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断上
古文 案古文者，黄帝史苍颉所造也。颉首四目，通于神明，仰观奎星圆曲之势〔1〕，俯察龟文鸟迹之象〔2〕，博采众美，合而为字，是曰古文。《孝经援神契》云〔3〕“奎主文章，苍颉仿象”是也。夫文字者，总而为言，包意以名事也。分而为义〔4〕，则文者祖父，字者子孙〔5〕。得之自然，备其文理。象形之属，则谓之文；因而滋蔓，母子相生。形声、会意之属，则谓之字。字者，言孳乳浸多也〔6〕。题之竹帛，谓之书。书者〔7〕，如也，舒也〔8〕，著也，记也〔9〕。著明万事，记往知来，名言诸无，宰制群有，何幽不贯，何往不经，实可谓事简而应博，岂人力哉！《易》曰：“上古结绳以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10〕。”夫至德之道，化其性于未然之前；结绳之教，惩其罪于已然之后。故大道衰而有书，利害萌而有契。契为信不足，书为言立征〔11〕。书契者，决断万事也。凡文书相约束，皆曰契。契亦誓也，诸侯约信曰誓。故《春秋传》曰〔12〕“王叔氏不能举其契〔13〕。”是知契者书其信誓之言，而盟之滥觞，君臣之大约也。亦谓刻木剖而分之，君执其左，臣执其右，即昔之铜虎〔14〕、竹使〔15〕，今之铜鱼〔16〕，并契之遗象也。皇甫谧曰〔17〕：“黄帝史苍颉造文字〔18〕，记言行，策而藏之〔19〕，名曰书契。”故知黄帝导其源，尧、舜扬其波。是有虞夏商周之书〔20〕，神化典谟，垂范万世。及周公相成王〔21〕，申明礼乐，以加朝祭服色〔22〕，尊卑之节。又造《尔雅》〔23〕。宣尼〔24〕、卜商〔25〕，增益润色，释言畅物，略尽训诂〔26〕。及秦用小篆，焚烧先典，古文绝矣。汉文帝时，秦博士伏胜献《古文尚书》〔27〕。时又有魏文侯乐人窦公〔28〕，年二百八十岁，献《古文乐书》一篇。以今文考之〔29〕，乃《周官》之《大司乐章》也〔30〕。及武帝时，鲁恭王坏孔子宅〔31〕，壁内石函中得《孝经》〔32〕、《尚书》等经。〔33〕宣帝时，河内女子坏老子屋，得古文二篇。晋咸宁五年〔34〕，汲郡人不准盗发魏安釐王冢〔35〕，得册书千余万言。或写《春秋经传》、《易经》、《论语》、《夏书》、《周书》、《琐语》〔36〕、《大历》、《梁丘藏》、《穆天子传》，及《魏史》至安釐王二十年。其书随世变易，已成数体〔37〕。其《周书》论楚事者最妙〔38〕，于是古文备矣。甄丰删定旧文〔39〕，制为六书〔40〕，一曰古文即此也。以壁中书为正。周幽王时〔41〕，又有省古文者，今汲冢书中多有是也。滕公冢内得石铭〔42〕，人无识者。惟叔孙通云〔43〕：“此古文科斗书也。”科斗者，古文之别名也。卫恒《古文赞》云〔44〕：“黄帝之史，沮涌、苍颉、眺彼鸟迹，始作书契。纪纲万事，垂法立制。观其措笔缀墨，用心精专，中正循检，矩折规旋。其曲如弓，其直如弦。矫然特出，若龙腾于川；淼尔下隤，若雨坠于天。信黄、唐〔45〕之遗迹，为六艺之范先，篆籀盖其子孙，隶草乃其曾玄。”苍颉即古文之祖也。
赞曰：邈邈苍公，轩辕之史，创制文字，代彼结绳，粲若星辰，郁为纲纪，千龄万类，如掌斯视，生人盛德，莫斯之美，神章灵篇，自兹而起。
【注释】
〔1〕 奎星：星宿名。二十八宿之一，为西方白虎七宿的第一宿，有星十六颗。因其形似胯而得名。古人多因其形亦似文字而认为它主文运和文章。
〔2〕 龟文：龟背之纹理。
〔3〕 《孝经援神契》：《隋书·经籍志》著录七卷，宋均注。谶纬书。
〔4〕 义：指六义，即六书。
〔5〕 字者子孙：《说文解字》：“字，乳也，从子在宀下。”段注：“人及鸟生子曰乳，兽曰㹌。引申之为抚字。亦引申为文字，叙云：“字者，言孳乳浸多也。”
〔6〕 孳乳浸多：《说文解字·序》：“仓颉之初造字，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文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浸多。”
〔7〕 书者：《说文解字·序》：“著于竹帛谓之书，书者如也。”段注：“谓如其事物之状也。”
〔8〕 舒：此用说文通例，用双声叠韵来训解字义。
〔9〕 著，记：《说文解字》：“书，著也。”记，义同著。
〔10〕 契：本意为刀凿在龟甲或竹、木上刻符号，亦指文字，引申为符节，凭证，字据等信物。
〔11〕 征：证也。
〔12〕 《春秋传》：《春秋左氏传》。
〔13〕 王叔氏：语引自《左传·襄公十年》：“使王叔氏与伯舆合要，王叔子不能举其契。”谓王叔子与伯舆对证，而王叔子拿不出证据。
〔14〕 铜虎：即铜虎符，汉代发兵所用之铜制虎形兵符。
〔15〕 竹使：即竹使符。汉时竹制的信符。右留京师，左与郡国。凡发兵用铜虎符，其余征调用竹使符。《汉书·文帝纪》：“初与郡守为铜虎符，竹使符。”颜师古注引应劭曰：“竹使符皆以竹箭五枚，长五寸，镌刻篆书，第一至第五。”
〔16〕 铜鱼：即铜鱼符。古代官员用以证明身份和征调兵将的凭证。
〔17〕 皇甫谧：晋朝人，字士安，号玄晏先生。汉太尉嵩曾孙。年二十余始力学，受业于乡人席坦，有志著述，屡征不就。后得风痹疾，犹手不释卷。著有《帝王世纪》、《列女传》、《高士传》、《甲乙经》等。《晋书》有传。
〔18〕 黄帝史仓颉：此段文字见皇甫谧著《帝王世纪》。
〔19〕 策：成编的竹策，亦泛指书策。
〔20〕 虞夏商周之书：指《尚书》。计有虞夏书四篇，商书五篇，周书十九篇，分典、谟、训、诰、誓、命六种文体。
〔21〕 周公：周武王之弟，名旦，亦称叔旦。因采邑在周（今陕西歧山北）称为周公。曾助武王灭商。武王死后，成王年幼，由他摄政。相传他制礼作乐，建立典章制度。
〔22〕 朝祭服色：朝祭，朝会和祭祀。服色，车马和祭牲的颜色。历代各有所尚。《礼记·大传》：“改正朔，易服色。”郑玄注：“服色，车马也。”孔颖达疏：“谓夏尚黑，殷尚白，周尚赤，车之与马，各用从所尚之正色。”孙希旦集解：“服，如服牛乘马之服，谓戌事所乘……色，谓祭牲所用之牲色。”
〔23〕 《尔雅》：训诂书，撰者不详。大体由汉初学者缀辑周秦诸书旧文，递相增补而成。
〔24〕 宣尼：孔子。汉平帝元始元年追谥孔子为褒成宣尼公。
〔25〕 卜商：即子夏。孔子弟子。
〔26〕 训诂：解释古书字句。
〔27〕 伏胜：汉济南人。字子贱。故秦博士，世称伏生。文帝时求能治《尚书》者，胜时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使晁错往受之，得二十九篇，即今《古文尚书》是也。撰有《尚书大传》。
〔28〕 魏文侯：战国时魏国的建立者。名斯，公元前445-公元前396年在位。
〔29〕 今文：汉代称当时通行的隶书为今文，以别于籀书的古文。
〔30〕 《周官》：即《周礼》，原称《周官》，或《周官经》。儒家经典。三《礼》之一。《大司乐章》：见《周礼·春官宗伯》。
〔31〕 鲁恭王：汉景帝子刘余。
〔32〕 《孝经》：七经之一。
〔33〕 《尚书》：五经之一。
〔34〕 咸宁五年：晋武帝司马炎年号，公元279年。
〔35〕 汲郡：晋置，治汲。在今河南汲县附近。盗发魏安釐王冢：事见《晋书·束暂传》、《荀勖传》。魏安釐王，战国魏昭王子。名圉。
〔36〕 《琐语》以上六书：按汲冢所得书有《纪年》、《易经》、《易繇阴阳卦》、《卦下易经》、《公孙段》、《国语》、《名》、《师春》、《琐语》、《梁丘藏》、《缴书》、《生封》、《大历》、《穆王天子传》、《图诗》，又杂书十九篇：《周食田法》、《周书》、《论楚事》、《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大凡七十五篇。
〔37〕 数体：数种书体。
〔38〕 《周书》：原名《周史记》、《周书》。后名《逸周书》、《汲冢周书》。
〔39〕 甄丰：汉平帝初以定策功拜少傅。及王莽称帝，按金匮拜更始将军、广新公。后其子寻以作符命诛，丰自杀。
〔40〕 六书：许慎《说文解字序》：“及亡新居摄，使大司空甄丰等校文书之部。自以为应制作，颇改定古文。时有六书。”
〔41〕 周幽王：西周国王。姬姓，名宫湦。宣王子，公元前781-公元前771在位。
〔42〕 滕公冢：滕公，即夏侯婴，西汉沛县（今属江苏）人。少与高祖善，从起兵，转战各地，任太仆。后封汝阳侯。以其曾任滕令，楚人称令为公，当时称为滕公。石铭：《西京杂记》卷四：“滕公驾至东都门，马鸣，跼不肯前，以足跑地久之。滕公使士卒掘马所跑地，入三尺所，得石椁。滕公以烛照之，有铭焉，乃以水洗写其文，文字皆古异，左右莫能知，以问叔孙通，通曰：“科斗书也，以今文写之，曰：‘佳城郁郁，三千年见白日，吁嗟滕公居其室。’滕公曰：“嗟乎天地，吾死其即安乎此乎？’死遂葬焉。”
〔43〕 叔孙通：汉初薛县（今山东滕县南）人。曾为秦博士。秦末，先为项羽部属，后归刘邦，任博士，称稷嗣君。汉朝建立，与儒生共议朝仪。后任太子太傅。
〔44〕 卫恒：见后书家传。
〔45〕 黄、唐：黄帝、唐尧。
大篆 案大篆者，周宣王太史史籀所作也〔1〕，或云柱下史〔2〕，始变古文，或同或异，谓之为篆。篆者传也，传其物理，施之无穷。甄丰定六书，三曰篆书。八体书法，一曰大篆。又《汉书·艺文志》云《史籀》十五篇，并此也。以史官制之，用以教授，谓之“史书”，凡九千字。秦赵高善篆，教始皇少子胡亥书。又汉元帝〔3〕、王遵〔4〕、严延年并工“史书”是也。秦焚书，惟《易》与此篇得全。《吕氏春秋》云：“苍颉造大篆，非也；若苍颉造大篆，则置古文何地？所谓籀、篆，盖其子孙是也。”蔡邕《大篆赞》曰〔5〕：“体有六篆〔6〕，巧妙入神；或象龟文，或比龙鳞；纡体放尾，长翅短身；延颈负翼，状似凌云。”史籀即大篆之祖也。
赞曰：“古文元胤〔7〕，太史神书，千类万象，或龙或鱼，何词不录，何物不储，怿思通理〔8〕，从心所如，如彼江海，大波洪涛，如彼音乐，干戚羽旄〔9〕。
【注释】
〔1〕 周宣王：西周国王，姬姓，名靖，厉王子。公元前828年-公元前782年在位。
〔2〕 柱下史：官名。《史记·张丞相列传》：“苍秦时为御史，主柱下方书。”司马贞索隐：“周秦皆有柱下史，谓御史也，所掌及侍立恒在殿柱下，故老子为周柱下史，今苍在秦代亦居斯职。”
〔3〕 汉元帝：即刘奭。西汉皇帝。公元前49年-公元前33年在位。
〔4〕 王遵：后汉霸陵人，字子春。少豪侠有才辩。虽与隗嚣举兵，为大将军，常有归汉意，数谏嚣，不从，遂归光武，拜太中大夫。
〔5〕 《六篆赞》：见卫恒《四体书势》。名《篆势》。
〔6〕 六篆：指六书。
〔7〕 元胤：嫡传后代。
〔8〕 怿：喜悦，快乐。
〔9〕 干戚羽旄：《礼记·乐记》：“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郑玄注：“干，盾也；戚，斧也，武舞所执之具。羽，翟羽。旄，旄牛尾。文舞所执。”
籀文 案籀文者，周太史史籀之所作也。与古文、大篆小异，后人以名称书，谓之籀文。《七略》曰〔1〕：《史籀》者，周时史官教学童书也。与孔氏壁中古文异体。甄丰定六书，二曰奇字是也。其迹有《石鼓文》存焉〔2〕。盖讽宣王畋猎之所作，今在陈仓。李斯小篆兼采其意。史籀即籀文之祖也。
赞曰：体象卓然，殊今异古；落落珠玉，飘飘缨组；苍颉之嗣，小篆之祖，以名称书，遗迹石鼓。
【注释】
〔1〕 《七略》：汉刘歆撰。目录学著作，原书已佚。班固据之撰《汉书·艺文志》。
〔2〕 石鼓文：我国现存最早的刻石文字。在十块鼓形的石上，每块刻四言诗一首，内容歌咏秦国君游猎情景，因而也称“猎碣”。所刻书体，为秦统一文字前之大篆，即籀文。历来，对其书法评价很高。其制作时代，唐人以为周文王或宣王，宋人始提出始皇以前之说。经近代和今人进一步研究，公认为秦刻石，但仍有文公、穆公、襄公、献公诸说。石原在天兴（今陕西宝鸡）三畤原，唐初被发现。原石藏北京故宫。
小篆 案小篆者，秦始皇丞相李斯所作也。增损大篆，异同籀文，谓之小篆，亦曰秦篆。始皇二十年〔1〕，始并六国，斯时为廷尉〔2〕，乃奏罢不合秦文者，于是天下行之。画如铁石，字若飞动，作楷隶之祖，为不易之法。其铭题钟鼎及作符印，至今用焉。则《离》之“六二”〔3〕：“黄离元吉，得中道也〔4〕。”斯虽草创，遂造其极矣。蔡邕《小篆赞》云：“龟文斜列，栉比龙鳞。隤若黍稷之垂颖〔5，蕴若虫蛇之棼缊〔6〕。若绝若连，似露缘丝垂下端。远而望之，象鸿鹄群游〔7〕，络绎迁延〔8〕。研、桑不能数其诘曲〔9〕，离娄不能睹其隙间〔10〕。般、倕揖让而辞巧〔11〕。籀、诵拱手而韬翰〔12〕。摛华艳于纨素〔13〕，为六艺之范先。”李斯即小篆之祖也。
赞曰：李君创法，神虑精微，铁为肢体，虬作骖騑〔14〕，江海淼漫，山岳巍巍，长风万里，鸾凤于飞〔15〕。
【注释】
〔1〕 始皇二十年：公元前226年。
〔2〕 廷尉：官名。秦始置，汉景帝时改称大理，武帝时复称廷尉。掌刑狱，为九卿之一。
〔3〕 《离》之六二：《离》，《易经》的卦名，见《易经》。六二，爻位名。
〔4〕 “黄离元吉，得中道也。”：孔颖达疏曰：“黄者，中色；离者，文明。居中得位而处于文明，故元吉也。”
〔5〕 隤：下垂貌。黍稷：黍，实曰黍，碾成的米，北方称黄米。稷，粟（谷子）。也有人认为稷为不粘之黍。一说即高粱。黍稷，亦泛称五谷。颖：穗。
〔6〕 棼缊：错杂盘聚。
〔7〕 鸿鹄：即鹄，俗称天鹅。
〔8〕 迁延：徘徊。
〔9〕 研、桑：计研和桑弘羊的并称。二人皆古人善计算者。
〔10〕 离娄：《孟子·离娄上》：“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赵歧注：“离娄者，古之明目者。”
〔11〕 般、倕：巧匠鲁班（公输般）与舜臣倕之并称。
〔12〕 籀、诵：史籀和沮诵。韬翰：韬，收藏；翰，笔。
〔13〕 摛：铺陈，陈述。
〔14〕 虬：传说中的一种龙。《离骚》：“驷王虬以乘鹥兮”。王逸注：“有角曰龙，无角曰虬。”一说龙子有角者。见《说文·虫部》。骖騑：驾在车辕两旁的马。
〔15〕 于：语助，无义。
八分 案八分者，秦羽人上谷王次仲所作也〔1〕。王愔云〔2〕：“次仲始以古书方广，少波势。建初中〔3〕，以隶草作楷法，字方八分。言有模楷。”又萧子良云〔4〕：“灵帝时，王次仲饰隶为八分。”二家俱言后汉，而两帝不同。且灵帝之前，工八分者非一，而云方广，殊非隶书，既言古书，岂得称隶！若验方广，则篆籀有之，变古为方，不知其谓也。案《序仙记》云〔5〕：“王次仲上谷人，少有异志，少年入学，屡有灵奇，年未弱冠〔6〕，变苍颉书为今隶书。始皇时官务烦多，得次仲文简略，赴急疾之用，甚喜，遣使召之。三征不至，始皇大怒，制槛车送之于道，化为大鸟，出在槛外〔7〕，翻然长引〔8〕，至于西山。落二翮于山上〔9〕。今为大翮、小翮山，山上立祠，水旱祈焉。”又《魏土地记》云〔10〕：“沮阳县城东北六十里〔11〕，有大翮、小翮山。”又班固《北都赋》云：“王次仲匿术于秦皇，落双翮而冲天。”案数家之言，明次仲是秦人。既变苍颉书，即非效程邈隶也。案：蔡邕《劝学篇》“上谷王次仲，初变古形”是也。始皇之世，出其数书。小篆古形犹存其半，八分已减小篆之半，隶又减八分之半。然可云子似父，不可云父似子。故知隶不能生八分矣。本谓之楷书，楷者法也，式也，模也。孔子曰：“今世行之后世，以为楷式。”或云：“后汉亦有王次仲，为上谷太守，非上谷人。又楷隶初制，大范几同，故后人惑之，学者务之；盖其岁深，渐若“八”字分散，又名之为八分，时人用写篇章或写法令，亦谓之章程书。故梁鹄云：’钟繇善章程书是也〔12〕。”夫人才智有所偏工，取其长而舍其短。谚曰：“《韩诗》〔13〕、《郑易》〔14〕挂著壁〔15〕。”且二王八分即挂壁之类。唯蔡伯喈乃造其极焉。王次仲即八分之祖也。
赞曰：仙客遗范，灵姿秀出，奋研扬波，金相玉质〔16〕。龙腾虎踞兮，势非一；交戟横戈兮，气雄逸，楷之为妙兮，奋华实〔17〕。
【注释】
〔1〕 羽人：道家学仙，因称道士为羽人。上谷：秦郡名，今河北西部及中部。
〔2〕 王愔：北朝书法家。善草书。
〔3〕 建初：汉章帝刘炟年号。
〔4〕 萧子良：南朝齐武帝第二子，封竟陵王。善行书，著有《古今篆隶文体》。
〔5〕 《序仙记》：不祥。
〔6〕 弱冠：古时以男子二十岁为成人，初加冠，因体犹未壮，故称弱冠。
〔7〕 槛：囚禁犯人的车子。
〔8〕 翻然：高飞貌。
〔9〕 翮：鸟羽的茎。
〔10〕 《魏土地记》：不祥。
〔11〕 沮阳：汉为上谷郡治所，在今河北怀来南。
〔12〕 章程书：南朝宋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云钟繇有三：“二曰章程书，传秘书，教小学者也。”
〔13〕 《韩诗》：《诗》今文学派之一。汉初燕人韩婴所传授的《诗经》。
〔14〕 《郑易》：《郑氏周易注》。东汉郑玄撰。
〔15〕 挂著壁：喻搁置不用。
〔16〕 金相玉质：形容人或物外表与内质俱美。
〔17〕 华实：华丽和质朴。
隶书 案隶书者，秦下邽人程邈所造也〔1〕。邈字元岑，始为衙县狱吏，得罪始皇，幽系云阳狱中。覃思十年〔2〕，益大、小篆方圆而为隶书三千字，奏之始皇，善之，用为御史〔3〕。以奏事繁多，篆字难成，乃用隶字，以为隶人佐书〔4〕，故曰隶书。蔡邕《圣皇篇》云：“程邈删古立隶文。”甄丰六书云“四曰佐书”是也。秦造隶书以赴急速，惟官司刑狱用之，余尚用小篆焉。汉亦因循至和帝时〔5〕。贾鲂撰《滂喜篇》〔6〕，以《苍颉》为上篇〔7〕，《训纂》为中篇〔8〕，《滂喜》为下篇，所谓《三苍》也。皆用隶字写之，隶法由兹而广。郦道元《水经》曰：“临淄人发古冢得铜棺〔9〕，前版外隐起为字，言齐太公六世孙胡公之棺也。唯三字是古，余同今隶书。证知隶书出古，非始于秦时。”若尔则隶法当先于大篆矣。案胡公者，齐哀公之弟靖胡公也〔10〕。五世六公计一百余年，当周穆王时也〔11〕。又二百余岁，至宣王之朝，大篆出矣。又五百余载，至始皇之世，小篆出焉，不应隶书而效小篆；然程邈所造书籍共传，郦道元之说未可凭也。案八分则小篆之捷，隶亦八分之捷。汉陈遵，字孟公，京兆杜陵人。哀帝之世，为河南太守，善隶书，与人尺牍，主皆藏之以为荣，此其创开隶书之善也。尔后钟元常、王逸少各造其极焉。蔡邕《隶书势》曰：“鸟迹之变，乃惟佐隶，蠲彼繁文〔12〕，从兹简易。修短相副，异体同势。焕若星陈，郁若云布。纤波浓点，错落其间，若钟虡设张〔13〕，庭燎飞烟〔14〕；似崇台重宇，层云冠山。远而望之，若飞龙在天；近而察之，心乱目眩。”成公绥〔15〕《隶书势》曰：“籀篆既繁，草藁近伪〔16〕，适之中庸，莫尚于隶。”程邈即隶书之祖也。
赞曰：隶合文质，程君是先；乃备风雅，如聆管弦；长毫秋劲〔17〕，素体霜妍；摧锋剑折，落点星悬；乍发红焰，旋凝紫烟；金芝琼草，万世芳传。
【注释】
〔1〕 下邽：汉县名，今陕西渭南东北。
〔2〕 覃思：深思。
〔3〕 御史：官名，秦以前本为史官。汉御史因职务不同，有侍御史、符玺御史、治书御史、监军御史等。
〔4〕 隶人：职位低的小官吏。
〔5〕 和帝：东汉皇帝刘肇。公元89-105年在位。
〔6〕 贾鲂：东汉和帝时人。
〔7〕 《苍颉》：即《苍颉篇》。字书。秦李斯撰。是书省改史籀大篆，以小篆书之。并与胡毋敬《博学篇》、赵高《爰历篇》同行于世，为当时童蒙识字课本。西汉时复改小篆为隶书，并为一本，统称《苍颉篇》。原书已佚。
〔8〕 《训纂》：汉扬雄著。《汉书·艺文志》：“元始中，征天下通小学者以百数，令记字于庭中，扬雄取其有用者，以作《训纂篇》，顺续《仓颉》，又易《仓颉》中重复之字，凡八十九章。”原书已佚。
〔9〕 临淄：今山东淄博。
〔10〕 齐哀公：齐癸公子，名不辰。
〔11〕 周穆王：西周国王。姬姓，名满。昭王之子。
〔12〕 蠲：通“捐”。除去，减免。
〔13〕 钟虡：一种悬钟的格架。上有猛兽为饰。
〔14〕 庭燎：古代庭中照明的火炬。
〔15〕 成公绥：西晋东郡白马（今河南滑县东）人，官中书郎，口吃而好音律。所作辞赋，为张华推重。原有集，已佚。
〔16〕 藁：草书之别称。
〔17〕 秋劲：用秋季兽毛制成之笔。劲，有力。
章草 案章草者，汉黄门令史游所作也。卫恒、李诞并云〔1〕：“汉初而有草法，不知其谁。”萧子良云：“章草者，汉齐相杜操始变藁法〔2〕。”非也。王愔云：“汉元帝时史游作《急就章》〔3〕，解散隶体，草书之，汉俗简惰，渐以行之”是也。此乃存字之梗概，损隶之规矩，纵任奔逸，赴俗急就，因草创之意，谓之草书。惟君长告令臣下则可。后汉北海敬王刘穆善草书〔4〕，光武器之，明帝为太子，尤见亲幸，甚爱其法。及穆临病，明帝令为草书尺牍十余首，此其创开草书之先也。至建初中，杜度善草，见称于章帝，上贵其迹，诏使草书上事。魏文帝亦令刘广通草书上事〔5〕。盖因章奏，后世谓之章草。惟张伯英造其极焉。韦诞云：“杜氏杰有骨力，而字画微瘦。惟刘氏之法，书体甚浓，结字工巧，时有不及。张芝喜而学焉，专精其巧，可谓草圣，超前绝后，独步无双。”崔瑗《草书势》云：“书契之兴，始自颉皇，写彼鸟迹，以定文章。章草之法，盖又简略，应时谕指〔6〕，周旋卒迫。兼功并用，爱日省力，纯俭之变，岂必古式。观其法象〔7〕，俯仰有仪。方中不矩，圆不副规，抑左扬右，望之若崎〔8〕。鸾企鸟跱〔9〕，志意飞移；狡兽暴骇，将奔未驰。状似连珠，绝而不离，畜怒怫郁，放逸生奇。腾蛇赴穴，头没尾垂。机要微妙，临时从宜。”怀瓘案：章草之书，字字区别，张芝变为今草，如其流速。拔茅连茹〔10〕，上下牵连，或借上字之下而为下字之上。奇形离合，数意兼包，若悬猿饮涧之象，钩锁连环之状，神化自若，变态不穷。呼史游草为章，因张伯英草而谓也。亦犹篆，周宣王时作，及有秦篆，分别而有大小之名。魏晋之时，名流君子一概呼为草，惟知音者乃能辨焉。章草即隶书之捷，草亦章草之捷也。案杜度在史游后一百余年，即解散隶体，明是史游创焉。史游即章草之祖也。
赞曰：史游制草，始务急就。婉若回鸾〔11〕，攫如搏兽〔12〕；迟回缣简〔13〕，势欲飞透〔14〕；敷华垂实，尺牍尤奇。并功惜日〔15〕，学者为宜。
【注释】
〔1〕 李诞：疑为韦诞。
〔2〕 藁法：藁，本意为草稿。《隋书·经籍志一》：“汉时以六书教学童，有古文、奇字、篆书、隶书、缪篆、虫鸟、并藁书、楷书、悬针、垂露、飞白等二十余种之势，皆出于上六书。”
〔3〕 《急就章》：“又称《急就篇》。字书。以其句首“急就”二字名篇。一说如遇难字，缓急可就而求得，故名。
〔4〕 刘穆：《后汉书·宗室传》：“北海敬王睦，齐武王縯之孙，靖王兴之子也。少好学、博通书传，能属文。又善史书，当时以为楷则。及寝病，明帝使驿马令作草书尺牍十首。”
〔5〕 刘广通：刘虞，字恭嗣，三国南阳人。《魏志本传》：“文帝命廙通草书，廙答书曰：“初以尊卑有序，不敢修草，心如严命，何敢以辞。”后人误以“广通”为人名“廙通”。
〔6〕 谕指：表明意思。指通“旨”。
〔7〕 法象：形象。
〔8〕 崎：倾斜貌。
〔9〕 企：踮起脚后跟。跱：同“峙”，耸立。
〔10〕 拔茅连茹：语本《易·泰》：“拔茅茹以其汇。”王弼注：“茅之为物，拔其根而相牵引者也。茹，相牵引之貌。”此形容相牵连之状。
〔11〕 回鸾：回，回旋飞翔。
〔12〕 攫：本指鸟用爪疾取食物，引申为奇取。
〔13〕 迟回：徘徊。缣简：指书写用绢或纸。
〔14〕 飞透：惊飞。透，惊貌。
〔15〕 并功：省功。
行书 案行书者，后汉颍川刘德升所造也，即正书之小讹〔1〕。务从简易，相间流行，故谓之行书。王愔云：“晋世以来，工书者多以行书著名。昔钟元常善行押书”是也〔2〕；尔后王羲之、献之并造其极焉。献之尝白父云：“古之章草，未能宏逸，顿异真体。今穷伪略之理，极草纵之致，不若藁行之间，于往法固殊也，大人宜改体。”观其腾烟炀火〔3〕，则回禄丧精〔4〕；覆海倾河，则元冥〔5〕失驭。天假其魄，非学之功。若逸气纵横，则羲谢于〔6〕献；若簪裾〔7〕礼乐，则献不继羲。虽诸家之法悉殊，而子敬最为遒拔。夫古今人民，状貌各异，此皆自然妙有，万物莫比，惟书之不同，可庶几也〔8〕。故得之者，先禀于天然，次资于功用，而善学者乃学之于造化，异类而求之，固不取乎原本，而各逞其自然。王珉《行书状》云：“邈乎嵩岱之峻极〔9〕，烂若列宿之丽天。伟字挺特，奇书秀出；扬波骋艺，余妍宏逸；虎踞凤跱，龙伸蠖屈〔10〕。资胡氏之壮杰〔11〕，兼钟公之精密，总二妙之所长，尽众美乎文质。详览字体，究寻笔迹，粲乎伟乎〔12〕，如珪如璧〔13〕。宛若盘螭之仰势〔14〕，翼若翔鸾之舒翮，或乃放手飞笔，雨下风驰，绮靡婉丽，纵横流离〔15〕。”刘德升即行书之祖也。
赞曰：非草非真，发挥柔翰；星剑光芒，云虹照烂；鸾鹤婵娟〔16〕，风行雨散；刘子滥觞，钟胡弥漫〔17〕。
【注释】
〔1〕 讹：变化。
〔2〕 行押：行书的别称。
〔3〕 炀火：烈火。
〔4〕 回禄：传说的火神。
〔5〕 元冥：水神名。
〔6〕 谢于：逊于。
〔7〕 簪裾：古代显贵者的服饰，借指显贵。
〔8〕 庶几：接近，近似。
〔9〕 嵩岱：嵩山，泰山。
〔10〕 蠖屈：蠖，虫名。尺蠖。北方称步曲，南方称造桥虫。体细长，生长于树，爬行时一屈一伸。蠖屈，形容屈曲之形。
〔11〕 胡氏：胡昭。王僧虔《又论书》：刘德升为钟（繇）、胡（昭）所师，两贤并有肥瘦之断。”
〔12〕 粲：鲜明貌。
〔13〕 珪：下方上尖的玉器。
〔14〕 螭：传说中的动物。蛟龙之属。
〔15〕 流离：犹淋漓。
〔16〕 婵娟：美好貌。
〔17〕 弥漫：发扬光大。
飞白 案飞白者，后汉左中郎将蔡邕所作也〔1〕。王隐〔2〕、王愔并云：“飞白变楷制也。”本是宫殿题署，势既径丈，字宜轻微不满，名为飞白。”王僧虔云：“飞白，八分之轻者。”虽有此说，不言起由。案汉灵帝熹平年〔3〕，诏蔡邕作《圣皇篇》〔4〕，篇成，诣鸿都门上〔5〕。时方修饰鸿都门，伯喈待诏门下，见役人以垩帚成字〔6〕，心有悦焉，归而为飞白之书。汉末魏初，并以题署宫阙。其体有二，创法于八分，穷微于小篆。自非蔡公设妙，岂能诣此，可谓胜寄，冥通缥缈，神仙之事也。张芝草书得易简流速之极，蔡邕飞白得华艳飘荡之极，字之逸越，不复过此二途。尔后羲之、献之并造其极。其为壮也，轮囷萧索〔7〕，则《虞颂》以嘉气非云；离合飘流，则《曹风》以麻衣似雪〔8〕，尽能穷其神妙也。卫恒祖述飞白〔9〕，而造散隶之书，开张隶体，微露其白，拘束于飞白，潇洒于隶书，处其季孟之间也〔10〕。刘彦祖《飞白赞》云〔11〕：“苍颉观鸟悟迹兴文，名繁类殊，有革有因，世绝常妙，索草钟真〔12〕，爰有飞白，貌艳艺珍。若乃较析毫芒，纤微和惠，素翰冰鲜，简墨电掣，直准箭飞，屈拟蠖势。”梁武帝谓萧子云言〔13〕：“顷见王献之书，白而不飞，卿书飞而不白。可斟酌为之，令得其衷。”子云乃以篆文为之，雅合帝意。既括镞而籍羽〔14〕，则望远而益深。虽创法于八分，实穷微于小篆。其后欧阳询得之。蔡伯喈即飞白之祖也。
赞曰：妙哉飞白，祖自八分。有美君子，润色斯文。丝萦箭激，电绕雪雰；浅如流雾，浓若屯云〔15〕。举众仙之奕奕〔16〕，舞群鹤之纷纷。谁其覃思，于戏蔡君〔17〕。
【注释】
〔1〕 左中郎将：官名，秦置中郎，至西汉分五官、左、右三署，各署中郎将以统领皇帝侍卫，隶光禄勋。
〔2〕 王隐：字处叔，陈郡陈人也，博学多闻，元帝以为著作郎，撰晋史，爵平陵乡侯，黜归无资，庾亮供其纸笔，书乃成，诣阙上之。
〔3〕 熹平：汉灵帝年号（172-178）。
〔4〕 《圣皇篇》：《隋书·经籍志》载蔡邕《圣皇篇》，亡佚。
〔5〕 鸿都门：洛阳宫门名，东汉灵帝光和元年（178年）设立鸿都门学，专习辞赋书画。学生由州、郡、三公举送，学成后多授予高级官职。
〔6〕 垩帚：粉刷墙壁的刷子。
〔7〕 轮囷：硕大貌。
〔8〕 《曹风》以麻衣似雪：《诗·曹风·蜉蝣》：“蜉蝣掘阅，麻衣如雪。”
〔9〕 祖述：效法，仿效。
〔10〕 季孟：兄弟排行中最长和最幼者。喻兄弟。
〔11〕 刘彦祖：见后书家传刘绍。
〔12〕 索钟：索靖，钟繇。
〔13〕 梁武帝：萧衍。南朝梁的建立者。公元502-549年在位。
〔14〕 括镞：箭头。括通栝，栝，箭末扣弦处。
〔15〕 屯云：积云。
〔16〕 奕奕：光彩闪动貌。
〔17〕 于戏：感叹词。
草书 案草书者，后汉征士张伯英之所造也〔1〕。梁武帝《草书状》曰：“蔡邕云‘昔秦之时，诸侯争长，简檄相传，望烽走驿，以篆、隶之难，不能救速，遂作赴急之书，盖今草书是也’”。余疑不然，创制之始，其闲者鲜〔2〕。且此书之约略，既是苍黄之世〔3〕，何粗鲁而能识之？
又云：“杜氏之变隶，亦由程氏之改篆，其先出自杜氏，以张为祖〔4〕，以卫为父〔5〕，索为伯叔〔6〕，二王为兄弟，薄为庶息〔7〕，羊为仆隶者。”
怀瓘以为诸侯争长之日，则小篆及楷隶未生，何但于草。蔡公不宜至此。诚恐厚诬〔8〕。案杜度，汉章帝时人，元帝朝史游已作草，又评羊、薄等曰，未知书也。欧阳询与杨驸马书章草《千文》批后云〔9〕，“张芝草圣，皇象八绝，并是章草，西晋悉然。迨乎东晋，王逸少与从弟洽，变章草为今草，韵媚婉转，大行于世，章草几将绝矣”。
怀瓘案：右军之前能今草者，不可胜数，诸君之说，一何孟浪。欲杜众口，亦犹蹑履灭迹，扣钟销声也。又王愔云“藁书者，若草非草，草行之际”者，非也。案藁亦草也，因草呼藁，正如真正书写而又涂改，亦谓之草藁，岂必草行之际？谓之草者，盖取诸浑沌天造草昧之意也。文而为本，法此也。故孔子曰“裨谌草创之”是也〔10〕。楚怀王使屈原造宪令〔11〕，草藁未成，上官氏见而欲夺之〔12〕，又董仲舒欲言灾异，草藁未上，主父偃窃而奏之〔13〕，并是也。
如淳曰〔14〕：“所作起草为藁。”姚察曰〔15〕：“草犹粗也，粗书为本曰藁。”盖草书之文祖出于此，草书之先因于起草。自杜度妙于章草，崔瑗、崔寔父子继能，罗晖、赵袭亦法此艺，袭与张芝相善。芝自云：“上比崔、杜不足，下方罗、赵有余。”然伯英学崔、杜之法，温故知新，因而变之以成今草，转精其妙。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候通其隔行。惟王子敬明其深指〔16〕，故行首之字，往往继前行之末，世称一笔书者，起自张伯英，即此也。寔亦约文该思，应指宣言，列缺施鞭〔17〕，飞廉纵辔也〔18〕。伯英虽始草创，遂造其极。
索靖《草书状》云：“圣皇御世，随时之宜，苍颉既生，书契是为。损之草隶，以崇简易。草书之状也，宛若银钩，飘若惊鸾，舒翼未发，若举复安。于是多才之英，笃艺之彦，役心精微，耽思文宪；守道兼权，触类生变；离析八体，靡形不判；骋辞放手，雨行冰散；高音翰厉，溢越流漫；著绝艺于纨素，垂百代之殊观。”伯英即草书之祖也。
赞曰：草法简略，省繁录微；译言宣事〔19〕，如矢应机〔20〕；霆不暇发，电不及飞；征士已没，道愈光辉；明神在享，其灵有歇；斯艺漫流，终古无绝。
【注释】
〔1〕 征士：指不接受朝廷征聘的隐士。
〔2〕 闲：熟练。
〔3〕 苍黄：匆忙，慌张。
〔4〕 张：张芝。
〔5〕 卫：卫瓘。
〔6〕 索：索靖。
〔7〕 薄：薄绍之。庶息：庶出子女。
〔8〕 厚诬：深加欺蒙。
〔9〕 杨驸马：杨师道，字景猷。贞观中历迁工部尚书、太常卿。尚桂阳公主。
〔10〕 “裨谌草创之”：见《论语·宪问》，裨谌，人名，郑国大夫。草创，起稿。
〔11〕 楚怀王：战国时楚君，公元前328—前299年在位。宪令：法令。
〔12〕 上官氏：上官大夫。
〔13〕 主父偃：西汉临淄人。任中大夫，后为齐相。
〔14〕 如淳：三国魏冯翊人，任陈郡丞，曾注《汉书》。
〔15〕 姚察：隋武康人，字伯审。仕隋为秘书丞、敕撰《梁史》、《陈史》。
〔16〕 指：通“旨”。
〔17〕 列缺：闪电。
〔18〕 飞廉：风神。辔：缰绳。
〔19〕 译：诠释。
〔20〕 机：弩上的发射装置。
论曰：夫卦象所以阴隲其理〔1〕，文字所以宣载其能。卦则浑天地之窈冥〔2〕，秘鬼神之变化；文能以发挥其道，幽赞其功〔3〕。是知卦象者，文字之祖，万物之根，众学分镳〔4〕，驰骛不息。或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也。固须原心反本，无漫学焉〔5〕。今欲稽其滥觞，不可遵诸子之非，弃圣人之是。
先贤说文字之所起，与八卦同作。又云八卦非伏羲自重〔6〕。夫《易》者太古之书，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弥纶乎天地，错综乎四时，究极人神，盛德大业也。子曰：“学以聚之，问以辨之。”盖欲讨论根源，悉其枝派。自仲尼没而微言绝〔7〕。诸儒之说，或是不经，左丘明耻之〔8〕，愧无独断之明，以释天下之惑。孔安国云“伏羲造书契代结绳〔9〕”，非也。厥初生人，君道尚矣，应而不求，为而不恃，执大象也〔10〕。迨乎伏羲氏作，始定人道。辨乎臣子，伏而化之，结绳而治。故孔子曰：三皇伯世〔11〕，叶神无文〔12〕，洛书纪命〔13〕，颉字胥合〔14〕。又班固云：“庖牺继天而王，为百王先。”并是也。
【注释】
〔1〕 卦象：指《周易》八卦、六十四卦爻位关系变化所象征的事物变化。阴隲：此意为暗暗地含有。
〔2〕 窈冥：此指深远、奥妙之处。
〔3〕 幽赞：谓使幽隐不易见之理显著。
〔4〕 分镳：分道。
〔5〕 漫：使模糊不明。
〔6〕 重：指由八卦变化生出六十四卦。
〔7〕 微言：精深微妙之言辞。
〔8〕 左丘明：鲁国人。一说复姓左丘，名明；一说单姓左，名丘明。双目失明，曾任鲁太史。与孔子同时，或谓在其前。相传曾著《左传》，又传《国语》亦出其手。
〔9〕 孔安国：西汉人，字子国。武帝时官谏大夫临淮太守。鲁共王坏孔子旧宅，于壁中得古文《尚书》及传，《论语》、《孝经》。皆科斗文字，当时无能识者。安国以今文读之，承诏作《书传》，定为五十八篇。
〔10〕 大象：大道，常理。《老子》：“执大象，天下往。”
〔11〕 伯：通“霸”。
〔12〕 叶神：通神。
〔13〕 洛书：《易·系辞上》：“河出图，洛出书。”古代儒家传说谓伏羲时，有龙马从黄河出现，背负“河图”，有神龟从洛水出现，背负“洛书”，二者都是“天授神物”。汉儒孔安国认为，“河图”即“八卦”。“洛书”即“洪范九畴。”
〔14〕 胥：语助词，无意义。分：分明，指产生。
《易》曰：“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作结绳而为网罟〔1〕，以畋以渔〔2〕。盖取诸离〔3〕，离者丽也〔4〕，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地，重明以丽乎正〔5〕，乃化成天下。离也者明也，万物皆相见。南方之卦也，圣人南面而听天下〔6〕，向明而治，盖取诸此也。庖牺、神农氏没，轩辕氏作，始造图书、礼乐、度数〔7〕、甲子、律历。自开辟之事，皆先圣传流于口。黄帝已后，纪录言之无几。故《春秋》、《国语》唯发明五帝〔8〕，太史公叙黄帝〔9〕、颛顼以下事。孔子撰《书》〔10〕，始自尧、舜，尚年月阙然。诗人所述〔11〕，起乎虞氏〔12〕，其可知也。巢、燧之时，淳一无教〔13〕。故言上古昔者，俱是伏羲、神农之时；言后世圣人者，即黄帝、尧、舜之际。《易》曰：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此犹太阳一照，众星没矣。《史记》及《汉书》皆云文王重八卦，为六十四卦。又《帝王世纪》及孙盛等〔14〕，以为神农、夏禹重之。并非也。夫八卦虽理象已备，尚隐神功，引而伸之，始通变吉凶，成其妙用，触类而长，天下之能事毕矣〔15〕。故《易》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16〕。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17〕。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伏羲自重之验也。又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18〕，故《易》六画而成卦〔19〕，六位而成章。”又伏羲自重之验也。若以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谓伏羲，即昔者圣人之作《易》也谓谁矣？则知伏羲自重八卦，不造书契，焕乎可明，不至疑惑也。
【注释】
〔1〕 网罟：指渔猎之网具。
〔2〕 畋；打猎。
〔3〕 离：《周易》之离卦。
〔4〕 丽：附着。
〔5〕 重明：指日和月。
〔6〕 南面：古人以坐北朝南为尊位，故帝王诸侯见群臣，或卿大夫见僚属，皆面向南而坐。
〔7〕 度数：指爵位之大小高低。
〔8〕 五帝：传说中的五个帝王。其说不一：①伏羲、神农、黄帝、尧、舜。见《易·系辞下》。②黄帝、瑞顼、帝喾、尧、舜。见《世本·五帝谱》。③少昊、瑞顼（高阳）、高帝、尧、舜。见《帝王世纪》。
〔9〕 太史公：汉代史学家司马迁。
〔10〕 《书》：《尚书》。
〔11〕 诗人：指《诗经》的作者。
〔12〕 虞氏：虞舜。
〔13〕 教：教化。
〔14〕 《帝王世纪》：晋皇甫谧著。上起三皇、下迄汉魏。孙盛：晋人。字安国。起家著作郎，累迁中书监，著《魏氏春秋》、《晋阳秋》。
〔15〕 能事：能做到的事。
〔16〕 情伪：真假。
〔17〕 爻：《周易》中组成卦的符号叫爻。“—”为阳爻，“--”为阴爻。
〔18〕 三才：天、地、人。
〔19〕 六画：《易》把组成卦的一长画或两短画叫爻。重卦六画，故称六爻，也称六位。如乾卦
，坤
。
又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孔安国云：“河图八卦，是洛之九畴〔1〕。”马融〔2〕、王肃〔3〕、姚信〔4〕等并云得河图而作《易》，《礼·含文嘉》曰：“伏羲则龟书，乃作八卦。”并乘流而逝，不讨其源，滋误后生，深可叹息。去圣久矣，百家众言，自古非一，正史之书不经宣尼笔削则未可全是，况儒者臆说耶？悠悠万载，是非互起，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一人构虚，百人传实。按龙图出河，龟书出洛，今或云法龙图而作卦，或云则龟书而画之，假欲遵之，何者为是？案《左传》，庖牺氏有龙瑞，以龙纪官，非得八卦，八卦若先列于河图。又文王等重之，则伏羲何功于《易》也。又夫子不言因图而画卦，自黄帝、尧、舜及周公摄政时，皆得图书，河以通乾出天苞〔5〕，洛以流川吐地符〔6〕，是知有圣人膺运〔7〕，则河洛出图书，何必八卦九畴？九畴者天始锡禹，而黄帝已获洛书。《易》曰：“蓍龟神物〔8〕，圣人则之。”然伏羲岂则蓍龟而作《易》？言圣人者，通谓后世，《易》经三古〔9〕，不独指伏羲也。夫蓍龟者，或悔吝有忧虞之象，或得失有吉凶之征，或否泰有阴阳之词，或刚柔有变通之理。若河图洛书者，或天地彝伦之法〔10〕，或帝王兴亡之数，或山川品物之制，或治化合神之符，故圣人则之而已。孔子曰：“河不出图，洛不出书，吾已矣夫”是也。
【注释】
〔1〕 九畴：传说禹治理天下的九类大法。
〔2〕 马融：汉扶风茂陵人。字季长。安帝时为校书郎中，于东观典校秘书。桓帝时为南郡太守。为世通儒。著《三传异同说》，注《孝经》、《论语》、《诗》、《易》、《三礼》、《尚书》等书。《后汉书》有传。
〔3〕 王肃：三国魏东海郯人。官至中领军，加散骑常侍，经学家。附见《三国志·王郎传》。
〔4〕 姚信：三国吴武康人。字元直，精于天文易数之学，为太常卿。有《周易注》。
〔5〕 乾：天。天苞：谓河图。
〔6〕 地符：指洛书。
〔7〕 膺运：受天命。膺，受、当。
〔8〕 蓍龟：蓍草和龟甲，皆为古人占卜之具。筮用蓍草、卜用龟甲。
〔9〕 三古：指伏羲、文王、孔子代表的三个时代。《汉书·艺文志》：“《易》道深矣，人更三圣，世历三古。”
〔10〕 彝伦：天地之常道。
故知文字之作，确乎权舆〔1〕，十体相沿，互明创革。万事皆始自微渐，至于昭著，春秋则寒暑之滥觞，爻画则文字之兆朕〔2〕。其十体内，或先有萌芽，今取其昭章者为始祖。夫道之将兴，自然玄应〔3〕，前圣后圣，合矩同规，虽千万年，至理斯会，天或垂范，或授圣哲，必然而出，不在考其甲之与乙耶。案道家相传，则有天皇、地皇、人皇之书各数百言，其文犹在，象如符印，而不传其音指〔4〕。审尔则八卦未为云孙矣〔5〕，况古文乎！且戎狄〔6〕异音各貌，会于文字，其指不殊，禽兽之情，悉应若是，观其趣向，不远于人，其有知方来辨音节，非智能而及，复何所学哉？则知凡庶之流，有如草木鸟兽之类，或蕴文章〔7〕。又霹雳之下〔8〕，乃时有字，或锡贶〔9〕之瑞，往往铭题，以古书考之，皆可识也，夫岂学之于人乎？又详释典〔10〕，或沙劫已前〔11〕，或他方怪俗，云为事况，与即意无殊。是知天之妙道，施于万类一也，但所感有浅深耳，岂必在乎羲、轩、周、孔将释、老之教乎！况论篆籀将草隶之后先乎！缕而分之则如彼，总而言之其若此也。
【注释】
〔1〕 权舆：起始。
〔2〕 兆朕：兆，龟甲圻裂之纹。朕，缝隙。借用为能预见事机的微小迹象。
〔3〕 玄：天。《易·坤》：“天玄而地黄。”后因称天为玄。
〔4〕 音指：言谈意旨，指通“旨”。
〔5〕 审尔：果真如此。云孙：八代后之孙。泛指远孙。
〔6〕 戎狄：我国古代少数民族。西方曰戎，北方曰狄。
〔7〕 文章：色彩、花纹。古以青与赤相配为文，赤与白为章。
〔8〕 霹雳之下，乃时有字：《资治通鉴》二一一开元十二年：“剖霹雳木，书天地字。”注：“霹雳木者，霹雳所震之木。”
〔9〕 锡贶：赏赐，锡，通“赐”。
〔10〕 释典：佛典。
〔11〕 沙劫：即劫，谓其多如恒河沙数。