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断序
昔庖牺氏画卦以立象〔1〕，轩辕氏造字以设教〔2〕。至于尧、舜之世，则焕乎有文章〔3〕。其后盛于商、周，备夫秦、汉，固其所由远矣。文章之为用，必假乎书，书之为征〔4〕，期合乎道，故能发挥文者，莫近乎书。若乃思贤哲于千载，览陈迹于缣简〔5〕，谋猷在觌〔6〕，作事粲然〔7〕，言察深衷〔8〕，使百代无隐，斯可尚也〔9〕。及夫身处一方，含情万里，标拔志气〔10〕，黼藻精灵〔11〕，披封睹迹，欣如会面，又可乐也。
尔其初之微也，盖因象以曈昽〔12〕，眇不知其变化，范围无体〔13〕，应会无方〔14〕，考冲漠以立形〔15〕，齐万殊而一贯，合冥契〔16〕，吸至精〔17〕，资运动于风神〔18〕，颐浩然于润色〔19〕。尔其终之彰也，流芳液于笔端，忽飞腾而光赫，或体殊而势接〔20〕，若双树之交叶；或区分而气运，似两井之通泉；庥荫相扶〔21〕，津泽潜应〔22〕，离而不绝，曳独茧之丝；卓尔孤标〔23〕，竦危峰之石；龙腾凤翥〔24〕，若飞若惊；电烻㸌
〔25〕，离披烂熳〔26〕；翕如云布〔27〕，曳若星流〔28〕；朱焰绿烟，乍合乍散；飘风骤雨，雷怒霆激。呼吁可骇也〔29〕，信足以张皇当世，轨范后人矣。
【注释】
〔1〕 庖牺氏画卦以立象：庖牺氏，即庖牺，传说中的上古帝王。一作伏羲，宓羲、包牺、伏戏。亦称牺皇、皇羲。《易》曰：“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立象，此指易的卦象。
〔2〕 轩辕氏造字以设教：轩辕，传说中的古代帝王黄帝，姬姓，号轩辕氏。造字，指黄帝的史官仓颉造字。设教，实施教化。
〔3〕 文章：指文字。
〔4〕 征：信，取信。
〔5〕 缣简：古人用以书写的绢帛和竹、木片。
〔6〕 谋猷：计谋、谋略。觌：见。
〔7〕 粲然：鲜艳、灿烂。
〔8〕 言：发语词、无义。
〔9〕 尚：尊崇、重视。
〔10〕 标拔：张扬、显扬。
〔11〕 黼藻：华美的辞藻、文字。此谓修饰，润色。
〔12〕 象：事物的形象。曈昽：太阳初出由暗而明的光景。此意为不鲜明。
〔13〕 范围：效法。
〔14〕 应会：应付。
〔15〕 冲漠：指空虚无形。
〔16〕 冥契：天机、天意。
〔17〕 至精：事物之精髓、本质。
〔18〕 资：凭借。运动：此指运笔。
〔19〕 颐：养。浩然：浩然正气。正气，正大刚直之气。《孟子·公孙丑》：“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刚塞于天地之间。”润色：此指风采。
〔20〕 殊：断，不相连。
〔21〕 庥荫相扶：承上句“双树交叶”。庥荫，指树荫。相扶，相交接。
〔22〕 津泽潜应：承上句“两井之通泉”。津泽，指水。
〔23〕 孤标：超脱，高尚。
〔24〕 翥：飞。
〔25〕 电烻㸌
：电烻，电光闪烁。㸌
，明亮闪耀貌。
〔26〕 离披：盛多、错杂貌。
〔27〕 翕：聚合。
〔28〕 曳：飘动，飘逝。
〔29〕 呼吁：呼喊。
至若磔髦竦骨〔1〕，裨短截长，有似夫忠臣抗直补过匡主之节也；矩折规转〔2〕，却密就疏，有似夫孝子承顺慎终思远之心也〔3〕耀质含章，或柔或刚，有似夫哲人行藏知进知退之行也。固其发迹多端，触变成态，或分锋各让，或合势交侵，亦犹五常之于五行〔4〕，虽相克而相生，亦相反而相成。岂物类之能象贤〔5〕，实则微妙而难名〔6〕。《诗》云：“钟鼓钦钦，鼓瑟鼓琴，笙磬同音〔7〕。”是之谓也。使夫观者玩迹探情，循由察变，运思无已，不知其然。瑰宝盈瞩，坐启东山之府〔8〕；明珠曜掌，顿倾南海之珠〔9〕。虽彼迹己缄〔10〕，而遗情未尽，心存目想，欲罢不能。非夫妙之至者，何以及此！
且其学者，察彼规模〔11〕，采其玄妙，技由心付，暗以目成〔12〕，或笔下始思，困于钝滞；或不思而制，败于脱略〔13〕，心不能授之于手，手不能受之于心，虽自己而可求，终杳茫而无获，又可怪矣。及乎意与灵通，笔与冥运〔14〕，神将化合，变出无方，虽龙伯挈鳌之勇〔15〕，不能量其力；雄图应箓之帝〔16〕，不能抑其高。幽思入于毫间，逸气弥于宇内，鬼出神入，追虚捕微，则非言象筌蹄所能存亡也〔17〕。夫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固不可恃才曜识，以为率尔可知也〔18〕。且知之不易，得之有难，千有余年，数人而已。昔之评者，或以今不逮古，质于丑妍，推察疵瑕，妄增羽翼〔19〕，自我相物〔20〕，求诸合己，悉为鉴不圆通也。亦由仓黄者唱首〔21〕，冥昧者继声，风议混然〔22〕，罕详孰是。及兼论文字始祖，各执异端，臆说蜂飞，竟无稽古〔23〕，盖眩如也〔24〕。
【注释】
〔1〕 磔髦：毛发开张，犹怒发冲冠。磔，张开。竦骨：严正，耿直。
〔2〕 矩折规转：矩、规，画方形和圆形的工具。指笔画转折、悉中规矩。
〔3〕 慎终思远：即慎终追远。谓居父母丧、祭祀祖先，要依礼尽哀，要恭敬虔诚。终，指父母丧。远，祖先。语见《论语·学而》。
〔4〕 五常：此指仁、义、礼、智、信。
〔5〕 象贤：效法先人的贤德。
〔6〕 名：形容，称说。
〔7〕 鼓钟钦钦三句：见《诗经·小雅·鼓钟》。钦钦，钟声。
〔8〕 东山之府：指汉吴王刘濞的府库。《汉书·枚乘传》：“夫汉并二十四郡，十七诸侯，方输错出，运行数千里，不绝于道，其珍怪不如东山之府。”颜师古注引如淳曰：“东山，吴王之府藏也。”
〔9〕 南海之珠：《搜神记》：“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缉绩，其人能泣珠。”
〔10〕 缄：封存、存藏。
〔11〕 规模：典范、法式。
〔12〕 心付、目成：犹心许目成。心付，犹心相印；目成，以眉目传达心意。
〔13〕 脱略：轻慢、疏忽。
〔14〕 冥：此指奥妙之理。
〔15〕 龙伯：传说中龙伯国的巨人。《列子·汤问》：“龙伯之国有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钓而连六鳌。”
〔16〕 应箓：箓，符命之书。应箓，顺应符命。
〔17〕 言象筌蹄：见《书谱》注。
〔18〕 率尔：轻易。
〔19〕 妄增羽翼：指维持自己观点。
〔20〕 物：辨识，《左传·昭公七年》：“物土方”。杜预注：“物，相也。”
〔21〕 仓黄：匆忙，仓促。亦作“仓皇”。
〔22〕 风议：放言议论。
〔23〕 稽古：考察古事。
〔24〕 眩如：迷乱。
怀瓘质蔽愚蒙，识非通敏，承先人之遗训〔1〕，或纪录万一，辄欲芟夷浮议〔2〕，扬榷古今〔3〕，拔狐疑之根，解纷挐之结〔4〕。考穷乖谬，敢无隐于昔贤；探索幽微，庶不欺于玄匠〔5〕。爰自黄帝、史籀、苍颉，迄于皇朝黄门侍郎卢藏用，凡三千二百余年，书有十体源流，学有三品优劣，今叙其源流之异，著十赞一论〔6〕，较其优劣之差，为神、妙、能三品，人为一传，亦有随事附者，通为一评，究甚臧否〔7〕，分成上、中、下三卷，名曰《书断》。其目录如后，庶儒流君子知小学有矜式焉〔8〕。
卷上，古文、大篆、籀文、小篆、八分、隶书、章草、行书、飞白、草书。作书九人，附者四人，赞十首，论一首。
卷中，三品总目、优劣，神品十二人，传附九人，妙品三十九人。
卷下，能品三十五人，传附二十九人。
凡一百七十四人，评一首。
【注释】
〔1〕 先人：张怀瓘父张绍宗。
〔2〕 芟夷：铲除，削平。浮议：无根据的说法。
〔3〕 扬榷：商榷，评议。
〔4〕 纷挐：混乱。
〔5〕 玄匠：大家、巨匠。
〔6〕 赞：文体名。用于赞颂人物。
〔7〕 臧否：好坏，得失。
〔8〕 小学：文字学。矜式：楷模、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