然唐隶似出《夏承》为多,王恽〔3〕以《夏承》飞动,有芝英、龙凤之势,盖以为中郎书也。吾谓《夏承》自是别体,若近今冬心、板桥之类,以《论语》核之,必非中郎书也。后人以中郎能书,凡桓、灵间碑必归之。吾谓中郎笔迹惟《石经》稍有依据,此外,《华山碑》犹不敢信徐浩之说。若《鲁峻》、《夏承》、《谯敏》皆出附会。至《郙阁》,明明有书人仇绋。《范式》有“青龙二年”,其非邕书尤显,益以见说者之妄也。

自桓、灵以后碑,世多附会为钟、梁之笔。然卫觊书《受禅表》确出于同时闻人牟准之言,而清臣、季海犹有异谈,况张稚圭乎?其“按图题记”,以《孔羡碑》为梁鹄书,吾亦以为不尔。夫《乙瑛》既远出钟前,而稚圭题为元常所书,则《孔羡》亦何足信欤?以李嗣真〔4〕精博,犹误《范式》为蔡体,益见唐人之好附会。故以《韩勑》为钟书,吾亦不信也。

《华山碑》后世以季海之故,信为中郎之笔,推为绝作。实则汉分佳者绝多,若《华山碑》实为下乘,淳古之气已灭,姿制之妙无多,此诗家所薄之武功〔5〕、四灵〔6〕、竟陵〔7〕、公安〔8〕,不审其何以获名前代也。

【注释】

〔1〕 《李孟初碑》:东汉永兴三年(154)刻,隶书。

〔2〕 蔡有邻:唐济阳人,邕十八代孙。工八分。

〔3〕 王恽:元卫州汲县人,字仲谋。至元二十九年授翰林学士,善属文,工书。

〔4〕 李嗣真:唐赵州柏人,一说滑州匡城。字承胄。官御史中丞,知大夫事。著有《书后品》。

〔5〕 武功:晚唐姚合,曾为武功尉,刻苦吟诗,其诗被称为“武功体”。

〔6〕 四灵:南宋永嘉人,徐照、徐玑、翁卷、赵师秀,工诗,被称为永嘉四灵。照字灵辉,玑号灵渊,卷字灵舒,师秀号灵秀,故有此称。

〔7〕 竟陵:明后期诗派,以钟惺、谭元春为首。两人都是竟陵人,故名。

〔8〕 公安:明后期诗派,以袁宏道、宗道、中道兄弟三人为代表,因三袁为公安人,故称。

《景君铭》古气磅礴,曳脚多用籀笔,与《天发神谶》相似。盖和帝以前书皆有篆意,若东汉分书,莫古于《王稚子阙》矣。

吾历考书记,梁鹄之书不传,《尊号》、《受禅》,分属钟、卫,然《乙瑛》之图记既谬,则《孔羡》之图记亦非。包慎伯盛称二碑,强分二派,因以《吕望》〔1〕、《孙夫人》二碑分继二宗,亦附会之谈耳。汉碑体裁至多,何止两体?晋碑亦不止二种,以分领后世之书,未为确论,今无取焉。

《叶子侯碑》浅薄,前汉时无此体,与《麃孝禹碑》殆是赝作。字体古今,真可一望而知。余尝见《三公碑》,体近《白石神君》,以为《三公山神君碑》矣。余意此不类永平〔2〕时书,既而审之,果光和〔3〕四年,故字体真可决时代也。夫古今风气不同,人生其时,辄为风气所局,不得以美恶论,而美恶亦系之。《汉书》所录《张敞察昌邑王疏》,《文选注》所引刘整婢采音所供词,皆古朴绝俗,为韩、柳所无。吾见六朝造像数百种,中间虽野人之所书,笔法亦浑朴奇丽有异态。以及小唐碑,吾所见数百种,亦复各擅姿制,皆今之士大夫极意临写而莫能至者,何论名家哉!张南轩〔4〕曰:“南海诸番书煞有好者,字画遒劲,若古钟鼎款识,诸国不同。”盖风气初开,为之先者,皆有质奇之气,此不待于学也。

今人日习院体,平生见闻习熟,皆近世人所为,暗移渐转,不复自知。且目既见之,心必染之。今人生宋、明后,欲无苏、董笔意不可得。若唐人书,无一笔宋人者,此何以故?心所本无。故即好古者,抗心希古,终抑挫于大势,故卑薄不能自由也。譬吾粤人生长居游于粤,长游京师效燕语,虽极似矣,而清洌之音、助语之词终不可得。燕人小儿,虽间有土语,而清吭百啭,呖呖可听,闽、粤之人,虽服官京朝数十年者,莫能如之。为文者日为制义,而欲为秦、汉、六朝之文,其不可为亦犹是也。若徒论运笔结体,则近世解事者,何尝不能之?

【注释】

〔1〕 《吕望》:《齐太公吕望表》,西晋太康十年(289)刻,隶书,在河南汲县。

〔2〕 永平:汉明帝年号(58-75)。

〔3〕 光和:汉灵帝年号(178-184)。

〔4〕 张南轩:张栻,宋绵竹人,迁于衡阳。张浚子,字敬夫,号南轩。官至吏部侍郎,左文殿修撰。与朱熹、吕祖谦等为讲学之友,时称“东南三贤”。

卷三

传卫第八

书家之盛,莫如季汉。刘昭、师宜官、张芝、邯郸淳诸人,并辔齐驱,虽中郎洞达,莫或先焉。于时卫敬侯〔1〕出,古文实与邯郸齐名,笔迹精熟。今《受禅表》遗笔独存,闻人牟准《卫敬侯碑》以为觊书。按闻人,魏人,致可信据;若真卿以为钟繇,刘禹锡、欧阳修以为梁鹄者,不足据。鸱视虎顾,雄伟冠时。论者乃谓中郎派别有钟、梁,实非确论。考元常之得蔡法,掘韦诞冢而后得之。韦诞师邯郸淳,卫敬侯还淳古文,淳不能自别,则卫笔无异诞师。元常后学,岂谓能过!梁鹄得法于宜官,非传绪于伯喈,《孔羡》〔2〕一碑,亦岂能逾《受禅》欤!伯玉、巨山,世传妙笔,伯玉藁书,为简札宗;巨山书势,为书家法。王侍中〔3〕谓张芝、索靖、韦诞、钟繇、二卫书“无以辨其优劣,惟见其笔力惊异”。斯论致公。袁昂、梁武、肩吾、怀瓘、嗣真、吕总〔4〕诸品,必欲强为甲乙,随意轩轾,滋增妄矣。

夫典午〔5〕中衰,书家北渡,卢家谌、偃〔6〕,嗣法元常;崔氏悦〔7〕、潜,继音卫氏。以《魏书》考之,卢玄父邈,实传偃业;崔浩〔8〕父宏,实缵潜书。北朝书法实分导二派。然崔潜诔兄之草,王遵业得之,宝其书迹。宏善草隶,自非朝廷文诰,四方书檄,未尝妄染。魏初重崔、卢之书,而卢后无人;崔宗自浩、简兄弟外,尚有崔衡、崔光、崔高客、崔亮、崔挺,家业尤盛。宏既为世模楷,而郭祚〔9〕、黎广〔10〕、黎景熙〔11〕,皆习浩法。于时有江式者〔12〕,集古今文字;其六世祖琼实从卫觊受古文,琼兄顺并擅八体,盖亦世传卫法者。由斯而谈,然则钟派盛于南,卫派盛于北矣。后世之书,皆此二派,只可称为“钟、卫”,慎伯称“钟、梁”,未当也。按卫觊草体微瘦,瓘得伯英之筋,恒得其骨。然则北宗之书,自当以筋骨为上,其风韵之逊于南,亦其祖师之法然也。《孝文吊比干文》是崔浩书,亦以筋骨瘦硬为长。

元常之获盛名,以二王所师,嗣是王、庾品书,皆主南人,未及北派。唐承隋祚,会合南北,本可发挥北宗,而太宗尊尚右军,举世更无异论,故使张、李续品〔13〕,皆未评及北宗。夫钟、卫北流,崔、江宏绪;孝文〔14〕好学,隶草弥工,家擅银钩,人工虿尾。史传之名家斯著,碑版之轨迹可寻,较之南士,夫岂多让!而诸家书品,一无见传;窦臮《述书》〔15〕,乃采万一。如斯论古,岂为公欤!

《述书》所称,皆亲见笔迹:晋六十三人,宋二十五人,齐十五人,梁二十一人,陈二十一人。而北朝数百年,崔、卢之后,工书者多,绝无一纸流传,惟有赵文深兄弟〔16〕,附见陈人而已,岂北士之笔迹尽湮邪!得无秘阁所藏,用太宗之意,摈北人而不取邪!

唐、宋论书,绝无称及北碑者,惟永叔《集古》乃曰:“南朝士人,气尚卑弱,率以纤劲清媚为佳。自隋以前,碑志文辞鄙浅,又多言浮屠,然其字画往往工妙。”欧公多见北碑,故能作是语,此千年学者所不知也。

北碑《杨大眼》、《始平公》、《郑长猷》、《魏灵藏》,气象挥霍,体裁凝重,似《受禅碑》;《张猛龙》、《杨翚》、《贾思伯》、《李宪》、《张黑女》、《高贞》、《温泉颂》等碑,皆其法裔。欧师北齐刘珉〔17〕,颜师穆子容,亦其云来。《吊比干文》之后,统一齐风,褚、薛扬波,柳、沈继轨。然则卫氏之法,几如黄帝子孙,散布海宇于万千年矣。况右军本卫漪所传,后虽改学,师法犹在,故卫家为书学大宗,直谓之统合南北亦可也。

【注释】

〔1〕 卫敬侯:卫顗,见《书断》书家传。

〔2〕 《孔羡》:《封孔羡碑》,三国魏黄初元年(220)刻,隶书。

〔3〕 王侍中:王僧虔。

〔4〕 吕总:唐人,撰有《续书评》。

〔5〕 典午:“司马”的隐语,晋帝姓司马,用指晋朝。

〔6〕 卢偃:北燕人,谌第四子,仕慕容氏,位给事黄门侍郎,营丘、成周二郡守,博学,善隶书,有名于世。

〔7〕 崔悦:后赵清河东武城人,字道儒。仕石季龙位司徒,右长史,以才学称,悦与范阳、卢谌,并以博学齐名。湛法钟繇,悦法卫瓘,而俱学索清草。谌传子偃,偃传子邈;悦传子潜,潜传子宏。

〔8〕 崔浩:北魏人、字伯源、宏子。官至司徒总百揆。太祖以其工书,常置左右。

〔9〕 郭祚:北魏太原晋阳宣武人,字季祐。习崔浩之书,尤善行书。

〔10〕 黎广:北魏河间郑人。太武时尚书郎,善古学,常从崔宏受字义,又从崔浩学楷篆。

〔11〕 黎景熙:北周河间郑人,字季明。从祖广从崔浩学楷隶,季明传其法,太祖征之入关,令正定古今文字于东阁。

〔12〕 江式:北魏陈留济阳人,字法安。强孙,少承家业,篆体尤工,洛京宫殿诸门板题署,皆式书。撰《古今文字》凡四十卷。

〔13〕 张、李续品:指张怀瓘《书断》,李嗣真《书后品》。

〔14〕 孝文:魏孝文帝拓拔宏,公元471-499年在位。

〔15〕 窦臮:唐扶风人,工书,作《述书赋》。

〔16〕 赵文深兄弟:赵文深,北周南阳宛人,字德本。按《述书赋》于北齐列有“赵文深,天水人,后周为书学博士。”“赵孝逸、汤阴人,隋四门助教。”未言兄弟。

〔17〕 刘珉:北齐彭城人,字仲宝。善草、隶,有草书十二纸传世。

宝南第九

书以晋人为最工,盖姿制散逸,谈锋要妙,风流相扇,其俗然也。夷考其时,去汉不远,中郎、太傅,笔迹多传。《阁帖》〔1〕王、谢、桓、郗及诸帝书〔2〕,虽多赝杂,然当时文采,固自异人。盖隶、楷之新变,分、草之初发,适当其会;加以崇尚清虚,雅工笔札,故冠绝后古,无与抗行。王僧虔之答孝武曰:“陛下书帝王第一,臣书人臣第一。”其君臣相争誉在此。右军、大令,独出其间,惟时为然也。二王真迹,流传惟帖;宋、明仿效,宜其大盛。方今帖刻日坏,《绛》、《汝》〔3〕佳拓,既不可得,且所传之帖,又率唐、宋人钩临,展转失真,盖不可据云来〔4〕为高曾面目矣。而南朝碑树立既少,裴世期〔5〕表言:“碑铭之作,明示后昆,自非殊功异德,无以允应兹典。俗敝伪兴,华烦已久,不加禁裁,其弊无已。”《文选》之任彦升〔6〕为范始兴作《求立太宰碑表》,卒寝不行。以子良盛德懿亲,犹不得立,况其余哉!夫晋、宋风流,斯文将坠,欲求雅迹,惟有遗碑。然而南碑又绝难得,其有流传,最可宝贵。

阮文达《南北书派》,专以帖法属南,以南派有婉丽高浑之笔,寡雄奇方朴之遗,其意以王廙渡江而南,卢谌越河而北,自兹之后,画若鸿沟。故考论欧、虞,辨原南北,其论至详。以余考之,北碑中若《郑文公》之神韵,《灵庙碑阴》、《晖福寺》之高简,《石门铭》之疏逸,《刁遵》、《高湛》、《法生》、《刘懿》、《敬显俊》、《龙藏寺》之虚和婉丽,何尝与南碑有异?南碑所传绝少,然《始兴王碑》戈戟森然,出锋布势,为率更所出,何尝与《张猛龙》、《杨大眼》笔法有异哉!故书可分派,南北不能分派,阮文达之为是论,盖见南碑犹少,未能竟其源流,故妄以碑帖为界,强分南北也。

南碑当溯于吴。吴碑四种,篆分则有《封禅国山》之浑劲无伦,《天发神谶》之奇伟惊世,《谷朗》古厚,而《葛府君碑》尤为正书鼻祖:四碑皆为篆、隶、真楷之极,抑亦异矣。晋碑如《郛休》、《爨宝子》二碑,朴厚古茂,奇姿百出,与魏碑之《灵庙》、《鞠彦云》,皆在隶、楷之间,可以考见变体源流。《枳阳府君》茂重,为元常正脉,亦体出《谷朗》者,诚非常之瑰宝也。宋碑则有《爨龙颜碑》,下画如昆力刻玉,但见浑美;布势如精工画人,各有意度,当为隶、楷极则。宋碑《晋丰县造像》、《高句丽故城刻石》,亦高古有异态。齐碑则有《吴郡造维卫尊佛记》。梁碑则《瘗鹤铭》为贞白〔7〕之书,最著人间。江宁十八种中,《石阙》之清和朴美。贝义渊书《始兴王碑》,则长枪大戟,实启率更;其碑千余字,完好者三分之二,尤为异宝。其余若萧衍之造像、《慧影造像》、《石井阑题字》,皆有奇逸。又云阳之《鄱阳王益州军府题记》,下及《绵州造像记》五种。陈碑之《赵和造像记》,浑雅绝俗,尤为难得。又《新罗真兴天王巡狩管境碑》,奇逸古厚,乃出自异域,裔夷染被汉风,同文伟制,尤称瑰异。南碑存于人间者止此。

南碑数十种,只字片石,皆世希有;既流传绝少,又书皆神妙,较之魏碑,尚觉高逸过之,况隋唐以下乎!大约得隋人一碑,胜唐人十种;得梁一碑,胜齐、隋百种。宋、元以下,自《桧》无讥〔8〕,此自有至鉴,非以时代论古也。南碑今所见者,二爨出于滇蛮,造像发于川蜀。若高丽古城之刻,新罗〔9〕巡狩之碑,启自远夷,来从外国,然其高美,已冠古今。夫以蛮夷笔迹,犹尚如是,则其时裙屐高流,令仆〔10〕雅望,骋乐、卫之〔11〕谈,擢袁〔12〕、萧之〔13〕秀者,笔札奇丽,当复何如!缅思风流,真有五云楼阁想象虚无之致,不可企已!

【注释】

〔1〕 《阁帖》:《淳化秘阁法帖》,汇刻丛帖。北宋淳化三年(992)太宗赵光义出秘阁所藏历代法帖,命侍书学士王著编次,摹刻在枣木板上,共十卷。古人法书,赖此以传,后遂以为“法帖之祖”。

〔2〕 王、谢、桓、郗及诸帝书:指王羲之一家、谢尚、谢安,桓温、桓玄,郗鉴、郗昙,元帝、明帝。

〔3〕 《绛》、《汝》:《绛》,《绛帖》,宋淳化三年(992)潘师旦刻于山西降州,故名。以《淳化阁帖》为基础,又益以别帖。《汝》,《汝帖》,宋大观三年(1109)汝州太守王寀,杂采皇颉以至郭忠恕书,刻石置郡廨之坐歗堂,凡十二卷。

〔4〕 云来:云孙、来孙的并称,泛指后代。

〔5〕 裴世期:裴松之,南朝宋闻喜人,字世期。元嘉六年(429)宋文帝命注《三国志》。

〔6〕 任彦升:任昉,南朝梁博昌人,字彦升。仕宋、齐、梁三代。擅长表、奏,时有“任笔沈诗”之称。

〔7〕 贞白:陶弘景。

〔8〕 自《桧》无讥:《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吴公子札)请观于周乐,使工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自郐以下无讥焉。”后因以表示自此以下不值得评论。

〔9〕 新罗:朝鲜古国名。

〔10〕 令、仆:尚书令、仆射。

〔11〕 乐、卫:乐,乐广,晋南阳淯阳人,字彦辅。为尚书令,工书。卫,指卫觊、卫瓘、卫恒。

〔12〕 袁:袁山松,晋陈郡阳夏人,为吴郡太守,能书。一作袁崧。

〔13〕 萧:萧子云。

备魏第十

北碑莫盛于魏,莫备于魏。盖乘晋、宋之末运,兼齐、梁之流风,享国既永,艺业自兴。孝文〔1〕黼黻,笃好文术,润色鸿业。故太和之后,碑版尤盛,佳书妙制,率在其时。延昌正光〔2〕,染被斯畅。考其体裁俊伟,笔气深厚,恢恢乎有太平之象。晋、宋禁碑,周、齐短祚,故言碑者,必称魏也。

孝文以前,文学无称,碑版亦不著。今所见者,惟有三碑,道武〔3〕时则有《秦从造像王金堂题名》,太武时〔4〕时则有《巩伏龙造像》、《赵img造像》,皆新出土者也。虽草昧初构,已有王风矣。

太和之后,诸家角出,奇逸则有若《石门铭》,古朴则有若《灵庙》、《鞠彦云》,古茂则有若《晖福寺》,瘦硬则有若《吊比干文》,高美则有若《灵庙碑阴》、《郑道昭碑》、《六十人造像》,峻美则有若《李超》、《司马元兴》,奇古则有若《刘玉》、《皇甫驎》,精能则有若《张猛龙》、《贾思伯》、《杨翚》,峻宕则有若《张黑女》、《马鸣寺》,虚和则有若《刁遵》、《司马升》、《高湛》,圆静则有若《法生》、《刘懿》、《敬使君》,亢夷则有若《李仲璇》,庄茂则有若《孙秋生》、《长乐王》、《太妃侯》、《温泉颂》,丰厚则有若《吕望》,方重则有若《杨大眼》、《魏灵藏》、《始平公》,靡逸则有若《元详造像》、《优填王》。统观诸碑,若游群玉之山,若行山阴之道,凡后世所有之体格无不备,凡后世所有之意态,亦无不备矣。

凡魏碑,随取一家,皆足成体,尽合诸家,则为具美。虽南碑之绵丽,齐碑之逋峭,隋碑之洞达,皆涵盖淳蓄,蕴于其中。故言魏碑,虽无南碑及齐、周、隋碑,亦无不可。

何言有魏碑可无南碑也?南碑奇古之《爨宝子》,则有《灵庙碑》似之,高美之《爨龙颜》,峻整之《始兴王碑》,则有《灵庙碑阴》、《张猛龙》、《温泉颂》当之;安茂之《枳阳府君》、《梁石阙》,则有《晖福寺》当之,奇逸之《瘗鹤铭》,则有《石门铭》当之。自余魏碑所有,南碑无之,故曰莫备于魏碑。

何言有魏碑可无齐碑也?齐碑之佳者,峻朴莫若《隽修罗》,则《张黑女》、《杨大眼》近之,奇逸莫如《朱君山》,则岂若《石门铭》、《刁遵》也!瘦硬之《武平五年造像》,岂若《吊比干墓》也!洞达之《报德像》,岂若《李仲璇》也!丰厚之《定国寺》,岂若《晖福寺》也!安雅之《王僧》,岂若《皇甫驎》、《高湛》也!

何言有魏碑可无周碑也?古朴之《曹恪》,不如《灵庙》;奇质之《时珍》,不如《皇甫驎》;精美之《强独乐》,不如《杨翚》;峻整之《贺屯植》,不如《温泉颂》。

何言有魏碑可无隋碑也?瘦美之《豆卢通造象》,则《吊比干》有之,丰庄之《赵芬》,则《温泉颂》有之;洞达之《仲思那》,则《杨大眼》有之,开整之《贺若谊》,则《高贞》有之,秀美之《美人董氏》,则《刁遵》有之;奇古之《臧质》,则《灵庙》有之;朴雅之《宋永贵》、《宁赞》,则《李超》有之;庄美之《舍利塔》、《苏慈》,则《贾思伯》、《李仲璇》有之;朴雅之《吴俨》、《龙华寺》,则不足比数矣。

故有魏碑可无齐、周、隋碑。然则三朝碑真无绝出新体者乎?曰齐碑之《隽修罗》、《朱君山》,隋碑之《龙藏寺》、《曹子建》,四者皆有古质奇趣,新体异态,乘时独出,变化生新,承魏开唐,独标俊异。四碑真可出魏碑之外,建标千古者也。

后世称碑之盛者,莫若有唐,名家杰出,诸体并立。然自吾观之,未若魏世也。唐人最讲结构,然向背往来伸缩之法,唐世之碑,孰能比《杨翚》、《贾思伯》、《张猛龙》也!其笔气浑厚,意态跳宕;长短大小,各因其体;分行布白,自妙其致;寓变化于整齐之中,藏奇崛于方平之内:皆极精采。作字工夫,斯为第一,可谓人巧极而天工错矣。以视欧、褚、颜、柳,断凫续鹤以为工,真成可笑。永兴〔5〕、登善〔6〕,颇存古意,然实出于魏。各家皆然,略详《导源篇》。

【注释】

〔1〕 孝文:魏孝文帝拓跋宏,亦即元宏。北魏皇帝。公元471-499年在位。文帝太和十七年从平城迁都洛阳。改鲜卑姓氏为汉姓,改变鲜卑风俗、服制、语言。奖励鲜卑和汉族通婚。又评定士族门第,加强鲜卑贵族与汉人士族的联合。并参照南朝典章制度,制定官制朝仪。

〔2〕 延昌:北魏宣武帝年号(512—515)。正光:北魏孝明帝年号(520-525)。

〔3〕 道武:魏道武帝拓跋珪,北魏建立者。公元386-409年在位。

〔4〕 太武:魏太武帝拓跋焘,公元423-452年在位。

〔5〕 永兴、登善:虞世南、褚遂良。

取隋第十一

何朝碑不足取,何独取于隋?隋碑无绝佳者,隋人无以书名冠世者,又何足取?不知此古今之故也。吾爱古碑,莫如《谷朗》、《郛休》、《爨宝子》、《枳阳府君》、《灵庙碑》、《鞠彦云》,以其由隶变楷,足考源流也。爱精丽之碑,莫如《爨龙颜》、《灵庙碑阴》、《晖福寺》、《石门铭》、《郑文公》、《张猛龙》,以其为隶、楷之极则也。隋碑内承周、齐峻整之绪,外收梁、陈绵丽之风,故简要清通,汇成一局,淳朴未除,精能不露。譬之骈文之有彦升、休文、诗家之有元晖、兰成:〔1〕皆荟萃六朝之美,成其风会者也。

隋碑风神疏朗,体格峻整,大开唐风。唐世欧、虞及王行满、李怀琳诸家〔2〕,皆是隋人。今人难免干禄,唐碑未能弃也,而浅薄漓古甚矣。莫如择隋书之近唐,而古意未尽漓者取之。昔人称中郎书曰:“笔势洞达。”通观古碑,得洞达之意,莫若隋世。盖中郎承汉之末运,隋世集六朝之余风也。

统观《豆卢通造像》、《赵芬残石》、《仲思那造像》、《巩宾墓志》、《贺若谊碑》、《惠云法师墓志》、《苏慈碑》、《舍利塔》、《宋永贵墓志》、《吴俨墓志》、《龙华寺》,莫不有洞达之风,即《龙藏寺》安简浑穆,亦有洞达之意。而快刀斫阵、雄快峻劲者,莫若《曹子建碑》矣。吾收隋世佛经造像记颇多,中有甚肖《曹子建碑》者,盖当时有此风尚。其余亦峻爽。造像记太多,不暇别白论之,附叙其概。然爱其峻爽之美,亦嫌其古厚渐失,不能无稍抑之。吾尝有诗曰:“欧体盛行无魏法,隋人变古有唐风。”犹取其不至如唐之散朴太甚耳。

隋碑渐失古意,体多闿爽,绝少虚和高穆之风,一线之延,惟有《龙藏》。《龙藏》统合分隶,并《吊比干文》、《郑文公》、《敬使君》、《刘懿》、《李仲璇》诸派,荟萃为一;安静浑穆,骨鲠不减曲江〔3〕,而风度端凝,此六朝集成之碑,非独为隋碑第一也。虞、褚、薛、陆传其遗法,唐世惟有此耳。中唐以后,斯派渐泯,后世遂无嗣音者,此则颜、柳丑恶之风败之欤!观此碑,真足当古今之变者矣。

《苏慈碑》以光绪十三年出土,初入人间,辄得盛名。以其端整妍美,足为干禄之资,而笔画完好,较屡翻之欧碑易学。于是翰林之写白摺者,举子之写大卷者,人购一本,期月而纸贵洛阳,信哉其足取也!然气势薄弱,行间亦无雄强茂密之象。沈刑部子培〔4〕以为赝作,或者以时人能书者比之,未能迫近,无从作赝。子培曰:“笔法不易赝古,刀法赝古最易,厂肆优为之。”黄编修仲弢以其中叙葬处乐邑里数字,行气不接,字体不类,为后来填上;若赝作必手笔一律,因尊信之。吾观梁《吴平忠侯》、贞观时《于孝显碑》〔5〕,匀净相近,盖梁、隋间有是书体。学者好古从长,临写有益,中原采菽,无事苛求,信以传信可也。《姚辨志》虽为率更书,以石本不传,仅有宋人翻本,故不叙焉。

《舍利塔》运笔爽达,结体雍容茂密,而有疏朗之致,诚为《醴泉》之先声,上可学古,下可干禄,莫若是碑。《龙藏寺》气体相似,但稍次矣。《贺若谊》峻整略同,雍容不及,然亦致佳者也。《赵芬残石》字小数分,甚茂重,与魏碑《惠辅造像》同,字小而体画密厚。可见古人用笔必丰,毫铺纸上,岂若《温大雅碑》之薄弱乎!

唐人深于隋碑,得洞达之意者,有《裴镜民》、《灵庆池》二碑,清丰端美,笔画亦完好,当为佳本。《裴镜民》匀粹秀整,态度安和;《灵庆池》〔6〕则有腾掷之势,略见龙跳虎卧气象,尤为妙品。《九成》、《皇甫》〔7〕,佳拓不可得,得二碑可代兴矣。

《臧质》古厚而宽博,犹有《龙颜》、《晖福》遗风。《宁img》严密而峻拔,犹是《修罗》、《定国》余派。《龙山公》为虞、颜先声,《钦江谏议》为率更前导,其与《龙藏》,皆为隋世鼎足佳碑也。书至于隋、齐、周,名手若赵文深、李德林;梁、陈隽彦,若王褒、庾信〔8〕,咸集长安,故善书尤众。永叔跋《丁道护碑》曰:“隋之晚年,书家尤盛,吾家率更与虞世南,皆当时人。余所集录开皇〔9〕、仁寿〔10〕、大业时碑颇多〔11〕,其笔画率皆精劲。”盖隋碑之足赏久矣。

【注释】

〔1〕 元晖、兰成:谢朓、庾信。

〔2〕 王行满:唐高宗时人,工正书。李怀琳:唐洛阳人。太宗时待诏文林馆,好为伪迹。

〔3〕 曲江:张九龄,唐韶州曲江人,字子寿。玄宗时历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迁中书令。开元后天下称“曲江公”而不名。工诗、善书。

〔4〕 沈刑部子培:沈曾植,近代书法家,字子培,号寐叟,浙江吴兴人。清时官布政使,著有《海日楼札记》。

〔5〕 《于孝显碑》:清道光二年(1822)在陕西富平出土。唐贞观十四年(640)刻,无撰书人姓名,楷书。

〔6〕 《灵庆池》:《盐池灵庆公神祠碑》,唐贞元十三年(797)刻。崔敖撰,韦纵书并篆额。楷书。

〔7〕 《皇甫》:《皇甫诞碑》,唐正书碑刻,欧阳询书。当立于贞观十七年(643)。碑在今陕西西安。

〔8〕 庾信:北周南阳新野人,字子山。梁元帝时聘西魏,遂留长安。善行草。

〔9〕 开皇:隋文帝年号(581-600)。

〔10〕 仁寿:隋文帝年号(601-604)。

〔11〕 大业:隋炀帝年号(605-618)。

卑唐第十二

殷、周以前,文字新创,虽有工拙,莫可考稽。南、北朝诸家,则春秋群贤,战国诸子,当殷、周之末运,极学术之异变,九流并出,万马齐鸣,人才之奇,后世无有。自汉以后,皆度内之人,言理不深,言才不肆,进比战国,倜乎已远,不足复为辜较。书有南、北朝,隶、楷、行草,体变各极,奇伟婉丽,意态斯备,至矣!观斯止矣。至于有唐,虽设书学,士大夫讲之尤甚。然缵承陈、隋之余,缀其遗绪之一二,不复能变,专讲结构,几若算子。截鹤续凫,整齐过甚,欧、虞、褚、薛,笔法虽未尽亡,然浇淳散朴,古意已漓;而颜、柳迭奏,澌灭尽矣!米元章讥鲁公书丑怪恶札,未免太过。然出牙布爪,无复古人渊永浑厚之意,譬宣帝用魏相〔1〕、赵广汉辈〔2〕,虽综核名实;而求文帝、张释之〔3〕、东阳侯长者之风,则已渺绝。即求武帝杂用仲舒〔4〕、相如、卫、霍、严、朱之徒,才能并展,亦不可得也。不然,以信本之天才,河南之人巧〔5〕,而窦臮必贬欧以“不顾偏丑,䫜顤缩爽,了臬黝纠〔6〕”;讥褚“画虎效颦,浇漓后学”,岂无故哉!唐人解讲结构,自贤于宋、明,然以古为师,以魏、晋绳之,则卑薄已甚。若从唐人入手,则终身浅薄,无复有窥见古人之日。古文家谓画今之界不严,学古之辞不类。学者若欲学书,亦请严画界限,无从唐人入也。

韩昌黎论作古文,谓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谢茂秦〔7〕、李于鳞〔8〕论诗,谓自天宝、大历以下可不学。皆断代为限,好古过甚,论者诮之。然学以法古为贵,故古文断至两汉,书法限至六朝。若唐后之书,譬之骈文至四杰〔9〕而下,散文至曾、苏而后,吾不欲观之矣。操此而谈,虽终身不见一唐碑可也。

唐碑中最有六朝法度者,莫如包文该〔10〕《兖公颂》〔11〕,体意质厚,然唐人不甚称之。又范的《阿育王碑》〔12〕,亦有南朝茂密之意,亦不见称。其见称诸家,皆最能变古者。当时以此得名,犹之辅嗣〔13〕之《易》,武功之诗,其得名处,即其下处,彼自成名则可,后人安可为所欺邪!

【注释】

〔1〕 魏相:西汉大臣,字弱翁,济阳定陶人,徙平陵。举贤良,为茂陵令,后迁河南太守。宣帝继位,任大司农,迁御史大夫,继为丞相,封高平侯。

〔2〕 赵广汉:西汉涿郡蠡吾人,字子都。宣帝时任颍川太守。迁京兆尹,执法不避权贵。

〔3〕 张释之:西汉南阳堵阳人,字季。文帝时,官至廷尉。

〔4〕 仲舒、相如、卫、霍、严、朱:董仲舒、司马相如、卫青、霍去病、严助、朱买臣。

〔5〕 信本、河南:欧阳询,褚遂良。

〔6〕 䫜顤缩爽、了臬黝纠:䫜顤,大头深目貌。黝纠,林木缠绕貌。

〔7〕 谢茂秦:谢榛,明山东临清人,字茂秦,号四溟山人。“后七子”之一。诗以律、绝见长。有《四溟集》。

〔8〕 李于鳞:李攀龙,明山东历城人,字于鳞,号沧溟。“后七子”首领,主张文自西汉、诗自盛唐以下,俱无足观。有《沧溟集》。

〔9〕 四杰: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

〔10〕 包文该:唐明皇时人,善正书。

〔11〕 《兖公颂》:《兖公之颂》,唐天宝元年(742)刻。在山东曲阜孔庙。张宏撰、包文该书。楷书。

〔12〕 《阿育王碑》:《阿育王寺常住田记》,唐大和六年(832)刻,范的篆额并书后记。行书。

〔13〕 辅嗣:指三国魏王弼,字辅嗣。

唐碑古意未漓者尚不少,《等慈寺》〔1〕、《诸葛丞相新庙碑》〔2〕,博大浑厚有《晖福》之遗。《许洛仁碑》〔3〕极似《贺若谊》。贾膺福《大云寺》〔4〕亦有六朝遗意,《灵琛禅师灰身塔文》,笔画丰厚古朴,结体亦大小有趣。《郝贵造像》峻朴,是魏法。《马君起浮图》分行结字,变态无尽。《韦利涉造像》遒媚俊逸。《顺陵残碑》〔5〕浑古有法,若《华山精享碑题名》〔6〕、王昭宗《王征君临终口授铭》〔7〕、《独孤仁政碑》〔8〕、《张宗碑》、《敬善寺碑》、《于孝显碑》、《法藏禅师塔铭》〔9〕,皆步趋隋碑,为《宁赞》、《舍利塔》、《苏慈碑》之嗣法者。至小碑中若《王仲堪墓志》,体裁峻绝;《王留墓志》,精秀无匹。《李夫人》、《贾嫔墓志》,劲折在《刘玉》、《兖公颂》之间;《常流残石》朴茂在《吕望》、《敬显俊》之间;《韦夫人志》超浑在《王偃》、《李仲璇》之间;《一切如来心真言》,神似《刁遵》。《太常寺丞张锐志》,圆劲在《刁遵》、《曹子建》之间;《张氏墓志》骨血峻秀;《张君起浮图》体峻而美;《焦璀墓志》茂密有魏风。此类甚多,皆工绝,不失六朝矩矱,然皆不见称于时,亦可见唐时风气,如今论治然,有守旧、开新二党,然时尚开新,其党繁盛,守旧党率为所灭。盖天下世变既成,人心趋变,以变为主;则变者必胜,不变者必败,而书亦其一端也。夫理无大小,因微知著,一线之点有限,而线之所引,亿兆京陔而无穷,岂不然哉!故有宋之世,苏、米大变唐风,专主意态,此开新党也;端明〔10〕笃守唐法,此守旧党也。而苏、米盛而蔡亡,此亦开新胜守旧之证也。近世邓石如、包慎伯、赵㧑叔〔11〕变六朝体,亦开新党也;阮文达〔12〕决其必盛,有见夫!

【注释】

〔1〕 《等慈寺》:唐颜师古撰,无书人姓名,恐为师古自书。无立碑年月,宋赵明城《金石录》认为成于唐贞观二年(628),清王昶《金石萃编》作贞观三年,但方若等人认为恐成于贞观十一年(637)后。楷书。

〔2〕 《诸葛丞相新庙碑》:唐贞元十一年(795)刻。在汉中府宁羌州沔县。沈迥撰,元锡书。楷书。

〔3〕 《许洛仁碑》:唐龙朔二年(662)五月刻。无撰书人姓名。楷书。在陕西礼泉县,为昭陵陪葬碑之一。

〔4〕 《大云寺》:《大云寺皇帝圣祚碑》,唐武后大足元年(701)刻。在河南沁阳县内,贾膺福撰书。隶书。

〔5〕 《顺陵残碑》:唐武后长安二年(702)刻,武三思撰,相王旦(即睿宗李旦》书,碑文兼用武后所造新字,字体方正,健壮有力,稍兼篆隶。

〔6〕 《华山精享碑题名》:唐开元八年(720)刻。现存西安碑林。咸廙撰,刘开书。隶书。

〔7〕 《王征君临终口授铭》:唐垂拱二年(686)刻。在河南登封县老君洞内。为王征君弟王绍宗录并书。楷书。

〔8〕 《独孤仁政碑》:唐景云二年(711)刻。刘侍价撰、刘珉书。楷书。

〔9〕 《法藏禅师塔铭》:唐开元四年(716)刻。田休光撰,在西安碑林。无书人姓名。楷书。

〔10〕 端明:蔡襄。

〔11〕 赵㧑叔:赵之谦。

〔12〕 阮文达:阮元。

论书不取唐碑,非独以其浅薄也,平心而论,欧、虞入唐,年已垂暮,此实六朝人也。褚、薛笔法,清虚高简,若《伊阙石龛铭》〔1〕、《石淙序》、《大周封禅坛碑》,亦何所恶!良以世所盛行,欧、虞、颜、柳诸家碑,磨翻已坏,名虽尊唐,实则尊翻变之枣木耳。若欲得旧拓,动需露台数倍之金〔2〕,此是藏家之珍玩,岂学子人人可得而临摹哉!况求宋拓,已若汉高之剑,孔子之履,希世罕有,况宋以上乎!然即得信本墨迹,不如古人,况六朝拓本,皆完好无恙,出土日新,略如初拓,从此入手,便与欧、虞争道,岂与终身寄唐人篱下,局促无所成哉!识者审时通变,自不以吾说为妄陈高论,好翻前人也。

自宋、明以来,皆尚唐碑,宋、元、明多师两晋,然千年以来,法唐碑者,无人名家。南北碑兴,邓顽伯、包慎伯、张廉卿即以书雄视千古,故学者适逢世变,推陈出新,业尤易成,举此为证,尤易悟也。

唐人名手,诚未能出欧、虞外者,今昭陵二十四种可见也。吾最爱殷令名书《裴镜民碑》,血肉丰泽,《马周》〔3〕、《褚亮》〔4〕二碑次之矣。余若王知敬之《李卫公碑》〔5〕,郭俨之《陆让碑》〔6〕、赵模之《兰陵公主碑》〔7〕、《高士廉茔兆记》〔8〕、《崔敦礼碑》〔9〕、体皆相近,皆清朗爽劲,与欧、虞近者也。若权怀素《平百济碑》,间架严整,一变六朝之体,已开颜、柳之先;《崔筠》、《刘遵礼志》,方劲亦开柳派者。此唐碑之沿革,学唐碑者当知之。中间韦纵《灵庆池》、《高元裕碑》〔10〕有龙跳虎卧之气,张颠《郎官石柱题名》〔11〕有廉直劲正之体,皆唐碑之可学者。必若学唐碑,从事于诸家可也。

【注释】

〔1〕 《伊阙石龛铭》:《伊阙佛龛》,亦称《三龛记》。唐代正书碑刻,褚遂良书。贞观十五年(641)刻于洛阳龙门石窟壁上。

〔2〕 露台之金:亦作露台之产。典出《史记·孝文本纪》:“(汉文帝)尝欲作露台,召匠计之,直百金。上曰:‘百金中民十家之产,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后指为数不小的钱财。

〔3〕 《马周》:《马周碑》:唐太宗昭陵陪葬碑之一。唐永徽二年(651)刻。隶书。撰书人姓名磨损不明,但据赵明城《金石录》载,为唐许敬宗撰,殷仲容书。上元元年(674)立。

〔4〕 《褚亮》:《褚亮碑》,褚亮为褚遂良之父,唐贞观二十二年(648)二月前陪葬昭陵,此碑即存于其墓。立碑年月不可见。无书人姓名。隶书。绝似《马周碑》。

〔5〕 《李卫公碑》:《李靖碑》,唐显庆三年(658)刻。昭陵陪葬碑之一。许敬宗撰,王知敬书。楷书。篆额题《唐故开府仪同三司尚书右仆射司徒卫景武公碑》。

〔6〕 《陆让碑》:唐贞观十七年(643)刻。在陕西三原县。撰人官衔仅见“洗马”二字,姓名缺失。郭俨书。楷书。

〔7〕 赵模之《兰陵公主碑》:《兰陵长公主碑》,唐显庆四年(659)刻,楷书。兰陵长公主为唐太宗之女,陪葬昭陵。宋欧阳修《集古录》谓李义府撰,驸马窦怀哲书。赵模,唐太宗时翰林供奉拓书人,工正书,尤善临仿。

〔8〕 《高士廉茔兆记》:唐贞观二十一年(647)刻。为昭陵陪葬碑之一。许敬宗撰,赵模书。楷书。

〔9〕 《崔敦礼碑》:唐显庆二年(656)刻。于志宁撰,于立政楷书。在陕西礼泉县,为昭陵陪葬碑之一。

〔10〕 《高元裕碑》:唐大中七年(853)刻。柳公权书。楷书。

〔11〕 《郎官石柱题名》:亦称《郎官石柱记》。唐代正书碑刻。张旭书。开元二十九年(741)立于长安。

体系第十三

《传》曰,人心不同如其面然,山川之形亦有然。余尝北出长城而临大塞,东泛沧海而观之罘,西窥鄂、汉,南揽吴、越,所见名山洞壑,嵚嶬䆗窅,无一同者,而雄奇秀美,逋峭淡宕之姿虽不同,各有其类;南洋岛族,暨泰西亚非利加之人,碧眼黑面,壮大诡异,与中土人绝殊,而骨相瑰玮精紧、清奇肥厚仍相同。夫书则亦有然。

真楷之始,滥觞汉末。若《谷朗》、《郛休》、《爨宝子》、《枳阳府君》、《灵庙》、《鞠彦云》、《吊比干》、《高植》〔1〕、《巩伏龙》、《秦从》、《赵img》、《郑长猷造像》,皆上为汉分之别子,下为真书之鼻祖者也,太朴之后,必继以文,封建之后,必更郡县。五德递嬗,势不能已。下逮齐、隋,虽有参用隶笔者,然仅如后世关内侯〔2〕,徒存爵级,与分地治者绝界殊疆矣。今举真书诸体之最古者,披枝见本,因流溯源。《记》曰〔3〕:“禽兽知有母而不知有父。”野人曰:“父母何算焉?”大夫及学士则知有祖。今学士生长于书,亦安可不知厥祖哉?故凡书体之祖,与祖所自出,并著于篇。

《葛府君碑额》,高秀苍浑,殆中郎正脉,为真书第一古石。《梁石阙》,其法嗣,伯施、清臣其继统也。同时,有蜀汉《景耀八石弩釠铭》,正书字如黍米大,浑厚苍整,清臣《麻姑坛》〔4〕似之,可为小楷极则。此后正和、太和〔5〕之弩体亦相近,又有太康〔6〕五年,《杨绍瓦》,体势与《瘗鹤铭》同,杂用草隶,此皆正书之最古者也。

【注释】

〔1〕 《高植》:《高植墓志》,仅存上截残石,但有“君讳植”等字,可知为北魏外戚高植墓志。此志多认为刻于神龟三年(520),但文中无神龟年号,而有葬于正光二年(521)十一月十六日等字,当即刻于是年。楷书。

〔2〕 关内侯:爵位名。泰汉置,为二十等爵的第十九级,位在彻(通)侯之次。南北朝时,仅成为爵位的一种品级。

〔3〕 《记》:《礼记》。

〔4〕 《麻姑坛》:《麻姑仙坛记》,唐正书碑刻。颜真卿撰文并书。大历六年(771)立于临川。

〔5〕 正和:三国无正和年号。疑有误。太和:三国魏明帝年号(227-233)。

〔6〕 太康:晋武帝年号,公元284年。

《枳阳府君》体出《谷朗》,丰茂浑重,与今存钟元常诸帖体意绝似。以石本论,为元常第一宗传,《太祖文皇帝神道》、《晖福寺》真其法嗣;《定国寺》、《赵芬残石》、《王辉儿造像》其苗裔也。李北海毫铺纸上,亦源于是,《石室记》〔1〕可见。后此能用丰笔者寡矣。

《爨龙颜》与《灵庙碑阴》同体,浑金璞玉,皆师元常,实承中郎之正统,《梁石阙》所自出。《穆子容》得《晖福》之丰厚,而加以雄浑,自余《惠辅造像》、《齐郡王造像》、《温泉颂》、《臧质》皆此体。鲁公专师《穆子容》,行转气势,毫发毕肖,诚嫡派也。后世师颜者,亦真远胄,但奉别宗,忘原籍之初祖矣。

《吊比干文》,瘦硬峻峭,其发源绝远,自《尊楗》、《褒斜》来,上与中郎分疆而治,必为崔浩书,则卫派也。其裔胄大盛于齐,所见齐碑造像百种,无不瘦硬者,几若阳明之学,占断晚明矣。惟《隽修罗碑》加雄强之态。《灵塔铭》简静腴和,独饶神韵。则下开《龙藏》,而胎褚孕薛者也。《朱君山》超秀,亦其别子。惟《定国寺》、《圆照造像》,不失丰肥,犹西魏派,稍轶三尺耳。至隋《贺若谊碑》,则其嫡派,《龙华寺》〔2〕乃弱支也。观《孟达法师》〔3〕、《伊阙石龛》、《石淙序》瘦硬若屈铁,犹有高曾矩镬。褚得于《龙藏》为多,而采虚于《君山》,植干于《贺若谊》。薛稷得于《贺若谊》而参用贝义渊肆姿之意。诚悬〔4〕虽云出欧,其瘦硬亦出《魏元预》、《贺若谊》为多。唐世小碑,开元以前,习褚、薛者最盛。后世帖学,用虚瘦之书益寡。惟柳、沈之体风行,今习诚悬,师《石经》者,乃其云礽也。

《石门铭》飞逸奇姿,分行疏宕,翩翩欲仙,源出《石门颂》、《孔宙》等碑,皆夏、殷旧国,亦与中郎分疆者,非元常所能牢笼也。《六十人造像》、《郑道昭》、《瘗鹤铭》,乃其法乳,后世寡能传之。盖仙人长生,不食人间烟火,可无传嗣。必不得已,求之宋之山谷,或尝得大丹学飞升者,但力薄,终未能凌霄汉耳。偶见《端州石室》,有宋人刘起题记,点画奇逸,真《石门》裔孙也,不图于宋人见之。

【注释】

〔1〕 《石室记》:《端州石室记》,唐开元十五年(727)正月刻。李邕撰。摩崖碑,在广东高要七星岩。楷书。无书人姓名。

〔2〕 《龙华寺》:《龙华寺碑》,隋碑,在河北赵州。碑文楷书,开褚遂良、薛稷之先路。

〔3〕 《孟达法师》:《孟法师碑》,唐贞观十六年(642)刻。岑文本撰,褚遂良书。

〔4〕 诚悬:柳公权。

《始兴忠武王碑》,与《刁遵》同体,茂密出元常。而改用和美,几与今吴兴书无异。而笔法精绝,如有妙理,北朝碑实少此种。惟《美人董氏志》,娟娟静好略近之。至唐人乃多采用,今以吴兴故,千载盛行,今日作赵书者,实其苗裔,直可谓之《刁遵》体也。

《始兴王碑》,意象雄强,其源亦出卫氏。若结体峻密,行笔英锐,直与率更《皇甫君碑》无二,乃知率更专学此碑。窦臮谓率更师北齐刘珉,岂刘珉亦师此邪?盖齐书峻整,珉书想亦《隽修罗》之类,而加结构耳。凡后世学欧书者,皆其孙曾也。

《杨大眼》、《始平公》、《魏灵藏》、《郑长猷》诸碑,雄强厚密,导源《受禅》,殆卫氏嫡派。惟笔力横绝,寡能承其绪者,惟《曹子建碑》、《佛在金棺上题记》,洞达痛快,体略近之,但变为疏朗耳。唐碑虽主雄强,而无人能肖其笔力,惟《道因碑》〔1〕师《大眼》、《灵藏》,《东方朔画赞》、《金天王碑》师《长猷》、《始平》,今承其统。韩魏公《北岳碑》,专师《画赞》,严重肖其为人。帖学盛兴,人不能复为方重之笔,千年来几于夔〔2〕之不祀也。

《张猛龙》、《贾思伯》、《杨翚》亦导源卫氏,而结构精绝,变化无端。朱笥河〔3〕称《华山碑》修短相副,异体同势,奇姿诞谲,靡有常制者,此碑有之。自有正书数百年,荟萃而集其成,天然功夫,并臻绝顶,当为碑中极则,信本得其雄强,而失其茂密。殷令名、包文该颇能学《贾思伯》,其或足为嗣音欤?

《李超碑》体骨峻美,方圆并备,然方笔较多,亦出卫宗。《司马元兴》、《孟敬训》、《皇甫驎》、《凝禅寺》体皆相近。《解伯达造像》亦有奇趣妙理,兼备方圆,为北碑上乘。至隋《宋永贵》,唐《于孝显》、《李纬》、《圭峰》〔4〕,亦其裔也。

《高湛》、《刘懿》、《司马升》、《法生造像》,秾华丽美,并祖钟风。《敬显俊》独以浑逸开生面。《李仲璇》则以骏爽骋逸足,《凝禅寺》则以峻整畅元风,《龙藏》集成,如青琐连钱,生香异色,永兴〔5〕传之,高步风尘矣。唐初小碑最多此种,若《张兴》、《王留》、《韦利涉》、《马君起浮图》并其绪续,流播人间;吴兴、香光、亦其余派也。

《高植》体甚浑劲,殆是钟法。《王偃》、《王僧》,微有相近,然浑古过甚,后世寡传,惟鲁公差有其意耳。

《张黑女碑》雄强无匹,然颇带质拙,出于汉《子斿残碑》;《马鸣寺》略近之,亦是卫派。唐人寡学之,惟东坡独肖其体态,真是苗裔也。

《吴平忠侯》字大逾寸,亦出元常,而匀净安整,细观《苏慈碑》布白著笔,与此无异。以此论之,《苏慈》亦非伪碑,不得以其少雄强气象非之。唐贞观十四年《于孝显碑》,匀净亦相似,以证《苏慈》,尤可信与《舍利塔》皆一家眷属。自唐至今,习干禄者师之,于今为盛,子孙千亿,等于子姬矣。

《慈香造像》体出《夏承》,其为章也,龙蟠凤舞,纵横相涉,阖辟相生,真章法之绝轨也。其用笔顿挫沈著,筋血俱露,北碑书无不骨肉停匀,笔锋难验,惟此碑使转斫折,酣纵逸宕,其结体飞扬绵密,大开宋、明之体,在魏碑中可谓奇姿诡态矣。《优填王》平整薄弱,绝无滋味,大似唐人书,然亦可见魏人书,已无不有矣。

【注释】

〔1〕 《道因碑》:唐代正书碑刻,欧阳通书。龙朔三年(663)立于长安。

〔2〕 夔:神话兽名。《庄子·秋水》:夔怜蚿,蚿怜风。”释文:“夔,求龟反,一足兽也。”

〔3〕 朱笥河:朱筠,清顺天大兴人,字美叔,号竹君,又号笥河。乾隆十九年进士,官翰林学士。书法一本六书,好金石文字。

〔4〕 《圭峰》:《圭峰定慧禅师碑》”唐大中九年(855)十月刻。裴休撰并书,柳公权篆额,楷书。

〔5〕 永兴:虞世南。

导源第十四

唐、宋名家,为法于后,既以代兴,南、北朝碑遂掩郁不称于世。永叔、明诚〔1〕虽能知之,亦不能大暴著也。然诸家之书,无不导源六朝者,虽世载绵缅,传碑无多,皆可一一搜出之。信本〔2〕专仿贝义渊书,结体出锋,毫发无异,颇怪唐世六朝碑本犹多。若信本亦仅能临仿,岂能名家也。《化度》〔3〕、《九成》,气象较为雍容,然《化度》亦出于《晖福寺》及《惠辅造像记》耳。《九成》结构,参于隋世规模,观于《李仲璇》、《高贞》、《龙藏寺》、《龙华寺》、《舍利塔》、《仲思那造像》,莫不皆然。实则筋气疏缓,不及《张猛龙》等远甚矣。永兴《庙堂碑》〔4〕出自《敬显俊》、《高湛》、《刘懿》,运笔用墨,意象悉同。若更溯其远源,则上本于《晖福》也。

褚河南《伊阙石龛》出于《吊比干文》、《齐武平五年造像》,皆八分之遗法。若《李卫公碑》、《昭仁寺碑》〔5〕则《刁遵》、《法生》、《龙藏寺》之嗣音也。薛稷之《石淙序》,其瘦硬亦出于《吊比干文》;其出锋纵笔,则亦出于贝义渊。颜鲁公出于《穆子容》、《高植》,其古厚盘礴,精神体格,悉似《穆子容》,又原于《晖福寺》也。清臣浑劲,又出《圆照造像》,钩法尤可据。敬客《砖塔铭》〔6〕亦出于《龙藏寺》,而《樊府君志》尤其自出也。诚悬则欧之变格者,然清劲峻拔,与沈传师、裴休等出于齐碑为多。《马鸣寺碑》侧笔取姿,已开苏派,“在”、“汶”、“北”等字,与坡老无异。兖州金口坝《水底石人》,笔势翩翩,直是宋人法度。唐《少林寺》〔7〕笔长态远,则黄山谷之祖也。《美人董氏》、《开皇八年造像》,娟娟静好,则文衡山〔8〕之远祖也。《刁遵志》、王士则〔9〕《李宝成碑》则赵吴兴之高曾也。《崔敬邕碑》、《杨翚碑》则邓怀宁〔10〕之自出也。《张朏志》则张即之所取,近代梁山舟〔11〕尤似之。张孚、张轸、张景之,则吴荷屋所螟蛉也。《赵阿欢造像》雄肆沉著,则米南宫所仿也。古之名家者,能遍临古碑,皆有一二僻碑,为其专意模仿,学之既深,亦有不能尽变者,其师法所自出,踪迹犹可探讨,学者因此而推之。读碑既多,可以尽得书法之派,亦可知古人成就之故矣。

凡说此者,皆以近世人尊唐、宋、元、明书,甚至父兄之教,师友所讲,临摹称引,皆在于是。故终身盘旋,不能出唐、宋人肘下。尝见好学之士,僻好书法,终日作字,真有如赵壹所诮“五日一笔,十日一墨,领袖若皂,唇齿常黑”者,其勤至矣。意亦欲与古人争道,然用力多而成功少者,何哉?则以师学唐人,入手卑薄故也。夫唐人笔画气象,较之六朝,浅侻殊甚,又从而师之,其剽薄固也。虽假以彭、聃〔12〕之寿,必不能望唐人,况欲追古人哉?昔人云,智过于师,乃可传授。又云,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吾见邓顽伯学六朝书,而所成乃近永兴、登善。张廉卿专学六朝书,而所成乃近率更、诚悬。吾为《郑文公》,而人以为似吴兴。吾作魏、隋人书,乃反似《九成》、《皇甫》、《樊府君》,人亦以为学唐人碑耳。盖唐人皆师法六朝,邓、张亦师法六朝,故能与之争道也。为散文者,师法八家,则仅能整洁而已,雄深必不及八家矣。惟师三代、法秦汉,然后气格浓厚,自有所成,以吾与八家同师故也。为骈文者,师法六朝,则仅能丽藻而已,气味必不如六朝矣。惟师秦汉、法魏晋,然后体气高古,自有遒文,以吾与六朝同师故也。故学者有志于古,正宜上法六朝,乃所以善学唐也。与《卑唐篇》参看。

凡此为有志成书言之,如志在干禄,则卑之无甚高论矣。六朝之体,亦各有渊源,已详《体系篇》,远祖则发源于两汉。蛛丝马迹,亦可寻求,详《本汉篇》,此不具论。

【注释】

〔1〕 明诚:赵明诚,宋诸城人,字德父。历官知湖州军州事。与妻李清照同好金石图画。著《金石录》。

〔2〕 信本:欧阳询。

〔3〕 《化度》:全称《化度寺故僧邕禅师舍利塔铭》。唐正书碑刻。欧阳询书。

〔4〕 《庙堂碑》:《孔子庙堂》,唐武德九年(629)刻。虞世南撰书,正书。

〔5〕 《昭仁寺碑》:唐贞观五年(630)刻。楷书。石仍完好,在陕西长武县。朱子奢撰,无书人姓名,历来传为虞世南书。

〔6〕 敬客《砖塔铭》:唐代正书碑刻。敬客书。显庆三年(658)刻。敬客,唐高宗时人。

〔7〕 《少林寺》:《少林寺戒坛铭》:唐开元三年(715)刻。释义净撰,李邕书。楷书。在河南嵩山少林寺。

〔8〕 文衡山:文征明,明代书画家。长州人,字征明。号衡山居士,官至翰林院待诏。工行草书,尤精小楷。

〔9〕 王士则《李宝臣碑》:唐永泰二年(766)刻。在河北真定。王佑撰,王士则书并篆额。楷书。王士则,唐明皇时人。

〔10〕 邓怀宁:邓石如。

〔11〕 梁山舟:梁同书,清钱塘人,字元颖,号山舟。乾隆十七年赐进士,官至翰林院侍讲。工书,与翁方纲、刘墉、王文治齐名,并称“翁刘梁王”。

〔12〕 彭、聃:彭祖和老聃,古代传说中的长寿者。

十家第十五

三古能书,不著己名。《石鼓》为史籀作,乃议拟之辞,《延陵墓石》为孔子题,乃附会之说。秦诸山石刻,虽史称相斯所作,亦不著名,盖风气浑厚,末艺偏长,不以自夸也。沿及汉魏,犹存此风。今汉存碑,其书人可考者,惟《武班碑》为纪伯允书,《郙阁颂》为仇绋书,《衡方碑》为朱登书,《樊敏碑》为刘懆书,《华岳碑》郭香察书,或谓“察”者察人之书,非人名也。或谓蔡邕书,然后人附会邕书太多,未必即邕也。《石经书》字体不同,自蔡邕、堂溪典外,《公羊》末有“臣赵䧕、议郎臣刘宏、郎中臣张文、臣苏陵、臣傅桢”。《论语》末题云“诏书与博士臣左立、郎中臣孙表”。《上尊号奏》钟繇书,《受禅表》卫觊书,鲁《孔子庙碑》梁鹄书,《天发神谶》皇象书,《封禅国山》苏建书,此外无考。降逮六朝,书法日工,而啖名未甚,虽《张猛龙》之精能,《爨龙颜》之高浑,犹不自著,即隋世尚不炫能于此,至于唐代,斯风遂坠,片石只碣,靡不书名,遂为成例。

南、北朝碑,书人名者,略可指数,今钩考之,凡得十六人,皆工绝一时,精能各擅者也。又“淇园”二字,为司马均书,字迹寡少,未成门户。王羲之《曹娥碑》、王献之《保母志》、陶贞白之《瘗鹤铭》,疑难遽定,不复录。《天柱山铭》为郑述祖书,《陇东王感孝颂》为梁恭之〔1〕书,《华岳碑》为赵文渊书,郑氏世其家风,梁、赵得名前代,以其隶体不周时用,并从略焉。今著正书各成一体者,列为十家,著所书碑述于后:

寇谦之《嵩高灵庙碑》

萧显庆《孙秋生造像》

朱义章《始平公造像》

崔浩《孝文皇帝吊比干墓文》

王远《石门铭》

郑道昭〔2〕《云峰山四十二种》

贝义渊《始兴王碑》

王长儒《李仲璇修孔子庙碑》

穆子容《太公吕望碑》

释仙《报德像》

十家体皆迥异,各有所长,瘦硬莫如崔浩,奇古莫如寇谦之,雄重莫如朱义章,飞逸莫如王远,峻整莫如贝义渊,神韵莫如郑道昭,超爽莫如王长儒,浑厚莫如穆子容,雅朴莫如释仙。

朱义章、贝义渊、萧显庆、释仙皆用方笔,王远、郑道昭、王长儒、穆子容则用圆笔,崔浩、寇谦之体兼隶楷,笔互方圆者也。九家皆源本分隶,崔浩则《褒斜》之遗,寇谦之则《韩敕》之嗣,朱义章则《东海庙》之后,王远、郑道昭则《西狭》之遗,尤其易见者也。十家各成流派,崔浩之派为褚遂良,柳公权、沈传师,贝义渊之派为欧阳询,王长儒之派为虞世南,王行满、穆子容之派为颜真卿,此其显然者也。

后之学者,体经历变,而其体意所近,罕能外此十家。十家者,譬道术之有九流,各有门户,皋牢百代,中惟释仙稍逊,抑可谓书之巨子矣。

【注释】

〔1〕 梁恭之:隋人,官开府中兵参军。工篆、隶。

〔2〕 郑道昭:北魏荥阳人,字僖伯,自称中岳先生。仕为光州刺史。工书。

十六宗第十六

天有日,国有君,家有主,人有首,木有本,《诗》曰:“君之宗之。”族有大宗小宗,为学各有宗,如《易》有施、孟、梁邱〔1〕,《书》有欧阳〔2〕、大小夏侯,《诗》有齐、鲁、韩〔3〕,《礼》有大小戴、庆氏〔4〕,各专一家,所谓宗也。诗文亦然,至于书,亦岂有异哉?

书家林立,即以碑法,各擅体裁,互分姿制。何所宗?曰:宗其上者。一宗中何所立?曰:立其一家。虽学识贵博,而裁择宜精。《传》曰:“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学者因于古碑,亦不失所宗而已。

古今之中,唯南碑与魏为可宗,可宗为何?曰:有十美:一曰魄力雄强,二曰气象浑穆,三曰笔法跳越,四曰点画峻厚,五曰意态奇逸,六曰精神飞动,七曰兴趣酣足,八曰骨法洞达,九曰结构天成,十曰血肉丰美。是十美者,唯魏碑、南碑有之。齐碑惟有瘦硬,隋碑惟有明爽,自《隽修罗》、《朱君山》、《龙藏寺》、《曹子建》外,未有备美者也。故曰魏碑、南碑可宗也。

魏碑无不佳者,虽穷乡儿女造像,而骨血峻宕,拙厚中皆有异态,构字亦紧密非常,岂与晋世皆当书之会邪,何其工也?譬江、汉游女之风诗〔5〕,汉、魏儿童之谣谚,自能蕴蓄古雅,有后世学士所不能为者,故能择魏世造像记学之,已自能书矣。

言造像记之可宗,极言魏碑无不可学耳。魏书自有堂堂大碑,通古今,极正变,其详备于《碑品》,今择其与南碑最工者条出之。昔朱子与汪尚书论古文,汪玉山〔6〕问朱子曰:“子之主人翁是谁?”对以曾南丰。曰:“子之主人翁甚体面。”今举诸家,听人择以为主人翁,亦甚体面矣。

《爨龙颜》为雄强茂美之宗,《灵庙碑阴》辅之。

《石门铭》为飞逸浑穆之宗,《郑文公》、《瘗鹤铭》辅之。

《吊比干文》为瘦硬峻拔之宗,《隽修罗》、《灵塔铭》辅之。

右三宗上

《张猛龙》为正体变态之宗,《贾思伯》、《杨翚》辅之。

《始兴王碑》为峻美严整之宗,《李仲璇》辅之。

《敬显俊》为静穆茂密之宗,《朱君山》、《龙藏寺》辅之。

《晖福寺》为丰厚茂密之宗,《穆子容》、《梁石阙》、《温泉颂》辅之。

右四宗中

《张玄》为质峻偏宕之宗,《马鸣寺》辅之。

《高植》为浑劲质拙之宗,《王偃》、《王僧》、《臧质》辅之。

《李超》为体骨峻美之宗,《解伯达》、《皇甫驎》辅之。

《杨大眼》为峻健丰伟之宗,《魏灵藏》、《广川王》、《曹子建》辅之。

《刁遵》为虚和圆静之宗,《高湛》、《刘懿》辅之。

《吴平忠侯神道》为平整匀净之宗,《苏慈》、《舍利塔》辅之。

右六宗下

既立宗矣,其一切碑相近者各以此判之。自此观碑,是非自见;自此论书,亦不至聚讼纷纷矣。

凡所立之宗,奇古者不录,靡弱者不录,怪异者不录。立其所谓备众美,通古今,极正变,足为书家极则者耳。

《经石峪》为榜书之宗,《白驹谷》辅之。

《石鼓》为篆之宗,《琅玡台》、《开母庙》辅之。

《三公山》为西汉分书之宗,《裴岑》、《郙阁》、《天发神谶》辅之。

右外宗三

汉分亦各体备有,亦各有宗,别详《本汉篇》,此不录。

【注释】

〔1〕 施、孟、梁丘:汉施雠、孟喜、梁丘贺。

〔2〕 欧阳、大小夏侯:汉欧阳生,夏侯胜、夏侯建。

〔3〕 齐、鲁、韩:汉齐人辕固、鲁人申培、燕人韩婴。

〔4〕 大小戴、庆氏:汉戴德、戴圣、庆普。

〔5〕 风诗:《诗经·国风》。

〔6〕 汪玉山:汪应辰,宋玉山人。初名洋,字圣锡。绍兴进士第一,累官吏部尚书。精于义理,学者称玉山先生。

碑品第十七

昔庾肩吾为《书品》,李嗣真、张怀瓘、韦续〔1〕接其轨武,或师《人表》之九等,或分神妙精能之四科。包罗古今,不出二类。夫五音之好,人各殊嗜,妍蚩工拙,伦次盖繁。故昔贤评书,亦多失当,后世品藻,只纾己怀,轻重等差,岂能免戾?夫书道有天然,有工夫,二者兼美,斯为冠冕。自余偏至,亦足称贤。必如张怀瓘,先其天性,后其习学,是使人惰学也,何劝之为?必轩举之工夫为上,雄深和美,各自擅场。古人论书,皆尚劲险,二者比较,健者居先,古尚质厚,今重文华,文质彬img,乃为粹美,孔从先进〔2〕,今取古质。华薄之体,盖少后焉。若有新理异态,高情逸韵,孤立特峙,常音难纬,睹兹灵变,尤所崇慕,今取南、北朝碑为之品列,唐碑太夥,姑从舍旃。

神品

《爨龙颜碑》

《灵庙碑阴》

《石门铭》

妙品上

《郑文公四十二种》

《晖福寺》

《梁石阙》

妙品下

《枳阳府君碑》

《泰山经石峪》

《萧衍造像》

《梁绵州造像》

《般若经》

《孝昌六十人造像》

《瘗鹤铭》

《石井阑题字》

高品上

《谷朗碑》

《葛祚碑额》

《吊比干文》

《嵩高灵庙碑》

高品下

《鞠彦云墓志》

《高植墓志》

《赵img造像》

《高句丽故城刻石》

《秦从三十人造像》

《晋丰县造像》

《新罗真兴大王巡狩管境碑》

《巩伏龙造像》

精品上

《张猛龙清德颂》

《杨翚碑》

《解伯达造像》

《李超墓志》

《龙藏寺碑》

《贾思伯碑》

《始兴王碑》

精品下

《刁遵志》

《张黑女碑》

《慈香造像》

《惠辅造像记》

《高湛碑》

《元宁造像》

《皇甫驎志》

《吕望碑》

《赵阿欢三十五人造像》

逸品上

《朱君山墓志》

《敬显俊刹前铭》

《李仲璇修孔子庙碑》

逸品下

《武平五年灵塔铭》

《源磨耶祇桓题记》

《刘玉志》

《安定王元燮造像》

《臧质碑》

能品上

《长乐王造像》

《隽修罗碑》

《太妃侯造像》

《温泉颂》

《曹子建碑》

《崔敬邕碑》

《沙门惠诠造像》

《杨大眼造像》

《华严经菩萨明难品》

《凝禅寺碑》

《道略三百人造像》

《始平公造像》

能品下

《魏灵藏造像》

《司马元兴碑》

《首山舍利塔铭》

《苏慈碑》

《王偃碑》

《张德寿造像》

《马鸣寺碑》

《宁img碑》

《报德像》

《王僧碑》

《魏元预造像》

《元详造像》

《贺若谊碑》

《李宪碑》

《定国寺碑》

【注释】

〔1〕 韦续:唐代书法家,生平事迹不详。著有《墨薮》二卷。

〔2〕 先进:指《论语·先进》篇。

碑评第十八

《爨龙颜》若轩辕古圣,端冕垂裳。《石门铭》若瑶岛散仙,骖鸾跨鹤。《晖福寺》宽博若贤达之德。《爨宝子碑》端朴若古佛之容。《吊比干文》若阳朔之山,以瘦峭甲天下。《刁遵志》如西湖之水,以秀美名寰中。《杨大眼》若少年偏将,气雄力健。《道略造像》若束身老儒,节疏行清。《张猛龙》如周公制礼,事事皆美善。《马君起浮图》若泰西机器,处处有新意。《李仲璇》如乌衣子弟,神采超俊。《广川王造像》如白门伎乐,装束美丽。《刘玉》如荒江僵木,虽经冬槎枒,而生气内藏。《司马升》如三日新妇,虽体态媚丽,而容止羞涩。《灵庙碑阴》如浑金璞玉,宝采难名。《始兴王碑》如强弓劲弩,持满而发。《灵庙碑》如入收藏家,举目尽奇古之器。《臧质碑》若与古德语,开口无世俗之谈。《元燮造像》如长戟修矛,盘马自喜。《曹子建碑》如大刀阔斧,斫阵无前。《李超志》如李光弼代郭子仪〔1〕将,壁垒一新。《六十人造像》如唐明皇随叶法善〔2〕游,《霓裳》〔3〕入听。《解伯达造像》雍容文章,踊跃武事。《隽修罗》长松倚剑,大道卧罴。《云峰石刻》如阿房宫,楼阁绵密。《四山摩崖》如建章殿,门户万千。《定国寺》如禄山肥重,行步蹒跚。《凝禅寺》如曲江风度,骨气峻整。《司马元兴碑》,古质郁纡,精魄超越。《马鸣寺》若野竹过雨,轻燕侧风。《高植碑》若苍崖巨石,森森古容。《高湛碑》若秋菊春兰,茸茸艳逸。《温泉颂》如龙髯鹤颈,奋举云霄。《敬显俊》若闲鸥飞凫,游戏汀渚。《太祖文皇帝神道》若大廷褒衣,端拱而议。《南康简王》若芳圃桂树,净直有香。《李君䛒》如闲庭卉木,春来著花。《皇甫驎》如小苑峰峦,雪中露骨。《张黑女碑》如骏马越涧,偏面骄嘶。《枳阳府君碑》如安车入朝,不尚驰骤。《慈香》如公孙〔4〕舞剑,浏亮浑脱。《杨翚》如苏蕙〔5〕织锦,绵密回环。《朱君山》如白云出岫,舒卷窈窕。《龙藏寺》如金花遍地,细碎玲珑。《舍利塔》如妙年得第,翩翩开朗。《苏慈碑》如手版听鼓,戢戢随班。

【注释】

〔1〕 李光弼:唐营州柳城人。契丹族。天宝年,任河东节度使,平定安史之乱。与郭子仪齐名。世称“李郭”。郭子仪:唐华州郑人。玄宗时为朔方节度使,平安史之乱,功第一。累官至太尉、中书令,封汾阳郡王,号“尚父”。世称郭汾阳,亦称郭令公。

〔2〕 叶法善:唐括州括苍县人。字道元,自曾祖三代为道士,历仕高宗、中宗、则天、睿宗、玄宗五朝。

〔3〕 《霓裳》:《霓裳羽衣曲》,唐乐曲名,传自西凉,名婆罗门,经玄宗润色,于天宝十三载改为《霓裳羽衣曲》。传说玄宗与方士游月宫,闻仙乐,归而记之。

〔4〕 公孙:公孙大娘,唐开元间教坊的著名舞伎,善舞剑器浑脱。杜甫有《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5〕 苏惠:东晋列国前秦武功人。字若兰。嫁秦州刺史窦滔。滔镇守襄阳,苏惠想念窦滔,因织五彩锦为《回文璇玑图诗》赠滔,计八百余字,纵横反复,皆成章句。

余论第十九

包慎伯以《般若碑》为西晋人书,此未详考也。今按此经完好,在薤山映佛岩,经主为梁父令王子椿,武平元年〔1〕造,是齐碑也。是碑虽简穆,然较《龙颜》、《晖福》尚逊一筹,今所见冈山、尖山、铁山摩崖,皆此类。实开隋碑洞达爽闿之体,故《曹子建碑》亦有《般若经》笔意。

六朝人书无露筋者,雍容和厚,礼乐之美,人道之文也。夫人非病疾,未有露筋。惟武夫作气势,矜好身手者乃为之,君子不尚也。季海〔2〕、清臣,始以筋胜。后世遂有去皮肉而专用筋者,武健之余,流为丑怪,宜元章诮之。

张长史〔3〕谓“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非古法也。《张猛龙碑》结构为书家之至,而短长俯仰,各随其体。观古钟鼎书,各随字形,大小活动圆备,故知百物之状。自小篆兴,持三尺法,剪截齐割,已失古意,然隶楷始兴,犹有异态,至唐碑盖不足观矣。唐碑惟《马君起浮图》,奇姿异态,迥绝常制,吾于行书取《兰亭》,于正书取《张猛龙》,各极其变化也。

本朝书有四家,皆集古大成以为楷:集分书之成,伊汀洲〔4〕也,集隶书之成,邓顽伯也,集帖学之成,刘石庵〔5〕也,集碑之成,张廉卿也。

鲁公书如《宋开府碑》〔6〕之高浑绝俗,《八关斋》〔7〕之气体雍容,昔人以为似《瘗鹤铭》者,诚为绝作。盖鲁公无体不有,即如《离堆记》〔8〕,若无可考,后世岂以为鲁公书乎?然《麻姑坛》握拳透爪,乃是鲁公得意之笔,所谓“字外出力中藏棱”,鲁公诸碑,当以为第一也。

《圣教序》,唐僧怀仁所集右军书,位置天然;章法秩理,可谓异才。此与国朝黄唐亭集唐人诗,剪裁纫缝,皆若己出,可谓无独有偶矣。然集字不止怀仁,僧大雅所集之《吴文碑》〔9〕,亦用右军书,尤为逋峭。古今集右军书凡十八家,以《开福寺》为最,不虚也。此犹之刘凤诰之集杜诗乎?

完白山人计白当黑之论,熟观魏碑自见,无不极茂密者。若《杨翚》、《张猛龙》,尤其显然。即《石门铭》、《郑文公》、《朱君山》之奇逸,亦无不然。乃知疏处可使走马,密处不使通风,真善言魏碑者。至于隋、唐疏朗雍容,书乃大变,岂一统之会宜尔邪?柳诚悬《平西王碑》学《伊阙石龛》而无其厚气,且体格未成,时柳公年已四十余,书乃如此,可知古之名家,亦不易就,后人或称此碑,则未解书道者也。

书若人然,须备筋骨血肉,血浓骨老,筋藏肉莹,加之姿态奇逸,可谓美矣。吾爱米友仁〔10〕书,殆亦散僧入圣者,求之北碑,《六十人造像》、《李超》亦可以当之。

《灵庙碑阴》佳绝,其“将”、“军”、“宁”、“乌”、“洛”、“陵”、“江”、“高”、“州”等字,笔墨浑穆,大有《石鼓》、《琅琊台》、《石经》笔意,真正书之极则,得其指甲,可无唐、宋人矣。

《惠辅造像记》端丰峻整,峨冠方袍,具官人气象,字仅三四分,而笔法茂密,大有唐风矣。

龙门造像自为一体,意象相近,皆雄峻伟茂,极意发宕,方笔之极轨也,中惟《法生》用圆笔耳。《北海王元详》笔虽流美,仍非大异。惟《优填王》则气体卑薄,可谓非种在必锄者,故举《龙门》,皆称其方笔也。

魏碑大种有三:一曰《龙门》造像,一曰《云峰石刻》,一曰冈山、尖山、铁山摩崖,皆数十种同一体者。《龙门》为方笔之极轨,《云峰》为圆笔之极轨,二种争盟,可谓极盛。《四山摩崖》通隶楷,备方圆,高浑简穆,为擘窠之极轨也。《龙门二十品》〔11〕中,自《法生》、《北海》、《优填》外,率皆雄拔。然约而分之,亦有数体,《杨大眼》、《魏灵藏》、《一弗》、《惠感》、《道匠》、《孙秋生》、《郑长猷》,沈著劲重为一体。《长乐王》、《广川王》、《太妃侯》、《高树》,端方峻整为一体。《解伯达》、《齐郡王祐》,峻骨妙气为一体。《慈香》、《安定王元燮》,峻荡奇伟为一体。总而名之,皆可谓之龙门体也。

《枳阳府君》笔法之佳,固也。考其体裁,可见隶楷之变;质其文义,绝无谀慕之词。体与元常诸帖近,真魏晋之宗风也。《葛府君》字少,难得佳拓,《宝子》太高,惟此碑字多而拓佳,当为正书古石第一本。

六朝笔法,所以迥绝后世者,结体之密,用笔之厚,最其显著。而其笔画意势舒长,虽极小字,严整之中,无不纵笔势之宕往。自唐以后,局促褊急,若有不终日之势,此真古今人之不相反也。约而论之,自唐为界,唐以前之书密,唐以后之书疏;唐以前之书茂,唐以后之书凋;唐以前之书舒,唐以后之书迫;唐以前之书厚,唐以后之书薄;唐以前之书和,唐以后之书争;唐以前之书涩,唐以后之书滑;唐以前之书曲,唐以后之书直;唐以前之书纵,唐以后之书敛。学者熟观北碑,当自得之。

《龙藏寺》秀韵芳情,馨香溢时,然所得自齐碑出。齐碑中《灵塔铭》、《百人造像》,皆于瘦硬中有清腴气。《龙藏》变化,加以活笔,遂觉青出于蓝耳。褚河南则出于《龙藏》,并不能变化之。

【注释】

〔1〕 武平元年:北齐后主高纬年号(570-576)。

〔2〕 季海:徐浩。唐越州人。字季海。官至太子少师,彭王傅,封会稽郡公,世称“徐会稽”。善真、草、隶书。

〔3〕 张长史:张旭。

〔4〕 伊汀洲:伊秉绶。

〔5〕 刘石庵:刘墉,清山东诸城人。官至东阁大学士,卒谥文清。擅小、中楷。与翁方纲、梁同书、王文治齐名,并称“翁刘梁王”。又与翁方纲、成亲王永理、铁保并称“翁刘成铁”。

〔6〕 《宋开府碑》:《宋璟碑》,唐大历七年(772)刻。颜真卿书,楷书。清翁方纲以为颜书第一,列入《唐碑选》中。

〔7〕 《八关斋》:《八关斋会扱德记》,唐大历七年(772)刻。颜真卿撰并书。在河南商丘。

〔8〕 《离堆记》:唐宝应元年(762)刻。在四川阆县离堆山,颜真卿书。

〔9〕 僧大雅之《吴文碑》:《兴福寺半截碑》,略称《半截碑》。唐开元九年(721)刻。现存西安碑林。释大雅集王羲之行书。碑仅存下半截,碑残字中“公讳文”上一字作“吴”字,有称《吴文断碑》,但非“吴”字,以文法论,上句末当为“矣”字,因此称《吴文碑》不正确。

〔10〕 米友仁:南宋书画家,一名尹仁,小名寅哥鳌儿。黄庭坚戏称为“虎儿”,又字元晖。祖籍太原,迁襄阳,定居润州,米芾长子,人称“小米”。善行书,工山水。

〔11〕 《龙门二十品》:所称《龙门山佛像铭》中最著者,共二十种。即《孙秋生等二百人造象》,北魏景明三年(502)。《始平公》,北魏太和二十二年(498)。《北海王元祥》,北魏太和二十二年。《北海王国太妃高为孙》,无年月。《长乐王夫人尉迟》,北魏太和十九年(495)。《一弗》,北魏太和二十年(496)。《解伯达》,北魏太和年间。《杨大眼》,无年月。《魏灵藏》,无年月。《郑长秋》,北魏景明二年(501)。《惠感》,北魏景和三年(502)。《贺兰汗》(年月同上)。《高树等三十二人》(年月同上)。《法生》,北魏景和四年(503)。《太妃侯》(年月同上)。《安定王元燮》,北魏正始四年(507)。《慈香》,北魏神龟三年(520)。《道匠》,无年月。《马振拜》,北魏景明四年(503)。《齐郡王元祐》,北魏熙平二年(517)均属北魏书风之代表作。

执笔第二十

朱九江先生《执笔法》曰:“虚拳实指,平腕竖锋。”吾从之学,苦于腕平则笔不能正,笔正则腕不能平。因日窥先生执笔法,见食指、中指、名指层累而下,指背圆密,如法为之,腕平而笔正矣。于是作字体气丰匀,筋力仍未沉劲。先生曰:“腕平,当使杯水置上而不倾。竖锋,当使大指横撑而出。夫职运笔者腕也,职执笔者指也。”如法为之,大指所执愈下,掌背愈竖,手眼骨反下欲切案,筋皆反纽,抽掣肘及肩臂。抽掣既紧,腕自虚悬,通身之力,奔赴腕指间,笔力自能沉劲,若饥鹰侧攫之势,于是随意临古碑,皆有气力。始知向不能书,皆由不解执笔,以指代运,故笔力靡弱,欲卧纸上也。古人作书,无用指者。《笔阵图》曰:“点画波撇屈曲,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夫用指力者,以指拨笔,腕且不动,何所用一身之力哉?欲用一身之力者,必平其腕,竖其锋。使筋反纽,由腕入臂,然后一身之力得用焉。或者乃谓拨镫法〔1〕,始自唐人,六朝无不参指力者,可以《笔阵图》说证之。遍求六朝,亦无用指运笔之说也。

学者欲执笔,先求腕平,次求掌竖,后以大指与中指相对擫管,令大指之势倒而仰,中指之体直而垂。名虽曰执,实则紧夹其管。李后主所云在大指上节下端,中指著指尖,名指在爪甲肉之际也。

大指中指夹管,已自成书,然患其气浮而不沉,体超而不隐。又患腕平,则笔锋多偃向右,故以名指擫之使左。又患其擫力推之使外也,则以食指擫之使内。四指争力,势相蹙迫,锋自然中正浑全,掌自虚,腕自圆,筋自左纽,而通身之力出矣。

自后汉崔子玉传笔法,至钟、王,下逮永禅师,永传虞世南,世南传陆柬之〔2〕,柬之传其侄彦远〔3〕,彦远传张长史,长史传崔邈〔4〕,邈以授韩方明〔5〕,方明曰:“置笔于大指节前,大指齐中指相助为力,指自然实,掌自然虚。”卢携〔6〕述羲、献以来相传笔法曰:“大指擫,中指敛,第二指拒无名指。”林韫传卢肇拨镫法〔7〕,亦云:“以笔管著中指尖,令圆活易转运。”其法与今同,盖足踏马镫,浅则易转运。“拨镫”二字,诚为妙譬,盖崔、杜之旧轨,钟、王之正传也。

以指运笔之说,惟唐人《翰林密论》〔8〕乃有之。其法曰:“作点向左以中指斜顿,向右以大指齐顿,作横画皆用大指遣之,作策法仰指抬笔上,作勒法,用中指钩笔涩进,覆画以中指顿笔,然后以大指遣至尽处。”自尔之后,指运之说大盛。韩方明所讥今人置笔当节,碍其转动,拳指塞掌。绝其力势,然则唐人之书,固多不善执笔者矣。宋人讲意态,无施不可,东坡乃有“把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以永叔指运而腕不知为妙,盖爱取姿态故也。夫以数指俯仰运送,其力有几?运送亦不能出分寸外,苟过寸字,已滞于用,然则又易执笔法乎?则未得国能,失其故步矣。东坡操之至熟,变化生新,其诗曰:“貌妍容有颦,璧美何妨椭?”亦其不足之故。孙寿〔9〕以龋齿、堕马为美,已非“硕人颀颀”模范矣。在东坡犹可,然由此遂远逊古人,后人勿震于东坡而欲效颦也。夫用指力者,笔力必困弱,欲卧纸上,势为之也。包慎伯之《论书》,精细之至,为后世开山。然以其要归于运指,谓大指能揭管则锋自开,引欧、苏之说以为证,乃谓握之太紧,力止在管,而不在毫端,其书必抛筋露骨,枯而且弱。其说粗谬可笑,盖慎伯好讲墨法,又好言万毫齐力,不得其故,而思借助于指。不知握笔既紧,腕平掌竖,俾手眼之势,欲斜切于案,以腕运笔。欲提笔则毫起,欲顿笔则毫铺,顿挫则生姿,行笔战掣,血肉满足,运行如风,雄强逸荡,安有抛筋露骨枯弱之病?慎伯自称其书得于简牍,颇伤婉丽,则逸少龙威虎震,大令跳宕雄奇,岂非简牍乎?不自知婉弱之由,败绩在指,而反攻运腕之弱,不其谬乎?此诚智者千虑之失,余虑人惑于慎伯之说,故亟正之。

执笔高下,亦自有法。卫夫人真书执笔去笔头二寸。此盖就汉尺言,汉尺二寸,仅今寸许。然亦以为卫夫人之说为寸外大字言之,大约执笔总以近下为主。卢携曰:“执笔浅深,在去纸远近。远则浮泛虚薄,近则揾锋体重。”体验甚精。包慎伯述黄小仲〔10〕法曰“布指欲其疏,”则谬“执笔欲其近”,则有得之言也。

近人执笔多高,盖惑于卫夫人之说而不知考,亦由宋、明相传多作行草,不能真楷之故。盖其执笔太高,画势虚浮,故不能真书也。近人又矜言执笔欲近之说,以为不传之秘,亦为可笑。吾自解执笔,即已低下,人多疑之,吾亦不能答其揾重之故,阅诸说,颇讶其暗合。后乃知吾腕平,大指横撑,执笔自不得不近下。以此知苟得其本,其末自有不待学而能者矣。

包慎伯又述王仲瞿〔11〕言:“管须向左后稍偃,自能逆入平出,卷毫而行。”此法不止矜为秘传,且托于神授矣。吾腕欲平而大指撑出,管常微偃右,自学执笔时,即能逆入平出,卷毫而行矣。盖常人执笔,腕斜欹案上,大指向上,笔管必斜右,毫尖必向左,落笔既顺,画则毫尖向上,竖则毫尖向左,其锋全在边线,故未能万毫齐力。若腕能平,使手眼几欲切案,则无论如何执法,管自向左,但锋仍自外耳。惟以中指直擫之,则锋自向内。又有大指横撑直出拒之,食指亦横出作椭圆形,以指尖推笔,故管自向左,锋自迤后向左,名指控禁之,则锋自定。笔在四指之尖,转动空活,故类拨镫。王侍中《书诀》所谓“中控、前冲、拇左、食右、名禁、后从。”皆悉暗合。侍中用“冲”、“禁”二字尤精,盖不用大指、食指尖推笔,则不得为“冲”,名指在外禁定其笔,只能谓之“禁”,不能谓之“拒”也。然吾之暗合古法,亦不出“腕平欲置杯水而不倾,大指横撑而出”二语而已。黄小仲云:“食指须高,如鹅头昂曲。”欲其如是,大指横撑出拒笔,食指自有是势。故苟能腕平指横,则王侍中石本〔12〕之诀,小仲不传之秘。仲瞿神授之说,慎伯累牍之言,皆已备有无遗,富哉言乎!故学贵有本,小艺亦其理也。

吾为之语曰:平腕,欲手眼之向下。横撑大指,欲其指平而执低。手眼向下,则腕反而筋纽。大指横平下拒,则掌竖而食指昂。右腕挺开,则锋正对准。腕悬,而肩背力出。左腕挺开贴案。则气势停匀,右腕益虚活。如此则八面完全,险劲雄浑,篆真行草,无不得势矣。盖隶书横匾,故勒为最难,其努次之。腕开则得横势,顺势行之,则画平满有气。对准,则努垂下自有势。筋纽则险劲自出。自此学书,无施不可,视其学之深浅高低,以为其书品之高下耳。丞相称下笔“如鹰隼攫拏”。中郎“笔势洞达”。右军曰“字势雄强”。详观索靖、王导〔13〕、右军、大令、鲁公草书及《天发神谶》,北碑中若《杨大眼》、《魏灵藏》、《惠感》诸造像,巨刃挥天,大刀斫阵,无不以险劲为主,若不得执笔之势,如何能之?慎伯之论书虽精,其见闻及此,然未尝论及腕平大指横撑之说。想慎伯尚未知之,故用功至深,而终伤婉弱。吾偶得此,又证以古法及慎伯之法,无不吻合。虽用力过浅,未及于古,然欲阶古人,舍是则出不由户,莫能致也。吾亦不欲缄秘之,以示子弟,俾继此而神明之,或有成焉。

【注释】

〔1〕 拨镫法:运笔的一种技法。镫一作“灯”,故亦有譬喻执笔运指有如挑拨灯芯。主要有二说:一、《书苑精华》引晚唐林韫《拨镫序》曰:“镫,马镫也,盖以笔管着中指、名指尖,令圆活易转动;笔管直,则虎口间空圆如马镫也。足踏马镫浅,则易转运。手执笔亦欲其浅,则易于拨动矣。推、拖、捻、拽,诀尽于此。”二、《桃源手听》引北宋钱若水语:“古之善书鲜有得笔法者,唐陆希声得之凡五字,擫、压、钩、格、抵。用笔双钩,则点画遒劲而尽妙矣,谓之拨镫法。”但《唐诗纪事》及《宣和画谱》所记陆希声五字执笔法并无“拨镫法”字样。案林韫的运指四字诀,和陆希声的执笔五字法系两种不同含义的方法。不少学者对执笔法多主陆说。

〔2〕 陆柬之:唐代书法家,吴人,虞世南外甥,官太子司仪郎。善正、行、草书。与欧阳询、褚遂良齐名。

〔3〕 彦远:陆彦远,唐代书法家。吴人,陆柬之之子,官赞善大夫。工书,能传其父书法,时称小陆,后以所学授外甥张旭。按文中称柬之侄有误。

〔4〕 崔邈:唐清河人,官长史。工书,师张旭,而传之褚长文、韩方明。

〔5〕 韩方明:唐人。著《授笔要说》云:“贞观十五年授法于徐公璹,十七年授法于崔公邈。”尝八分书《唐新开隐山记》。

〔6〕 卢携:唐范阳人,字子升。进士,乾符中累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拜中书侍郎。工书,著《临池妙诀》。

〔7〕 林韫:韫一作“蕴”。字复梦、甫田人。官至邵州刺史,善书法,师卢肇,得授拨镫法,从此书日进。卢肇:唐袁州人,字子发。会昌三年进士,咸通歙州刺史。有奇才,以文翰知名,精小学,工书札,尤善“拨镫法”,林韫从之学书。大中十三年撰并书《唐定州文宣王庙记》。

〔8〕 《翰林密论》:《书苑菁华》载有《翰林密论》二十四条用笔法。未注作者。

〔9〕 孙寿:汉梁冀妻,色美而善为妖态,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

〔10〕 黄小仲:黄乙生,清阳湖人,字小仲。景仁子。嗜书,攻之甚力,尝云:“书诀多伪托,唯用笔者天,流美者地,非凡庸所知,是真太傅语也。”卒年五十三。

〔11〕 王仲瞿:王昙,清秀水人,字仲瞿,一字士良,后更名士良,流寓吴门。乾隆五十九年举人。工诗文,精杂技,著《烟霞万古楼集》。

〔12〕 石本:石刻的拓本。

〔13〕 王导:见《书断》书家传。

缀法第二十一

书法之妙,全在运笔。该举其要,尽于方圆。操纵极熟,自有巧妙,方用顿笔,圆用提笔,提笔中含,顿笔外拓。中含者浑劲,外拓者雄强,中含者篆之法也,外拓者隶之法也。提笔婉而通,顿笔精而密,圆笔者萧散超逸,方笔者凝整沉著。提则筋劲,顿则血融,圆则用抽,方则用挈。圆笔使转用提,而以顿挫出之。方笔使转用顿,而以提挈出之。圆笔用绞,方笔用翻,圆笔不绞则痿,方笔不翻则滞。圆笔出以险,则得劲。方笔出以颇,则得骏。提笔如游丝袅空,顿笔如狮狻蹲地。妙处在方圆并用,不方不圆,亦方亦圆,或体方而用圆,或用方而体圆,或笔方而章法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矣。

求之古碑,《杨大眼》、《魏灵藏》、《始平公》、《郑长猷》、《灵感》、《张猛龙》、《始兴王》、《隽修罗》、《高贞》等碑,方笔也。《石门铭》、《郑文公》、《瘗鹤铭》、《刁遵》、《高湛》、《敬显俊》、《龙藏寺》等碑,圆笔也。《爨龙颜》、《李超》、《李仲璇》、《解伯达》等碑,方圆并用之笔也。方圆之分,虽云导源篆隶,然正书波磔,全出汉分。汉分中实备方圆,如《褒斜》、《郙阁》、《孔谦》、《尹宙》、《东海庙》、《曹全》、《石经》,皆圆笔也。《衡方》、《张迁》、《白石神君》、《上尊号》、《受禅》,皆方笔也。盖方笔便于作正书,圆笔便于作行草。然此言其大较,正书无圆笔,则无宕逸之致,行草无方笔,则无雄强之神,则又交相为用也。

以腕力作书,便于作圆笔,以作方笔,似稍费力,而尤有矫变飞动之气,便于自运,而亦可临仿,便于行草,而尤工分楷。以指力作书,便于作方笔,不能作圆笔,便于临仿,而难于自运,可以作分楷,不能作行草,可以临欧、柳,不能临《郑文公》、《瘗鹤铭》也。故欲运笔,必先能运腕,而后能方能圆也。然学之之始,又宜先方笔也。

古人笔法至多,然学者不经师授,鲜能用之。但多见碑刻,多临细验,自有所得。善乎张长史告裴儆曰〔1〕:“倍加工学,临写书法,当自悟耳。”可见昔人亦无奇特秘诀也。即其告鲁公,亦曰:“执笔圆畅,布置合宜,纸笔精佳,变通适怀。”此数语至庸,而书道之精,诚不外此。若言简而该,有李华〔2〕之说曰:“用笔在乎虚掌而实指,缓衄而急送,意在笔前,字居笔后,不拙不巧,不今不古,华质相半。”又曰:“有二字神诀,截也,拽也。”所谓截、拽者,谓未可截者截之,可以已者拽之。后有山谷殆得此诀以名家者也。窦臮论书七千余字,甚精可玩。

黄小仲论书,以章法为主,在牝牡相得,不计点画工拙。包慎伯因为大九宫之论,然古人实已有之。张怀瓘曰:“偃仰向背,阴阳相应,鳞羽参差,峰峦起伏,迟涩飞动,射空玲珑,尺寸规度,随字变转。”此论小九宫,而施之大九宫尤精妙。故曰一字则功妙盈虚,连行则巧势起伏。

行笔之法,十迟五急,十曲五直,十藏五出,十起五伏,此已曲尽其妙。然以中郎为最精,其论,贵疾势涩笔。又曰:“令笔心常在点画中,笔软则奇怪生焉。”此法惟平原得之。篆书则李少温,草书则杨少师而已。若能如法行笔,所谓虽无师授,亦能妙合古人也。

古人作书,皆重藏锋。中郎曰:“藏头护尾。”右军曰:“第一须存筋藏锋,灭迹隐端。”又曰:“用尖笔须落笔混成,无使毫露。”所谓筑锋下笔,皆令完成也。锥画沙、印印泥、屋漏痕,皆言无起止,即藏锋也。

古人论书,以势为先。中朗曰“九势”,卫恒曰“书势”,羲之曰“笔势”。盖书,形学也。有形则有势,兵家重形势,拳法亦重扑势,义固相同,得势便,则已操胜算。右军《笔势论》曰:“一正脚手,二得形势,三加遒润,四兼拗拔。”张怀瓘曰:“作书必先识势,则务迟涩。迟涩分矣,求无拘系。拘系亡矣,求诸变态。变态之旨,在乎奋斫。奋斫之理,资于异状。异状之变,无溺荒僻。荒僻去矣,务于神采。”善乎轮扁之言曰:“得于心而应于手。”庖丁之言曰:“以神遇不以目视,官虽止而神自行。”新理异态,变出无穷。如是则血浓骨老,筋藏肉莹。譬道士服炼既成,神采王长,迥绝常人也。

新理异态,古人所贵。逸少曰:“作一字须数种意。”故先贵存想,驰思造化古今之故,寓情深郁豪放之间,象物于飞潜动植、流峙之奇,以疾涩通八法之则,以阴阳备四时之气。新理异态,自然佚出。少温自谓于天地山川,日月星辰,云露草木,文物衣冠,皆有所得。虽文士夸妄之语,然写《黄庭》〔3〕则神游缥缈,书《告誓》〔4〕则情志沈郁。能移人情,乃为书之至极。佛法言声、色、触、法、受、想、行、识,以想、触为大,书虽小技,其精者亦通于道焉。

侧之必收,勒之必涩,啄之必峻,努之必战。此千古书家之公论,诸家所必同者也。然诸家于八法体势各异,但熟玩诸碑可得之。

行笔之间,亦无异法,在乎熟之而已。唐太宗曰:“缓则滞而无筋,急则病而无骨。横毫侧管,则钝慢而多肉。竖笔直锋,则干枯而露骨。及其悟也,思与神合,同乎自然。”吾谓书法亦犹佛法,始于戒律,精于定慧,证于心源,妙于了悟,至其极也,亦非口手可传焉。

古人言行草笔法有极详明者。陈绎曾曰〔5〕:“字一寸,蹲七厘,提五厘,捺九厘,画一分,清劲者减三,初学提活,蹲轻则肉圆,老成提紧,蹲重则肉䟐img。”然此只就常法言之,令学者有下手处,然如《始平公》等碑,岂可复泥此邪?唐后人作书,只能用轻笔,不能用肥笔。山谷谓瘦硬易作,肥劲难得。东坡谓李国主〔6〕不为瘦硬,便不成书,益以见魏人笔力之不可及也。

夫学书犹学射也,射者内志正,外体直,持弓注矢,引满而后发。无远无近,无左无右,期中的焉。弓不欲强,强则爆。不欲弱,弱则驰。夫书者,正体、执笔、选毫、调墨,使之浓淡得,刚柔中,亦奚以异?古者以射选士,今以书,亦何选哉?

夫书道犹兵也,心意者将军也,腕指者偏裨也,笔锋者先锋也,副毫者众队也,纸墨者器械也。古人书论,犹古兵法也。古碑犹古阵图也。执笔者束伍也,运笔者调卒也,选毫者选锋也。将军不熟于古兵法阵图,则无以为将军。偏裨不习熟将军之意旨,而致之士卒,不能束伍。或束伍不严,则无以为偏裨。毫不受令,则为骄兵。受令而众队不齐心,则为偏师,为散勇。将卒至矣,器械不精良,或精良而不善用,亦无以杀敌致果。有一于此,皆可致败。名将练兵,岂可使有懈可击哉?若夫百练之师,熟于古兵法,加以神明变化,武穆〔7〕曰:“运用之妙,则在一心。”此又存乎其人矣。

墨之为器械也,譬之今日,其犹炮乎?用何钢质,受药多少,皆有分度,犹墨之浓淡稠稀也。墨太溃则散,太爆则枯。东坡论墨,谓如小儿眼睛。每起必研墨一斗,供一日之用。盖古人用墨必浓厚。观《晖福寺》、《温泉颂》、《定国寺》,丰厚无比。所以能致此者,万毫齐力,而用墨浆浓色深,故能黝然作深碧色也。

笔墨之交,亦有道。笔之著墨三分,不得深浸,至毫弱无力也。干研墨则湿点笔,湿研墨则干点笔,太浓则肉滞,太淡则肉薄。然与其淡也宁浓,有力运之,不能滞也。

纸法,古人寡论之,然亦须令与笔墨有相宜之性,始可为书。若纸刚则用柔笔,纸柔则用刚笔。两刚如以锥画石,两柔如以泥洗泥,既不圆畅,神格亡矣。今人必以羊毫矜能于蜡纸,是必欲制梃以挞秦、楚也,岂见其利乎?

昔人谓:“学者当用恶笔,令后不择笔。”虽则云然,而器械不精,亦不能善其事。故伯喈非流纨体素,不妄下笔。若子邑之纸,研染辉光。仲将之墨,一点如漆。若令思挫于弱毫,数屈于陋墨,言之使人於邑,侍中之叹,岂为谬欤?

【注释】

〔1〕 裴儆:唐绛州闻喜人,字九思,官左金吾将军。工书。

〔2〕 李华:唐赵州赞皇人,字遐叔。官至吏部员外郎。去官隐山阳。天下士大夫家传墓版及州县碑颂,时时赍金帛往请。其书有《截拽二字诀》。

〔3〕 《黄庭》:小楷法帖。传为王羲之书于永和十二年(356)。唐褚遂良《晋右军王羲之书目》列入正书五卷中第二。北宋黄伯思以为宋齐人书。明代文征明以为晋宋间名人所书。传世临摹翻刻本极多,而以《秘阁续帖》本、《越州石氏帖》本为佳。

〔4〕 《告誓》:晋王羲之为王述所扼,为文以誓不复出,后人因称为《告誓文》。真迹藏唐内府,后佚不传。今所传由旧拓翻刻,刻入《玉烟堂帖》。又此文亦有智永所临者,刻入《墨池堂》、《玉虹鉴真》等帖,亦真伪莫明。

〔5〕 陈绎曾:元处州人,字伯敷,一字伯孚,官至国子助教。真、草、篆、隶俱通习之,尤善飞白。

〔6〕 李国主:李煜,五代南唐后主,初名重嘉,字重光,精鉴赏,工诗词,善书画。

〔7〕 武穆:岳飞,工书法,金沙寺有乙酉岁留题刻石。《请粮手迹》小楷精妙,绝类颜真卿,世传所书《出师表》,气势雄伟,笔力坚强,似其为人。

学叙第二十二

今天下人士,学之难成者,非独其人之惰学,亦教之无其序也。蒙童就傅,不事小学而读大学,舍名物训诂而言性理,故有号称学人,问以度数之实而瞢如者。其他未学文史而遽为八股,未临碑刻而遽写卷摺,皆颠倒舛戾,失序之尤。即以临碑刻观之,则亦昧于本末先后之序,既以用力多而蓄德鲜,久之则懈畏不敢为,此所以难成也。

学书有序,必先能执笔,固也。至于作书,先从结构入,画平竖直,先求体方,次讲向背、往来、伸缩之势。字妥贴矣,次讲分行、布白之章。求之古碑,得各家结体章法,通其疏密、远近之故。求之书法,得各家秘藏验方,知提顿、方圆之用。浸淫久之,习作熟之,骨血气肉精神皆备,然后成体。体既成,然后可言意态也。《记》曰:“体不备,君子谓之不成人。”体不备,亦谓之不成书也。

作书宜从何始?宜从大字始。《笔阵图》曰:“初学,先大书,不得从小。”然亦以二寸、一寸为度,不得过大也。

学书行草宜从何始?宜从方笔始。以其画平竖直,起收转落,皆有笔迹可按,将来终身作书写碑,皆可方整,自不走入奇邪也。

学书宜用九宫格摹之,当长肥加倍,尽其笔势而纵之。盖凡书经、刻石、摹拓,必有瘦损。加倍临之,乃仅得古人原书之意也。

字在一二寸间而方笔者,以何碑为美?《张猛龙碑额》、《杨翚碑额》,字皆二寸,最为丰整有势,可学者也。寸字方笔之碑,以《龙门造像》为美。《丘穆陵亮夫人尉迟造像》,体方笔厚,画平竖直,宜先学之。次之《杨大眼》,骨力峻拔。遍临诸品,终之《始平公》,极意峻宕,骨格成,形体定,得其势雄力厚,一身无靡弱之病,且学之亦易似。吾教十龄小女作书,十二日便有意势,且有拙厚峻秀之气矣。

学书必须摹仿,不得古人形质,无自得性情也。六朝人摹仿已盛,《北史》赵文深,周文帝〔1〕令至江陵影覆寺碑。影覆即唐之响拓也。欲临碑必先摹仿,摹之数百过,使转行立笔尽肖,而后可临焉。

能作《龙门造像》矣,然后学《李仲璇》,以活其气;旁及《始兴王碑》、《温泉颂》以成其形;进为《皇甫驎》、《李超》、《司马元兴》、《张黑女》以博其趣;《六十人造像》、《杨翚》以隽其体,书骎骎乎有所入矣。于是专学《张猛龙》、《贾思伯》,以致其精,得其绵密奇变之意。至是也,习之须极熟,写之须极多,然后可久而不变也。然后纵之《猛龙碑阴》、《曹子建》以肆其力;竦之《吊比干文》以肃其骨,疏之《石门铭》、《郑文公》以逸其神;润之《梁石阙》、《瘗鹤铭》、《敬显俊》以丰其肉;沈之《朱君山》、《龙藏寺》、《吕望碑》以华其血;古之《嵩高》、《鞠彦云》以致其朴;杂学诸造像以尽其态;然后举以《枳阳府君》、《爨龙颜》、《灵庙阴》、《晖福寺》以造其极。学至于是,其几于成矣。虽然犹未也,上通篆分而知其源,中用隶意以厚其气,旁涉行草以得其变,下观诸碑以备其法,流观汉瓦晋砖而得其奇,浸而淫之,酿而酝之,神而明之,能如是十年,则可使欧、虞抗行,褚、薛扶毂,鞭笞颜、柳,而狎畜苏、黄矣,尚何赵、董之足云?吾于此事颇用力,倾囊倒箧而出之,不止金针度与也。若能如是为学,遍临诸碑,虽不学一唐人碑,岂患不成?若急于干禄,不能尔许,亦须依此入手,博学数种以植其干,厚其力,雄其笔,逸其韵,然后学唐碑,若《裴镜民》、《灵庆池》、《郭家庙》〔2〕、《张兴》、《樊府君》、《李靖》、《唐俭》〔3〕、《臧怀恪》〔4〕、《冯宿》〔5〕、《不空和尚》〔6〕、《云麾将军》〔7〕、《马君起浮图》、《罗周敬》诸碑,则亦可通古通今。若夫入手之叙,则万不可误耳。

书体既成,欲为行书博其态,则学《阁帖》,次及宋人书,以山谷最佳,力肆而态足也。勿顿学苏、米,以陷于偏颇剽佼之恶习,更勿误学赵、董,荡为软滑流靡一路。若一入迷津,便堕阿鼻牛犁地狱,无复超度飞升之日矣。若真书未成,亦勿遽学用笔如飞,习之既惯,则终身不能为真楷也。

【注释】

〔1〕 周文帝:北周太祖文帝宇文泰。

〔2〕 《郭家庙》:全称《有唐故中大夫使持节寿州诸军事州刺史上柱国赠太保郭公庙碑铭并序》。唐正书碑刻,颜真卿书。广德二年(764)立于长安。

〔3〕 《唐俭》:《唐俭碑》,唐开元二十九年(741)刻。在陕西礼泉县昭陵。无撰书人姓名,楷书。

〔4〕 《臧怀恪》:全称《唐故右武卫将军赠工部尚书上柱国上蔡县开国侯臧公神道碑铭并序》。唐正书碑刻,颜真卿书,广德元年(763)立于三原(今属陕西)。

〔5〕 《冯宿》:《冯宿碑》,唐开成二年(837)刻,王起撰,柳公权书并篆额。楷书。在西安碑林。

〔6〕 《不空和尚》:《唐太兴善寺故大德大辩正广智三藏和尚碑铭并序》,唐正书碑刻。徐浩书,建中二年(781)建于长安。

〔7〕 《云麾将军》:①《云麾将军李秀碑》,唐李邕撰并书。无立碑年月,但可定为天宝元年(742)刻,行书。②《云麾将军李思训碑》,唐开元八年(720)刻。李邕撰并书,行书。历来作为李邕作品第一而称美于世。

述学第二十三

吾十一龄,侍先祖教授公讳赞修,字述之。于连州官舍,含饴覛枣,暇辄弄笔。先祖始教以临《乐毅论》〔1〕及欧、赵书,课之颇严,然性懒钝,家无佳拓,久之不能工也。将冠,学于朱九江先生,讳次琦,号子襄。先生为当世大儒,余事尤工笔札。其执笔主平腕竖锋,虚拳实指,盖得之谢兰生先生〔2〕,为黎山人二樵〔3〕之传也。于是始学执笔,手强甚,昼作势,夜画被,数月乃少自然。得北宋拓《醴泉铭》临之,铭为潘木君先生铎赠九江先生者。潘公时罢晋抚,于役河南,尽以所藏书籍碑版七千卷为赠,用蔡邕赠王粲例也。前辈风流盛德如此,附记之。始识古人墨气笔法。少有入处,仍苦凋疏。后见陈兰甫〔4〕京卿,调《醴泉》难学,欧书惟有小欧《道因碑》可步趋耳。习之果茂密,乃知陈京卿得力在此也。因并取《圭峰》、《虞恭公》〔5〕、《玄秘塔》〔6〕、《颜家庙》临之〔7〕,乃少解结构,盖虽小道,非得其法,无由入也。间及行草,取孙过庭《书谱》及《阁帖》抚之,姜尧章最称张芝、索靖、皇象章草,以时人罕及,因力学之。自是流观诸帖,又堕苏、米窠臼中,稍矫之以太傅《宣示》、《戎辂》、《荐季直》诸帖,取其拙厚,实皆宋、明钩刻,不过为邢侗〔8〕、王宠〔9〕奴隶耳,时张延秋编修相谓帖皆翻本,不如学碑,吾引白石毡裘之说难之,盖溺旧说如此。少读《说文》,尝作篆隶,苦《峄山》及阳冰之无味,问九江先生,称近人邓完白作篆第一。因搜求之粤城,苦难得。壬午〔10〕入京师,乃大购焉。因并得汉、魏、六朝、唐、宋碑版数百本,从容玩索,下笔颇远于俗,于是翻然知帖学之非矣。惟吾性好穷理,不能为无用之学,最懒作字,取大意而已。及久居京师,多游厂肆,日购碑版,于是尽见秦、汉以来及南、北朝诸碑,泛滥唐、宋,乃知隶楷变化之由,派别分合之故,世代迁流之异。嘉兴沈刑部子培,当代通人也,谓吾书转折多圆,六朝转笔无圆者,吾以《郑文公》证之。然由此观六朝碑,悟方笔无笔不断之法,画必平长,又有波折,于《朱君山碑》得之。湖北有张孝廉裕钊廉卿,曾文正公弟子也,其书高古浑穆,点画转折,皆绝痕迹,而意态逋峭特甚,其神韵皆晋、宋得意处,真能甄晋陶魏,孕宋、梁而育齐、隋,千年以来无与比。其在国朝,譬之东原〔11〕之经学,稚威〔12〕之骈文,定庵〔13〕之散文,皆独立特出者也。吾得其书,审其落墨运笔:中笔必折,外墨必连;转必提顿,以方为圆;落必含蓄,以圆为方;故为锐笔而实留,故为涨墨而实洁,乃大悟笔法。又得邓顽伯楷法,苍古质朴,如对商彝汉玉,真《灵庙碑阴》之嗣音。盖顽伯生平写《史晨》、《礼器》最多,故笔之中锋最厚。又临南北碑最伙,故其气息规模,自然高古。夫艺业惟气息最难,慎伯仅求之点画之中,以其画中满为有古法,尚未为知其深也。赵㧑叔学北碑,亦自成家,但气体靡弱,今天下多言北碑,而尽为靡靡之音,则赵㧑叔之罪也。夫精于篆者能竖,精于隶者能画,精于行草能点,能使转熟极于汉隶及晋、魏之碑者,体裁胎息必古,吾于完白山人得之。完白纯乎古体,张君兼唐、宋体裁而铸冶之,尤为集大成也。阮文达《南北书派论》,谓必有英绝之士领袖之者,意在斯人乎?吾执笔用九江先生法,为黎、谢之正传;临碑用包慎伯法。慎伯问于顽伯者,通张廉卿之意,而知下笔;用墨浸淫于南、北朝,而知气韵胎格。惜吾眼有神,吾腕有力,不足以副之。若以暇日深至之,或可语于此道乎?夫书小艺耳,本不足述,亦见凡有所学,非深造力追,未易有得,况大道邪?

【注释】

〔1〕 《乐毅论》:小楷法帖。传为王羲之书付其子献之的得意之作。唐褚遂良《晋右军王羲之书目》以为羲之小楷第一。原迹久佚,传世翻刻本以《越州石氏帖》为佳。

〔2〕 谢兰生:清南海人,字佩士,嘉庆七年进士。迭主粤秀、越华、端溪讲席,后为羊城书院掌教。阮元重修《广东通志》延为总纂。工书画,能诗。

〔3〕 黎山人二樵:黎简,字简民,号二樵。广东顺德人。乾隆五十四年拔贡。工诗,善书画,著有《五百四峰堂诗钞》。

〔4〕 陈兰甫:陈澧,字安澜,号竹闲,松江人。善书画。

〔5〕 《虞恭公》:《虞恭公温彦博碑》,唐贞观十一年(637)刻。岑文本撰,欧阳询书。为陕西礼泉唐太宗昭陵陪葬碑之一。楷书。为欧书典型之作。

〔6〕 《玄秘塔》:《玄秘塔碑》,唐正书碑刻。柳公权书。会昌元年(841)建于长安。原石在西安碑林。

〔7〕 《颜家庙》:《颜家庙碑》,唐正书碑刻,颜真卿书。李阳冰题篆额《颜氏家庙之碑》,建中元年(780)建于长安。

〔8〕 邢侗:明临邑人,字子愿。万历二年进士,官至行太仆寿少卿。工书,其书与董其昌、米万钟、张瑞图并称邢张米董。

〔9〕 王宠:明代书法家。字履仁,后字履吉,号雅宜山人。吴人。以诸生贡太学。精小楷,尤善行草,与祝允明、文征明齐名。

〔10〕 壬午:光绪八年(1882)

〔11〕 东原:戴震,清安徽休宁人。字东原,乾隆进士。少从学婺源江永。深通天文、历算、史地、音韵、训诂、考据等学。创古音九类二十五部之说,及阴阳入对转理论,对经学、语言学有卓越贡献。

〔12〕 稚威:清浙江山阴人,字稚威。乾隆时以副贡应博学鸿词试,因病不终场而去,后客死山西。以骈文著名,亦能诗。有《石笥山房文集诗集》

〔13〕 定庵:龚自珍,清思想家、文学家,字璱人,号定庵,浙江仁和人。道光进士,官礼部主事。学务博览。今文经学派之代表,诗文自成一家。有《龚自珍全集》。

榜书第二十四

榜书,古曰署书,萧何用以题苍龙、白虎二阙者也;今又称为擘窠大字。作之与小字不同,自古为难。其难有五:一曰执笔不同,二曰运管不习,三曰立身骤变,四曰临仿难周,五曰笔豪难精。有是五者,虽有能书之人,熟精碑法,骤作榜书,多失故步,盖其势也。故能书之后,当复有事,以其别有门户也。

榜书有尺外者,有数寸者,当分习之。先习数寸者,可以摹写。笔力能拓,起收使转,笔笔完具,既精熟,可以拓为大字矣。杜工部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则古人童年先作大字可见矣。

学榜书虽别有堂壁,要亦取古人大字精者临写之。六朝大字犹有数碑,《太祖文皇帝石阙》、《泰山经石峪》〔1〕、《淇园白驹谷》皆佳碑也。尚有尖山、冈山、铁山摩崖,率大书佛号赞语,大有尺余,凡数百字,皆浑穆简静,余多参隶笔,亦复高绝。

榜书亦分方笔圆笔,亦导源于钟、卫者也。《经石峪》圆笔也,《白驹谷》〔2〕方笔也。然自以《经石峪》为第一,其笔意略同《郑文公》,草情篆韵,无所不备,雄浑古穆,得之榜书,较《观海诗》〔3〕尤难也。若下视鲁公“祖关”、“逍遥楼”,李北海“景福”、吴琚〔4〕“天下第一江山”等书,不啻兜率天人视沙尘众生矣,相去岂有道里计哉!

东坡曰:“大字当使结密而无间。”此非榜书之能品,试观《经石峪》,正是宽绰有余耳。

作榜书须笔墨雍容,以安静简穆为上,雄深雅健次之。若有意作气势,便是伧父。凡不能书人,作榜书未有不作气势者,此实不能自掩其短之迹。昌黎所谓“武夫桀颉作气势”,正可鄙也。观《经石峪》及《太祖文皇帝神道》,若有道之士,微妙圆通,有天下而不与,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气韵穆穆,低眉合掌,自然高绝,岂暇为金刚努目邪?

《白驹谷》之体,转折点画皆以数笔成一笔,学者不善学,尤患板滞,更患无气,此是用方笔者。方笔写榜书最难,然能写者,庄雅严重,美于观望,非深于北碑者,寡能为之而无弊也。

自萧何题署之后,梁鹄、韦诞、卫觊盛以此称,唐时殷仲容“资圣”、王知敬“清禅”,并知名一时,盖榜书至难,故能书者致为世重也。

北人工为署书,其知名者并著于时,题洛京宫殿门板,则有沈含馨〔5〕、江式;北京台殿楼观宫门题署,则窦遵瑾、周天和时,露寝成、赵文深以题榜之功除赵兴守,每须题榜,辄复追之,其重榜书至矣。故榜书当以六朝为法。东坡安致,惜无古逸之趣;米老〔6〕则倾佻跳荡,若孙寿堕马,不足与于斯文;吴兴、香光,并伤怯弱,如璇闺静女,拈花斗草,妍妙可观,若举石臼,面不失容,则非其任矣。自元、明来,精榜书者殊鲜,以碑学不兴也。吾所见寡陋,惟朱九江先生所书《朱氏祖祠额》,雄深绝伦,不复知有平原矣;吴中丞荷屋,则神采雍容,气韵绝佳。

数寸大字,莫如郑道昭《太基仙坛》〔7〕及《观海岛诗》,高气秀韵,馨芬溢目。《般若碑》,慎伯盛称之,以为古今石本隶楷第一。谓其雄浑简静,则诚有之,遽臆定为西晋人书,则不无嗜痂之癖。考《般若碑》,是北齐书也。

梁碑《神道》,渊穆极矣。然各体不同:《简王》则高浑雍容,《靖王》则丰整酣逸,《忠武王》则茂密美致,新理异采,《吴平忠侯》匀整安静。《忠武王》酷肖《刁遵》,《吴平忠侯》甚类《苏慈》,若能展作榜书,固当独出冠时,然吾未见能之者也。

《云峰山石刻》,体高气逸,密致而通理,如仙人啸树,海客泛槎,令人想象无尽。若能以作大字,具秾姿逸韵,当如食防风粥,口香三日也。《瘗鹤铭》如瑶岛散仙,阳阿晞发;《般若碑》与《南康简王》、《始兴忠武》四碑比肩,真可为四渎通流于后世矣。

平原《中兴颂》有营平之苍雄〔8〕,《东方朔画赞》似周勃之厚重〔9〕,蔡君谟《洛阳桥记》体近《中兴》,同称于时,此以雄健胜者。《八关斋》骨肉停匀,绝不矜才使气,昔人以为似《鹤铭》,诚为近之。宋人数寸书,则山谷致佳,如龙蠖蛰启,伸盘复行,可肩随《太基》、《观海》诸碑后,正不必以古今论,但嫌太妩媚耳。

篆书大者,惟有少温《般若台》体近咫尺,骨气遒正,精采冲融,允为楷则。隶之大者,莫若冈山摩崖,其次则唐隶之《泰山铭》、宋隶之《山河堰》俱可临写也。

榜书,操笔亦与小字异,韩方明所谓“摄笔以五指垂下,捻笔作书”,盖伸臂代管,易于运用故也。方明又有握笔之法,捻拳握管于掌中。其法起于诸葛诞,后王僧虔用之,此殆施于尺字者邪?

作榜书,笔豪当选极长至二寸外软美如意者,方能适用。纸必当用泾县〔10〕。他书笔略不佳,尚可勉强,惟榜书极难,真所谓非精笔佳纸,晴天爽气不能为书。盖又过于小楷也。字过数尺,非笔所能书,持碎布以代毫,伸臂肘以代管,奋身厉气,濡墨淋漓而已。若拓至寻丈,身手所不能为,或谓持帚为之,吾谓不如聚米临碑,出以双钩之易而美观也。

【注释】

〔1〕 《泰山经石峪》:《石经峪金刚经》,大摩崖刻。在山东泰安县泰山石经峪。《金刚般若经》刻于花岗岩溪床。字大方一尺或亦有方一尺五寸不到者。书法楷隶参半。无撰书人姓名。

〔2〕 《白驹谷》:《白驹谷题刻》,在山东益都西南北峰山中白驹谷,有北魏郑道昭题字两种。又北峰山上另有“解衣冠”题字,均称郑道昭书。

〔3〕 《观海诗》:《观海童诗》,在山东掖县云峰山西摩崖。高三尺三寸,广五尺,楷书十二行,字径约四寸。因首行题“诗五官,登云峰山,观海童,郑道昭作”。知为北魏郑道昭书自咏诗。

〔4〕 吴琚:宋汴人,字居父,号云壑。位少师,世称“吴七郡王”。大字极工,京口北固“天下第一江山”六大字额,乃琚书。

〔5〕 沈含馨:北魏魏人。洛阳宫殿门题,多是大篆,皇帝迁洛始令中书舍人沈含馨以隶书书之。

〔6〕 米老:米友仁。

〔7〕 《太基仙坛》:《太基山诗刻》,又名《置仙坛诗刻》。在山东掖县太基山摩崖。楷书,为北魏郑道昭所书自咏五言诗刻。

〔8〕 《中兴颂》:唐代正书摩崖石刻。颜真卿书。大历六年(771)刻于祁阳(今属湖南)境内,字大约四寸许。营平:赵充国,西汉大将。字翁孙,陇西上邽人。武帝、昭帝时,率军反击匈奴攻扰,勇敢善战,任后将军,宣帝继位,封营平侯。

〔9〕 《东方朔画赞碑》:唐天宝十三载(754)刻。晋夏侯湛文,唐颜真卿书。楷书,在山东德县。周勃:汉初大臣。沛县人。秦末从刘邦起兵,以军功为将军,封绛侯。汉初又从刘邦平定韩王信、陈豨和卢绾叛乱。吕后死,与陈平定计,迎立文帝。

〔10〕 泾县:今安徽泾县,产宣纸。

行草第二十五

近世北碑盛行,贴学渐废,草法则既灭绝,行书简易,便于人事,未能遽废。然见京朝名士以书负盛名者,披其简牍,与正书无异,不解使转顿挫,令人可笑。岂天分有限,兼长难擅邪?抑何钝拙乃尔!夫所为轩碑者,为其古人笔法犹可考见,胜贴之屡翻失真耳。然简札以妍丽为主,奇情妙理,瑰姿媚态,则帖学为尚也。

碑本皆真书,而亦有兼行书之长。如《张猛龙碑阴》,笔力惊绝,意态逸宕,为石本行书第一。若唐碑则怀仁所集之《圣教序》,不复论。外此可学,犹有三碑:李北海之《云麾将军》,寓奇变于规矩之中;颜平原之《裴将军》〔1〕,藏分法于奋斫之内;《令狐夫人墓志》,使转顿挫,毫芒皆见,可为学行书石本佳碑,以笔法有入处也。

帖以王著《阁帖》为鼻祖,佳本难得,然赖此见晋人风格,慰情聊胜无也。续《阁帖》之绪者有潘师旦之《绛帖》,虽稍羸瘠而清劲可喜。宝月大师之《潭帖》〔2〕,虽以肉胜,而气体有余。蔡京《大观贴》〔3〕、刘焘《太清楼帖》〔4〕、曹士冕《星凤楼帖》〔5〕,以及《戏鸿》〔6〕、《快雪》〔7〕、《停云》〔8〕、《余清》〔9〕,各有佳书,虽不逮昔人,亦可一观,择其著者师之。惟国朝《玉虹鉴真》〔10〕虽出张得天〔11〕之手,而笔锋毫发皆见,致可临学。吾粤诸帖以叶氏《风满楼帖》〔12〕为佳,过于吴氏《筠清馆》〔13〕也。吴荷屋中丞专精帖学,冠冕海内,著有《帖镜》一书,皆论帖本,吾恨未尝见之。海内好事,必有见者,倘有以引申之邪。

学草书先写智永《千文》〔14〕、过庭《书谱》千百过,尽得其使转顿挫之法:形质具矣,然后求性情;笔力足矣,然后求变化。乃择张芝、索靖、皇象之章草,若王导之疏,王珣之韵,谢安之温,钟繇《雪寒》、《丙舍》〔15〕之雅,右军《诸贤》、《散势》、《乡里》、《苦热》、《奉橘》〔16〕之雄深,献之《地黄》〔17〕、《奉对》、《兰草》〔18〕之沈著,随性所近而临仿之,自有高情逸韵集于笔端。若欲复古,当写章草,史孝山《出师颂》致足学也。

学《兰亭》当师其神理奇变,若学面貌,则如美伶候坐,虽面目充悦而语言无味。若师《争坐位》〔19〕、三表〔20〕,则为灌夫骂坐,可永绝之。

王侍中曰:“杜度之书,杀字甚安。”又称:“钟、卫、梁、韦之书,莫能优劣,但见其笔力惊绝。”吾谓行草之美,亦在“杀字甚安”、“笔力惊绝”二语耳。大令沉酣矫变,当为第一;宋人讲意态,故行草甚工,米书得之;后世能学之者,惟王觉斯耳。

宋人之书,吾尤爱山谷,虽昂藏郁拔,而神闲意秾,入门自媚。若其笔法瘦劲婉通,则自篆来。吾以山谷为行篆,鲁公为行隶,北海为行分也。山谷书至多,而《玉虹鉴真》所刻《阴长生诗》,有高谢风尘之意,当为第一。米友仁书中含,南宫外拓。而南宫佻僄过甚,俊若跳掷则有之,殊失庄若对越之意,若小米书,则深奇秾缛,肌态丰嫮矣。

岳忠武书力斫余地,明太祖书雄虽无敌,宋仁宗书骨血峻秀,深似《龙藏》。然则豪伟丈夫,胸次绝人,点画自异,然其工夫亦正不浅也。

元康里子山、明王觉斯,笔鼓宕而势峻密,真元、明之后劲。明人无不能行书,倪鸿宝〔21〕新理异态尤多,乃至海刚峰〔22〕之强项,其笔法奇矫亦可观。若董香光,虽负盛名,然如休粮道士,神气寒俭,若遇大将整军厉武,壁垒摩天、旌旗变色者,必裹足不敢下山矣。得天专师恩白而加变化,然体颇恶俗。石庵亦出于董,然力厚思沈,筋摇脉聚。近世行草书作浑厚一路,未有能出石庵之范围者,吾故谓石庵集帖学之成也。吾粤书家有苏古侪〔23〕、张药房〔24〕、黎二樵、冯鱼山〔25〕、宋芷湾〔26〕、吴荷屋、谢兰生诸家。而吴为深美,抗衡中原,实无多让。慎伯《书品》〔27〕不称之,可异也。先师朱九江先生于书道用工至深,其书导源于平原,蹀躞于欧、虞,而别出新意。相斯所谓鹰隼攫抟,握拳透爪,超越陷阱,有虎变而百兽跧气象,鲁公以后,无其伦比,非独刘、姚也〔28〕。元常曰:“多力丰筋者圣。”识者见之,当知非阿好焉。但九江先生不为人书,世罕见之。吾观海内能书者,惟翁尚书叔平似之,惟笔力气魄去之远矣。

【注释】

〔1〕 《裴将军》:《送裴将军诗》,唐颜真卿书,破体书。刻入《忠义堂法帖》。此诗《颜鲁公文集》不收,亦不见北宋人著录,故有伪托之说。然大小长短互换,具有篆隶楷行草各体。

〔2〕 《潭帖》:宋刘沅守潭州时,以《淳化阁帖》真本命释希白模刻于长沙郡斋,故又名《长沙帖》。凡十卷。

〔3〕 《大观帖》:汇刻丛帖。宋大观三年(1109),徽宗赵佶见《淳化阁帖》颇已损裂,故命蔡京等人重加厘订,增以内府所藏法帖,重刻于太清楼下。十卷,是帖选择谨严,标题皆京手书,摹刻精良,有逾《阁帖》,惜拓本流传极少,现仅存宋拓本若干卷。

〔4〕 《太清楼帖》:《太清楼续法帖》,宋哲宗元祐五年(1090),秘书省乞以淳化未刊历代名迹入石,至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始毕工,凡十卷。大观三年(1109),《大观帖》既成,同置太清楼下。又刻《王羲之十七帖》、《唐孙过庭书谱》,总为二十二卷。其中一卷成于建中靖国元年,一称《建中靖国秘阁续帖》,单称《续阁帖》。

〔5〕 《星凤楼帖》:汇刻丛帖。南宋曹彦约刻,其子曹士冕完成。十二卷,此帖以《淳化阁帖》为蓝本而增入别帖。

〔6〕 《戏鸿》:《戏鸿堂帖》,汇刻丛帖。明代董其昌摹集平生所见晋唐以来法书汇刻成帖。十六卷。沈弘嘉、孙商丞刻。

〔7〕 《快雪》:《快雪堂帖》,汇刻丛帖。清冯铨摹集,刘雨若刻。五卷,多从墨迹摹出,颇为精到。首列王羲之《快雪时晴帖》,故名。

〔8〕 《停云》:《停云馆帖》,汇刻丛帖。明嘉靖二十九年(1560)文征明父子摹勒,章藻刻。此帖先有四卷,以小字标题,毁去后重刊成十二卷。所载晋、唐小楷及宋元以来名笔,为明代著名法帖之一。

〔9〕 《余清》:汇刻丛帖。明万历二十四年(1596)吴廷刻。正帖十六卷,续帖八卷,凡二十四卷。全为木刻。此帖由吴廷所藏真迹摹勒,无一重摹,大部分为杨明时所钩摹。

〔10〕 《玉虹鉴真》:《玉虹鉴真帖》,清孔继涑刻。摹刻历代名人之书,正续二十四卷,又《玉虹楼帖》,亦孔继涑刻,专摹清代张照书。

〔11〕 张得天:张照,清华亭人,字得天。康熙四十八年进士,官至刑部尚书。能诗,工书画。著有《天瓶斋书画题跋》、《得天居士集》,刻有《天瓶斋帖》。

〔12〕 《风满楼帖》:清道光十年(1830)叶梦龙刻,全六卷。皆清人之书,帖中以小楷为多。

〔13〕 《筠清馆》:《筠清馆法帖》,清道光十年(1830)南海吴荣光由家藏旧拓及真迹摹刻,全六卷。吴荣光为清代有名收藏家,故多刻入他帖未收之珍品。

〔14〕 《千文》:《智永正草千字文》,正草书法帖。隋智永所书《千字文》,传有八百本之多,今所见有二:①纸本墨迹卷,据考此卷于唐代已传入日本,《东大寺献物帐》著录。清杨守敬以为唐临本。②石刻本。成于北宋大观三年(1109)。今在陕西西安。

〔15〕 《丙舍》:《墓田丙舍帖》,历来作为魏钟繇书,为有名之帖。但今刻入汇帖中者均传作王羲之临书。行书。刻入《墨池堂》、《快雪堂》等帖。

〔16〕 《奉橘》:《奉橘帖》,东晋王羲之法帖。旧摹素笺墨迹卷。帖为三段,分别有“平安”、“何如”、“奉橘”等字,故又称《平安帖》、《奉橘帖》。

〔17〕 《地黄》:《地黄汤帖》,王献之行草法帖。旧摹纸本墨迹。

〔18〕 《兰草》:《兰草帖》,晋王献之尺牍六行,草书。真迹明代为吴廷所藏,刻入《余清斋帖》。

〔19〕 《争坐位》:《争坐位帖》。唐颜真卿行书法帖。广德二年(764)书。真迹久佚,翻刻本极多,而以关中本为佳。

〔20〕 三表:此指《谢晋王、曹王侍读赠华州刺史表》、《谢并御史大夫表》、《让宪部尚书表》。

〔21〕 倪鸿宝:倪元璐,明代书画家。字汝玉,号鸿宝。上虞人。熹宗天官二年(1622)进士,授编修,官至礼部尚书,翰林院学士。善诗文,工书画,书工行草。

〔22〕 海刚峰:海瑞,明广东琼山人,安汝贤,号刚峰。回族,嘉靖举人。嘉靖四十五年任户部主事时,上疏批评世宗不理朝政,被逮入狱。隆庆三年任应天巡抚,曾令徐阶退田。万历十三年再被起用,先后任南京吏部右侍郎和南京右佥都御史,力主严惩贪污。谥忠介,他曾平反一些冤狱,民间有很多关于他的传说。

〔23〕 苏古侪:清苏珥,字古侪。

〔24〕 张药房:清广东顺德人,字粲夫,号药房,乾隆四十五年解元,五十四年进士。官翰林院编修。博学、工书。与黄丹书、黎简、吕坚号“岭南四家”。又与冯敏昌、胡亦常称“岭南三子”。

〔25〕 冯鱼山:清广东钦州人。字伯永,号鱼山。乾隆四十三年翰林,改官刑部主事。工书画。

〔26〕 宋芷湾:宋湘,清广东嘉应州人,字焕襄,号芷湾。嘉庆四年进士,官湖北粮道。工书法。

〔27〕 慎伯《书品》:包世臣《艺舟双楫》中有《国朝书品》一篇。

〔28〕 刘、姚:刘墉、姚鼐。姚鼐、清安徽桐城人,字姬传。乾隆二十八年进士,官刑部郎中。长于古文,晚而工书。

干禄第二十六

赵壹《非草》曰:“乡邑不以此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讲试,四科不以此求备。”诚如其说,书本末艺,即精良如韦仲将,至书凌云之台,亦生晚悔。则下此钟,王、褚、薛,何工之足云。然北齐张景仁〔1〕以善书至司空公,则以书干禄,盖有自来。唐立书学博士,以身、言、书、判选士,故善书者众。鲁公乃为著《干禄字书》〔2〕,虽讲六书,意亦相近。于是,乡邑较能、朝廷科吏、博士讲试皆以书,盖不可非矣。

国朝列圣宸翰,皆工妙绝伦,而高庙〔3〕尤精,承平时,南斋供奉皆争妍笔札,以邀睿赏,故翰林大考试差、进士朝殿试、散馆,皆舍文而论书。其中格者,编检授学士;进士殿试得及第;朝考一等,上者魁多士,下者入翰林;其书不工者,编检罚俸,进士、庶吉士散为知县。御史,言官也,军机,政府也,一以书课试,下至中书教习,皆试以楷法。

内廷笔翰,南斋供之,而诸翰林时分其事,故词馆尤以书为专业。马医之子,苟能工书,虽目不通古今,可起徒步积资取尚、侍,耆老可大学士。昔之以书取司空公而诧为异闻者,今皆是也。苟不工书,虽有孔、墨之才,曾、史〔4〕之德,不能阶清显,况敢问卿相!是故得者若升天,失者若坠地,失坠之由,皆以楷法。荣辱之所关,岂不重哉?此真学者所宜绝学捐书,自竭以致精也。百余年来,斯风大扇,童子之试,已系去取。于是负床之孙、披艺之子,猎缨捉袵,争言书法,提笔伸纸,竞讲摺策。惜其昧于学古,徒取一二春风得意者,以为随时,不知中朝大官,未尝不老于文艺。欧、赵旧体,晋、魏新裁,所阅已多,岂无通识!何必陈陈相因,涂涂如附,而后得哉?俗间院体,间有高标,实则人数过多,不能尽弃,然见弃者固已多也。惟考其结构,颇与古异,察其揩抹,更有时宜,虽导源古人,实别开体制。犹唐人绝律,原于古体而音韵迥异;宋人四六,出于骈俪而引缀绝殊。其配制均停,调和安协,修短合度,轻重中衡。分行布白,纵横合乎阡陌之经;引笔著墨,浓淡灿乎珠玉之彩。缩率更、鲁公于分厘之间,运龙跳虎卧于格式之内,精能工巧,遏越前辈。此一朝之绝诣,先士之化裁,晋、唐以来,无其伦比。班固有言:“盖禄利之道然也。”于今用之,蔚为大国。虽卑无高论,聊举所闻,穷壤新学,或有所助云尔。

今应制之书,约分二种:一曰大卷,应殿试者也;一曰白摺,应朝考者也。试差大考,御史、军机、中书教习,皆用白摺。岁科生员、童子试,则用薄纸卷,字似摺而略大,则摺派也。优拔朝考翰林散馆,则用厚纸大卷,而字略小,则策派也。二者相较,摺用为多,风尚时变,略与帖同。盖以书取士,启于乾隆之世。当斯时也,盛用吴兴,间及清臣,未为多构。嘉、道之间,以吴兴较弱,兼重信本,故道光季世,郭兰石〔5〕、张翰风〔6〕二家大盛于时。名流书体相似,其实郭、张二家方板缓弱,绝无剑戟森森之气。彼于书道未窥堂户,然而风流扇荡,名重一时,盖便于摺策之体也。欧、赵之后,继以清臣,昔尝见桂林龙殿撰启瑞大卷,专法鲁公,笔笔清劲。自兹以后,杂体并兴,欧、颜、赵、柳诸家揉用,体裁坏甚。其中学古之士,尚或择精一家,自余购得高第之卷,相承临仿。坊贾翻变,靡坏益甚,转相师效,自为精秘,谬种相传,涓涓不绝,人习家摹,荡荡无涯。院体极坏,良由于此。其有志师古者,未睹佳碑,辄取《九成宫》、《皇甫君》、《虞恭公》、《多宝塔》、《闲邪公》〔7〕、《乐毅论》翻刻摩本,奉为鸿宝,朝暮仿临;枯瘦而不腴,柔弱而无力,或遂咎临古之不工,不如承时之为美,岂不大可笑哉?同、光之后,欧、赵相兼。欧欲其整齐也,赵欲其圆润也,二家之用,欧体尤宜,故欧体吞云梦者八九矣。然欲其方整,不欲其板滞也,欲其腴润,不欲其枯瘦也,故当剂所弊而救之。

近代法赵,取其圆美而速成也。然赵体不方,故咸、同后多临《砖塔铭》〔8〕,以其轻圆滑利,作字易成,或有学苏灵芝《真容碑》〔9〕、《道德经》〔10〕,徐浩《不空和尚》,此二家可上通古碑,实非干禄正体。此不过好事者为之,非通行法也。吾谓《九成宫》难得佳本,即得佳本,亦疏朗不适干用。《虞恭公》裴拓已不可得,况原拓石乎!《姚辨志》亦仅宋人翻本,此二碑竟不可临。欧碑通行者,大则《皇甫君》,小则《温大雅》可用耳。率更尚有显庆二年《化度题记》、《黄叶和尚碑》,但颇僻,学者不易购耳。今为干禄计,方润整朗者,当以《裴镜民碑》为第一。是碑笔兼方圆,体极匀整,兼《九成》、《皇甫》而一之,而又字画丰满。此为殷令名书,唐书称其不减欧、虞者,当为干禄书无上上品矣。若求副者,厥有《唐俭》,又求参佐,惟《李靖碑》,皆体方用圆,备极圆美者。盖昭陵二十四种,皆可取也。近有《樊府君碑》,道光新出,其字画完好,毫芒皆见,虚和娟妙,如莲花出水,明月开天。当是褚、陆佳作,体近《砖塔铭》而远出万里,此与《裴镜民》皆是完妙新碑。二者合璧联珠,当为写摺二妙,几不必复他求矣。

大卷弥满,体尚正方,非笔力雄健不足镇压,宜参学颜书以撑柱之。颜碑但取三本,《臧怀恪》之清劲,《多宝塔》之丰整,《郭家庙》之端和,皆可兼收而并用之。先学清劲以美其根,次学丰整以壮其气。《郭家庙》体方笔圆,又画有轻重,最合时宜;缩移入卷,美壮可观,此宜后学者也。但学三碑,已为大卷绝唱,能专用《臧怀恪》,尤见笔力也。

唐末柳诚悬、沈传师、裴休,并以遒劲取胜,皆有清劲方整之气。柳之《冯宿》〔11〕、《魏公先庙》〔12〕、《高元裕》最可学〔13〕,直可缩入卷摺。大卷得此,清劲可喜,若能写之作摺,尤为遒媚绝伦。裴休《圭峰碑》无可,《安国寺》少变之,乃可入卷,此体人人所共识者也。

小欧《道因碑》遒密峻整,曾假道此碑者,结体必密,运笔必峻。上可临古,下可应制,此碑有焉。求其副者,《邠国公碑》、《张琮碑》、《八都坛》、《独孤府君》四碑,又有《于孝显碑》,峻整端美,在《苏慈》、《虞恭公》之间,皆应制之佳碑也。北碑亦有可为干禄之用者,若能学,则树骨运血,当更精绝。若《刁遵》之和静,《张猛龙》之丽密,《高湛》之遒美,《龙藏寺》之雅洁,《凝禅寺》之峻秀,皆可宗师。至隋碑,体近率更,尤为可学。《苏慈》匀净整洁,既已纸贵洛阳;而《栖岩道场舍利塔》整朗丰好,尤为合作。《凤泉寺舍利塔铭》匀净近《苏慈》,《美人董氏志》娟好,亦宜作摺。右八种者,书家之常用,而干禄之鸿宝也。但须微变,便成佳摺。所恶于《九成》、《皇甫》、《虞恭公》者,非恶之也,以碑石磨坏,不可复学也。必求之唐碑,则小唐碑多完美石本,其中极多佳书。合于时趋者,能购数百种,费资无多,佳碑不少。今举所见佳碑,可为干禄法者著之于下:

《樊兴碑》秀美绝伦。

河南《思顺坊造像记额》丰美匀净。

《韦利涉造像》精美如绛霞绚采。

《南阳张公夫人王氏墓志》婉美。

《太子舍人翟公夫人墓志》遒媚。

《王留墓志》精秀无匹。

《李纬墓志》体峻而笔圆。

《一切如来心真言》和密似《刁遵》。

《马君起浮图记》体峻而美。

《焦璀墓志》茂密。

《罗周敬墓志》整秀峻爽。

以上随意举十数种,各有佳处。《樊兴碑》之秀美,直逼《唐俭》,而《罗周敬碑》尤为奇绝,直与时人稍能唐碑者写入大卷无异。结体大小,章法方长,皆同大卷,不变少许,直可全置大卷中。不期世隔千祀,乃合时至是!稍缩小为摺,亦复佳绝,诚干禄第一碑也。

又有一法。唐开元《石经》,皆清劲遒媚,《九经字样》、《五经文字》,笔法皆同。学者但购一本,读而学之,大字几及寸,小注数分,经文可以备诵读,字书可以正讹谬,师其字学,清整可以入策摺,一举而三美备。穷乡学童,无师无碑,莫善于是矣。

历举诸碑,以为干禄之用,学者得无眩于目而莫择乎?吾今撮其机要,导其次第焉。学者若不为学书,只为干禄,欲其精能,则但学数碑亦可成就。先取《道因碑》钩出,加大摹写百过,尽其笔力,至于极肖,以植其体,树其骨;次学《张猛龙》,得其向背往来之法,峻茂之趣;于是可学《皇甫君》、《唐俭》,或兼《苏慈》、《舍利塔》、《于孝显》,随意临数月,折衷于《裴镜民》、《樊府君》而致其润婉。投之卷摺,无不如意。此体似世之学欧者也,参之《怀恪》、《郭庙》以致其丰劲,杂之《冯宿》、《魏公先庙》以致其遒媚。若用力深,结构精,全缩诸碑法,择而为之,峻拔丰美,自成体裁。笔性近者,用功一时,余则旬月。苟有师法者,精勤一年,自可独出冠时也。此不传之秘,游京师来,阅千碑而后得之。

《樊府君碑》轻缣素练,宜于时用。写摺竟可专学此体,虚和婉媚,成字捷速,敏妙无双。

卷摺所贵者光,所需者速。光则欲华美,不俗沉重;速则欲轻巧,不欲浑厚。此所以与古书相背驰也。

卷摺结体,虽有入时花样,仍当稍识唐碑某字某字如何结构,始可免俗。

卷摺欲光。吾见梁斗南宫詹〔14〕大卷,所长无他,一光而已,光则风华秾艳。求此无他,但须多写,稍能调墨,气爽笔匀,便已能之。

篆贵婉而通,隶贵精而密,吾谓婉通宜施于摺,精密可施于策。然策虽极密,体中行间仍须极通;摺虽贵通,体中行间仍须极密,此又交相为用也。

摺贵知白,策贵守黑,知白则通甚矣,守黑则密甚矣,故卷摺欲光。然摺贵白光,缥缈有采;策贵黑光,黝然而深。

卷摺笔当极匀,若画竖有轻重,便是假力,不完美矣。气体丰匀而舒长,无促迫之态,笔力峻拔而爽健,无靡弱之容。而融之以和,酣之以足,操之以熟,体自能方,画自能通,貌自能庄,采自能光,神自能王,驾騄駬与骐骥,逝越轶而腾骧。

【注释】

〔1〕 张景仁:北朝齐济北人。工草隶,选补内书生,与魏郡姚元标、颍州韩毅、同郡袁买奴、荥阳李超齐名。后主爱之,呼为博士,除中书监。

〔2〕 《干禄字书》:唐颜元孙将日常文字分成平上去入四声,定为正、通、俗三体,大历九年(774)颜真卿以楷书书之,刻石置于湖州。原本早佚。

〔3〕 高庙:清高宗弘历,年号乾隆。1735—1796在位。

〔4〕 曾、史:曾参与史的合称。古人把他们看做表现仁和义的典型人物。

〔5〕 郭兰石:郭尚先,清福建甫田人,字元闻,又字兰石。官大理寺卿。精鉴别,工书,兼工兰竹。

〔6〕 张翰凤:张琦,清阳湖人,初名翊,字宛鄰,号翰凤。嘉庆十八年举人,道光初官山东邹平、章邱、馆陶等知县。工书,与包世臣齐名。

〔7〕 《闲邪公》:《闲邪公家传》,元周驰撰,赵孟頫书。小楷。有《快雪堂帖》本。

〔8〕 《砖塔铭》:《王居士砖塔铭》,唐代正书碑刻。敬客书。显庆二年(658)刻。此铭翻刻甚多,而以郑廷旸本、钱湘本为佳。

〔9〕 《真容碑》:《梦真容碑》,又名《梦真容敕》,唐苏灵芝书并题额。行书。开元二十九年(741)刻于诸州。

〔10〕 《道德经》:元赵孟頫屡书此经。刻石者三,元有“茅绍之本”,明有“墨池堂本”,清有“安素轩本”。

〔11〕 《冯宿》:《冯宿碑》,唐开成二年(837)刻。王起撰,柳公权书并篆额。楷书。在西安碑林。

〔12〕 《魏公先庙》:《魏公先庙碑》,唐崔玙撰,柳公权书。楷书。原在西安布政司署内,立碑年月不明。

〔13〕 《高元裕》:《高元裕碑》,唐大中七年(853)刻。柳公权书,在河南洛阳。楷书。无撰人姓名,据赵明诚《金石录》知为萧邺。

〔14〕 宫詹:即太子詹事,属东宫詹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